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舟

第29章 27.舟

27.

車駛入天鳴山道之際,遠空泛起一團青白的灰,似悶在宋文遠心頭的一池湖水,任車窗雨刷反複畫弧,也拂不開去。

“山霧挺重。”梁昊行車放緩,對宋文遠道,“問問梁越王誠之情況。”

宋文遠做了梁昊一路助手,娴熟地敲擊手機,在屏幕的冷光旁擡頭道,“山上有好心村民将人送進了小診所,藥吃了一小時,燒還不見退。”

“拖車那頭怎麽說。”梁昊一面仔細路況一面問。

“先拖到了臨近的停車場,至少不堵路,修的話還要等天亮。”宋文遠問完救援,抱怨道,“這麽繞的山開跑車,他倆以為自己車神呢,你居然還說王誠之靠譜。”

“當時沒多想,畢竟大考完應該得到獎勵。”梁昊開了些窗,點了支煙,沉默地抽,宋文遠難得見他失策,數落道,“你這麽愛管越越,也難怪他考完會放開玩。”

“是嗎。”梁昊頓了頓想着什麽,才淡淡道,“我當年高考完第二天,就去了我爸公司實習,那不是什麽好記憶。就想着越越考完試,我至少不能這樣對他。”他煙抽到了尾,又逢一個刁鑽的彎道,就把煙尾給宋文遠,要他按進煙灰盒,可宋文遠接過來,就着尾部恣意地吸了一口,吞雲吐霧道,“自己淋過雨,要給別人傘。”

梁昊瞥眼他,轉了彎伸手就用指節敲宋文遠腦袋,命令道,“你給我撚了。”

宋文遠被打到痛,捂着頭不吱聲,老老實實搜索起天鳴山霧天行車的注意事項,倒真在小節點上有所幫助。

車行至梁越出事故所在的路段,跟着定位拐進一條泥濘路,能見着幾戶人家小樓,再行進深些,就瞧見了那間破敗診所。

宋文遠一下車,涼意像冰水一樣覆下來,他不禁瑟縮了下。透過診所的大玻璃窗,宋文遠瞧見梁越正同他揮手,他也朝裏面招了招手,轉頭就問車裏的梁昊,“你車上有沒有一次性雨衣?”

“不确定,前段時間去露營可能用掉了。”梁昊想是宋文遠嫌冷要多穿,就讓他去後備箱自己找,倒真給找着了一件有厚度的透明黑雨衣,宋文遠攜着雨衣并未穿,而是往診所裏頭跑。梁昊随他,自己去找地泊車。

泊好車梁昊也進到診所,剛想問問狀況,卻見宋文遠這會只穿了一件t恤,外面罩着那件雨衣,而他自己本來的牛仔外套,卻已經穿在了梁越的身上。梁昊怔了怔,多少驚訝于宋文遠的重情義,他走上前,并未指責梁越,而是捏了捏宋文遠的肩膀問,“不冷?”

“不冷,這玩意不透氣,可暖和了。”宋文遠把黑雨衣的帽子也戴頭上,梁越被逗樂,說宋文遠像個大垃圾袋,宋文遠說自己是濕垃圾,兩個人就莫名其妙地一齊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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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昊不知他倆的對話哪一點有趣,只看見宋文遠嘴都少了血色,還把衣服分給朋友,實在是傻瓜義氣。梁昊無奈脫了夾克,随手讓給宋文遠,要他把雨衣脫了穿上,又問梁越,“王誠之在哪。”

“裏間躺着,剛才貼了退燒貼才好一點,醫生說最好送去山裏度假鎮的醫院...”梁越見到哥哥十分心虛,忙引他去往診所裏間。

宋文遠抱着梁昊的衣服原地呆了呆,他鼻子湊近些,尚能聞到梁昊夾克上的煙草香水味道。遲疑片刻,宋文遠還是脫掉了雨衣,将梁昊夾克穿好。

有點大,卻很暖。宋文遠暗暗笑了笑,抱起雨衣,快步跟上了兩人。

王誠之見到梁昊,人還是虛的,卻已經開始致歉,梁昊本就當他們是孩子,并不計較。梁昊問了醫生,說是高燒不退,可能肺有問題。現在天亮些,最好送到度假鎮的醫院挂水為好,驅車二十分鐘即達。

梁昊謝過,扛着比自己還壯實的王誠之,于車子後座放妥,四人安頓好,便向度假鎮的醫院出發。

這時候的天幾乎全亮,卻黑雲沉沉。果不其然,不多久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雨點砸在車頂發出密密麻麻,令人心煩的鬧音。

快駛到度假鎮時候,偏偏禍不單行,前方路段出了事故,一車破破爛爛橫在了窄路中間。梁昊冒雨去問了問,說是疏散和清場大概要等四十分鐘。

梁越探了探王誠之體溫,似乎有所下降,王誠之也說他撐得住,不必着急,梁昊只得停了車。

因是突發事故,車上人又半生半熟的,說完些必要話,就陷入了突兀的安靜。梁昊無所謂這些,他本打算抽煙,但見大雨封窗,車上還有病號,就給忍了,對梁越道,“要不放點音樂吧。”

“哦。”梁越贊同提議,就點開軟件,随手按了個歌單,如水般綿長的音樂通過音響,在車內環繞開來。

可古怪的是,這歌的前奏一響,宋文遠就從座位上跳起,手忙腳亂地去按汽車面板上的暫停鍵。梁昊覺察到趣味,先一步把觸屏鎖了,宋文遠找不到解鎖處,紅着耳朵急得團團轉,威脅梁昊道,“你給我關了!”

梁昊聳聳肩,靠在座位上悠然聆聽,不一會兒一個清澈的女聲響起道,“人潮中的一葉舟,逆流走,一直走,不見黑天白晝。”

“梁越。”宋文遠忿忿道,“你把音樂關了”,他話音落下,那空靈的吟唱又響起道,“走過山岳與海溝,也曾是田陸,走過冰川與荒漠,也曾是綠洲。”

“小遠,你別不好意思啊,我超級喜歡你寫的這首詞。”梁越一面安慰宋文遠一面收起手機跟着哼唱,“人潮中的一葉舟,順流走,一直走,不見海口津渡。”

宋文遠沒法讓音樂暫停,只覺尴尬,他斜睨梁昊,卻見他神情飄忽地平視遠方,手指搭在方向盤上靜靜打着節拍,只聽那女聲又唱,“走過廣廈與平屋,也曾是行路,走過廟堂與歌樓,也曾是墓丘。”歌聲混雜着梁越的低哼萦繞,似遠山上盤桓的薄薄烏雲,好像只要擡手一握,就會碎散分崩。

“人潮中的一葉舟,逆流走,順流走,一直走。”伴随鋼琴琴音漸弱,這首民謠流轉着走向尾聲。或許是大雨和深山讓信號變弱,這首歌放完,并沒有跳轉下一首,車廂裏唯有無盡的沉默與雨墜之音。

“小宋。”梁昊竟意外先開口,他淺笑道,“原來是詩人啊。”

“我不是。”宋文遠只覺困窘道,“這是我十七歲寫的,太矯情了。”

“完全不是。”梁越接話道,“小遠那時候寫了特別多的詩,都好動人,但他不知道為什麽就不愛給人念。”

梁昊轉過頭笑笑道,“怎麽,因為害羞?這首歌我很喜歡,就像...長長的一聲嘆息。”

宋文遠瞧見梁昊的眼。梁昊很少這樣柔軟地看他,多數時候都沒有溫度或是冷冰冰的,宋文遠不禁身體發熱,冷意都消散,梁昊對這首歌詞的點評也算到位,宋文遠垂着腦袋,沒忍住輕聲道,“這是我爸剛走半年時候寫的,當時感到漂泊,也無依無靠...”

“小遠,你還有我的。”梁越記得那段時日,宋文遠的消沉和自暴自棄他都知道,便憂心勾起了宋文遠的負面情緒。

好在宋文遠立刻回應說,“我知道,”又說,“幸好有你。”他說完,梁越就岔開話題,說些其他趣事将這頁翻了篇。

在梁越和宋文遠談天之際,梁昊卻解鎖了面板,點開方才的播放記錄,看到了這首叫做《舟》的歌曲。他掃了眼歌手,雖不認識,卻默默地回味起方才的旋律,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起了節拍。

**********

待道路恢複暢通,梁昊驅車快速駛向度假鎮入口。雨落得更大了。到達醫院之後,宋文遠一度聽旁人說,照這樣下雨,怕是不多久就得封路。

梁越沒什麽生活經驗,專門負責照顧王誠之。梁昊挂完號準備帶人看診,正想使喚宋文遠去買早餐,卻見宋文遠正于走廊打電話,說着“沒有嗎?沒有的話...兩間房也可以...也沒有啊?那你們有什麽啊?”梁昊見他眉心緊皺,接着又問,“一間雙床房裏加床...不是吧,你們一張床多大啊...一米五?一米五...行吧,那就先定一下吧。”

宋文遠嘆着氣挂斷電話,見梁昊朝他看,便道,“這會兒山上房源不多,我對比找了家設施最好的,他說雙床房可加一個小床,我和梁越瘦,可以擠擠,你和橙汁單獨睡。”

“如果要住宿,”梁昊無語道,“不能定兩個單獨房間嗎?”

“暑假裏房源少,這家酒店還算有品質。”宋文遠耐心道,“山上條件本來就差,其他酒店我看了圖片,有些勉強。”

梁昊看他自有見解就不再多說,只聽宋文遠又道,“昊哥,你送橙汁去看醫生,我去買早餐,順道買些雨具。”

交代完,宋文遠套上雨衣就出了醫院大門。梁昊望向那瘦長背影,想着這小鬼倒是能管事,便無意識的,淺淡而微小地笑了一下。

*********

醫生給王誠之安排上挂水,不多久,王誠之的高熱就快速降下,幾人圍在病房裏,好容易松了口氣,梁昊見好轉,便攜同宋文遠去抽煙。

吸煙室裏有個男人在講電話,說是雨太大,半山的一條路已經封鎖,很耽誤事雲雲,沒一會兒這人就走了。

宋文遠抽完了一根煙,還想要,梁昊把他讨煙的手一拍說,“不許抽了”。他一說完,手機便響鈴,梁昊接起後,也沒回避宋文遠。宋文遠聽着,應是交代下屬公事。這個電話打了挺久,直至最後,宋文遠才聽梁昊說“我盡量晚上趕回來”。

宋文遠見梁昊又摸出一支煙,就湊近給他點了火,試探道,“工作有急事?”

“嗯,可能要往回趕。”梁昊一面抽,一面望向吸煙室窗外的遠山。

這會兒天已然亮透,卻因黑雲重重,游移奔走,無端的比起夜行更覺壓抑。梁昊聽着落雨聲,嗅着青草與泥土混雜的空氣,忽然之間,腦海裏竟飄過宋文遠的那句歌詞,“人潮中的一葉舟,逆流走,一直走,不見黑天白晝”。

他稍稍朝斜下方瞥,宋文遠看上去小心翼翼的,一副擔心自己的模樣,就笑笑道,“還是要看雨勢。”

“哦。”宋文遠聞言放松些許,雙手插兜地觀察起濺在玻璃上的點點雨珠。他把梁昊的衣服穿得寬松,年輕的臉孔上漂浮着幹淨的憂郁,讓梁昊想到“清透”,“易碎”之類的字眼。

梁昊頓了頓,才開口道,“小宋,你十七歲的時候,過得很難吧。”

宋文遠疑惑地“啊”了一聲,偏頭望向梁昊的幽深眼。他不知怎的很快就能理解,梁昊指的,就是自己寫那首歌詞時的狀态。宋文遠未料想他會說起這個,但見梁昊神色認真,心下多少動容,就淺淺地點了一下頭。

梁昊見狀,自然地攬過宋文遠,雖僅是肩并肩的姿态,可他卻擡手,輕柔地撫過宋文遠的後腦勺道,“小詩人,辛苦了。”

宋文遠怔愣住,慢慢的,他的後腦,肩膀都傳來溫熱,一如于暖爐旁讀書的冬季。肌膚有點過熱,頭腦也有點鈍,但卻像置身于世間最輕柔,最缱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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