28 章

第 28 章

聽純子的故事，就像點開了一篇苦情小說。

主角命運多舛、一生蹭蹬，好在最終結局還算不錯。

純子出生在經濟優渥的家庭，可惜在純子五歲那年，家裏破産，爸爸媽媽賣掉了工廠，四處奔波尋找重新開始的機會，純子自此就寄住在了舅舅家。

舅舅這人比較勢利眼，當年純子媽媽和爸爸的婚姻還是他撮合的。純子爸爸有錢時，舅舅百般逢迎；而純子爸爸一破産，舅舅馬上變臉。純子在舅舅家的寄養生活可想而知，處處受氣。好在純子舅媽是個善良的人，盡力維護着純子。但舅舅是典型大男子主義，哪天不高興了，舅媽也一樣沒飯吃。

純子還記得有一次舅舅買了兩只燒雞，舅舅一只，表哥一只，舅舅喝酒，表哥喝可樂。而“犯了錯”的純子只能在一旁罰站，舅媽則低頭一聲不吭地織着毛衣。

純子忘不了當時燒雞飄到鼻子裏的那股煙熏鹹香味，還有表哥倒可樂時發出的氣泡聲。

一天沒吃飯的肚子發出惹人厭的叫聲，但純子一聲不吭，他看着表哥撕扯着燒雞，喝光了2升裝的可樂。

晚上大家都睡覺了，舅媽偷偷塞給純子一個饅頭，裏邊抹着鮮紅的辣醬。

純子放在嘴裏咬了一口，眼淚瞬間簌簌而下。

“是太辣了嗎？家裏沒別的醬了，要不我給你把沾了辣醬的掰下來？”舅媽以為純子被辣到了，她慌忙說。

“沒事。”其實純子很能吃辣。

這個饅頭很好吃，與那燒雞的味兒一樣，純子能記一輩子。

寄住在舅舅家的日子純子沒少受苦受氣，但無論如何，他還是長大了。

17歲的純子辍學，機緣巧合下加入了演藝圈，拍了幾部爛片、接了幾部綜藝、代言了幾個不知名産品。

21歲的純子雖然還是十八線，但經濟情況比普通人好太多太多。他給舅舅一家買了車買了房，自己出門也是一身名牌。

當然，舅舅對他的态度也是大轉變，以前連飯都不讓吃，現在雖然還拿着勁兒，但其實對純子早就高看了。

純子不太在意舅舅的态度，他在意的另有其人，是那個處處回護他的舅媽。舅媽是他兒時唯一的一束光，沒有這束光，他這顆賤草長都長不大。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純子財務基本自由，與舅舅一家子也相處得不錯，雖然他父母早亡，但舅媽完全代替了爸爸媽媽在他心中的位置。

很好，真的很好。

好……好個屁！

林滋榮聽完後用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那天俱樂部裏發生的是什麽？在KTV包廂裏在幹什麽？還有純子的daddy，又是怎麽回事？

林滋榮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麽眼神看純子，因為他知道有時候同情的眼神更傷人。

“诶~”純子舉起一根手指，“不要同情我，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純子不笨，但也沒多聰明。他曾努力學習過，他的經歷，正應該是他走向成功的催化劑，就像趙薔一樣。可惜任他多努力，他至多也就是個中等偏上，名校絕不可能，本科也就湊合能考上。

他也努力演過戲、努力唱過歌、努力跳過舞，但結果都是不盡人意。

但他太想成功了，他太需要成功了，更直白地說，他需要錢。

後來他用自己的方式得到了錢，讓舅舅的冷臉轉變，讓表哥的譏諷變為恭維，讓舅媽展顏。

純子非常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小說裏的主角，因為主角要有正能量，他這種只能算反派，或者說反例，走偏門的，結果好不了，但他又能怎樣？

純子接下來的沉默帶來了徹底的冷場。

平時能說到接近碎嘴的兩人，此時卻都緊閉着雙唇。

純子似乎在回憶過往，林滋榮則大腦一片混亂。

怪只能怪林滋榮平時不想事，關鍵時刻，他腦子裏一團亂麻，連句安慰的話都不知道怎麽開口說。

在這團亂麻中，他找到了一根線，他抻出來，看到了一個詞：執念。

錢就是純子的執念。

小時候因為有錢，他一家和睦；後來破産，他只能寄居他人屋檐；因為父母沒交足生活費，舅舅就各種刁難；而自他有了錢，乾坤扭轉。

錢就像純子的命運之線，串聯起了他起起伏伏的人生。

所以純子會不惜走上普世意義上的歪路，就是為了得到錢。

可……可還是哪裏不對……

林滋榮想來想去，又想起第一次見純子時心中的腹诽：幹什麽不好幹這個？再不濟送外賣會不會？

他這話對是對，理論上沒問題，但又多少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普通小老百姓，送多少單外賣才能給舅舅舅媽買車買房？

林滋榮大腦過載。

就在這時，純子卻爽朗地笑了起來：“別那麽在意，剛才這段話有真有假，我還是怕你給我賣了。你不用同情我，也許你最同情我的點，恰恰就是我編的謊言。其實，總的來說，我就是個拜金男，我吃不了生活的苦，又想當人上人。我沒能力站着掙錢，又不願意跪着掙錢，所以我只能躺着掙錢。我錢掙着了，臉就不能要了。哪能既要也要？就算我有臉，也賣出去了，我是既賣屁股又賣臉。趁年輕，多騙幾個色老頭。他們得到快樂，我得到錢，公平合理。我被罵也是我活該……但你不能把今天我對你說的話告訴別人哦，連公司都不知道我這些秘密。ShiS是正經娛樂公司，不讓藝人賣的……”

純子就在那叨叨叨自己說個不停，連林滋榮插嘴的機會都不給一個。林滋榮起先還眉頭緊皺，聽着聽着他額頭就舒展了開來。一個人一個活法，尊重理解也好，尊重不理解也罷，各有各命。這世界有普世意義上的正确與錯誤，但在個人角度卻沒有。老鼠壞吧，蟑螂惡心吧？但那是站在人類的角度。如果站在老鼠或蟑螂自己自身的角度，他們不過是為了生存在活動範圍內找尋些食物罷了。

而純子的執念呢，并不是忽然哪天就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一樁樁一件件無法改變的客觀事實，造就了他的主觀想法。

原世界的林滋榮，遇到純子這樣的人，态度只有一個“呸”字；但現在的林滋榮，卻多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想法。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對不對。他心中對好壞的判斷界限越來越模糊，他隐隐覺得這樣不好。照這個趨勢下去，會不會哪天他覺得重男輕女也有其內在邏輯，抛家棄子也有一定道理，殺人放火也有情可原？

腦仁疼。

林滋榮回到家後，把自己悟出的道理和心中的顧慮都寫在了筆記本上，他想讓筆記本作些解答，但筆記本卻回道：

這正是我要你自己思考的地方。

林滋榮反複咀嚼着筆記本的話，正是需要自己思考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回家的條件，至少是條件之一，就是要理順這些思緒。

算算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兩個月了，到底什麽時候能回去？又究竟是誰，為什麽把他接引到了這個世界？目的是什麽？幕後主導者又能得到什麽？

他情緒低落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個世界的林滋榮又影響到了他。

他忍住不斷侵蝕自己的負面情緒，開始做理智分析。

細數他被筆記本表揚過的那些感悟，比如勘破成人世界的規則與不堪，比如點出貝霄菲的那些上位心思，比如理解趙薔的艱難處境，再比如分析網友們非理智的發言等等……

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筆記本所說“提升自己”，應該是指人認知層面的提升。

比如他之前當街鬥持刀歹徒那次，做筆錄時他才知道，那個所謂歹徒，并不是無緣無顧暴起傷人的，而是因為被所劫持的男孩的爸爸騙了錢，才傷人的。

當時林滋榮的想法很簡單，我管你為什麽，反正結果是你要殺一個初中生，這就是錯，必須狠判、嚴判！

但現在的林滋榮卻多了很多複雜的想法。

持刀者是出名的老實人，而男孩爸爸卻是個滿嘴謊言、到處行騙的騙子。

老實人老實了半輩子，賺了幾個辛苦錢，打算買套房。男孩爸爸偶然得知這事，給老實人介紹了套“靠譜”的期房。老實人開開心心交了首付，卻在一段時間後被告知房子爛尾，其實男孩爸爸早知道房子會爛尾。而接下來主要負責人跑路，男孩爸爸鑽了個法律空子，得了不少錢，卻逃脫了法律制裁。

老實人後來才知道男孩爸爸不是生意有成的老鄉，而是專門坑老鄉的騙子。

老實人崩潰了，他這些年從指縫裏省出來的幾十萬加上親戚朋友給湊的幾十萬連個水花都沒有就消失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麻繩專挑細處斷，老實人兒子生了場大病，危在旦夕。老實人頭腦一熱，提刀就奔男孩學校而去。

憑什麽你兒子好好的，我兒子躺在醫院？

而更戲劇性的是，老實人在被羁押的時候，騙子被判了，警方經多方努力，找到了男孩爸爸行騙的關鍵證據。老實人也被判了，比騙子還要多上幾年。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老實人的孩子活了下來，可惜孩子的童年再也沒有了爸爸。

所以呢？怪誰？

易地而處，林滋榮做的不一定比老實人好，因為他本來也是愛沖動的性格，說話不經大腦，做事不想後果。

但現在的他不同了，如果他現在身處老實人的境遇當中，他會耐心分析、收集證據、配合警方，一步一步推進，而不是任沖動、任仇恨充斥他的大腦。

當然這些都是假設，他不是當事人。

他不是當事人，但他是旁觀者。

原來的他會唾棄老實人，但現在的他，會耐心分析。他理解老實人的困難，同情老實人的遭遇，共情老實人的心情，但這又不意味着他贊同老實人的做法，他依舊維持對老實人持刀傷人的審判。他甚至開始尋求高層面的認知探索，比如期房的風險、zf對期房的把控、f律在相關案例中的漏洞等等。如果只把認知局限在一隅，無疑是盲人摸象，只有更全面更辯證地看待問題，才可能洞悉事情本質。

想到這步他豁然開朗，筆記本所說“明悟道理、提升自己”，其實是遞進關系，或者說是因果關系。

人要先懂得很多道理，才能做到認知層面的提升。

原來如此。

筆記本之前舉例時說的“洋蔥”，今天他終于徹底剝開了一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