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幻滅(1)

觀景平臺海拔接近4500米,白雪皚皚, 一眼望過去只有零星的嶙峋山石裸露在外。

在場的人游客、工作人員, 大多裹着山下店鋪裏租來的軍大衣, 也有些講究點的自帶了沖鋒衣、羽絨服……所以,穿着裸肩小禮服的辛燃簡直亮得紮眼。

雖然不是節假日, 但觀景平臺上的人卻比平日還要多。

小賣部的老板忙得腳不沾地, 一邊隔着玻璃看向外面被一群粉絲和攝像機圍繞的女明星, 一邊問店員:“這小姑娘什麽來頭?這麽多人跟着她來拍拍拍。大明星嗎?”

店員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 一面翻着烤腸, 一面心不在焉地說:“是個女演員,演過幾部偶像劇,老板你不看偶像劇當然不認識她。”

老板不以為然:“不就個演偶像劇的,靠臉吃飯。我當什麽大人物呢,這些記者也是閑得蛋疼, 大老遠的跑這雪山上來拍個臭皮囊,啧啧。”

店員嗤笑了聲:“你當他們愛來啊?”

“這話怎麽說?”

“剛幾個老遠趕來的記者過來買咖啡,說話時候我聽見了,”店員壓低了嗓門八卦,“說是這個女明星, 自己花錢請人家來拍的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是要幹嘛?”老板聽着都心疼白花花的票子。

店員利索地戳了一根烤腸遞給外面的顧客:“聽說是要訂婚了, 打算搏個頭條。”

然而此刻,據說即将訂婚的辛燃卻凍得牙關直顫, 這種冷不光來自身體,更來自心理。

為了上鏡好看, 她甚至沒有披外套,光着胳膊腿就帶着攝影團隊在冰天雪地裏擺POSE,小助理擔心她被凍傷,特意拿了姜湯過來,她也沒喝——擔心唇彩沾杯,影響了路透照的美觀。

可照片拍完了,導演組安排的“路人互動”也結束了,按照她和沈霆的約定,現在應當是她打着一把猩紅小傘,獨自在往雪山漫步的路上,被他跪地求婚,然後“意外地”被媒體捕捉,從而成為當日頭條。

裹夾着雪花的風,冰寒刺骨,辛燃的膝蓋都僵直地邁不出步子了,還要勉強挺直脊梁保持優雅的姿态,走得慢到不能再慢,終于……遠遠地,看見西裝革履的沈霆,出現在道路的前方。

辛燃一喜,手勁松了些許,紅傘居然就被山風吹飛了,打了幾個滾落到了山崖下,将樹頂厚重的積雪撣了幾撣,終于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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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她整個人徹底暴露在風雪之中,下意識地雙手抱肘,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了點責問的意思:“你去哪了?這鬼地方……快要凍死人了。”

沈霆站在離她一米開外,沒有打傘,雪花飄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凝結成霜。

“等很久了?”

“早拍完了,一直在等你。”辛燃壓抑着不快,催促說,“趕緊開始吧,結束我要回去泡個熱水澡……”

沈霆微笑:“那天,也是這麽個風雪天。”

“你……什麽意思?”辛燃察覺到他的異常。

這些日子以來,沈霆對她有求并應,飯菜是空運來的新鮮果蔬,臨時配搭服飾缺什麽衣裳配件,沈霆一個電話就讓人連夜采購,甚至從歐美當地直購,專人送來……這一切,完美得宛如天賜,讓她幾乎忘了,自己對眼前的男人曾有過的辜負。

“沒什麽意思。”

沈霆一笑,從衣袋裏取出紅色絲絨的小首飾盒,輕輕打開,精致奢華的鑽戒在雪光的反射下更顯奪目,他将盒子托在手心,單膝跪在雪地中,仰面看向面露惑色的辛燃。

原本圍在四周的記者,幾乎在一瞬間長|槍短|炮地圍了上來,誰都想捕捉最正的求婚鏡頭。

辛燃下意識地,想趕走這些人。

然而助理卻遠遠躲在人群裏——因為辛小姐吩咐過,要裝成路透照,工作人員不要出面。

記者們像見了血的螞蝗,激動地瞄準辛燃和沈公子,誰也不肯退半步,誰也沒在意女主角臉上進退兩難的神情。

沈霆的餘光瞟了眼四周的記者,溫文爾雅的臉上飄過一絲嘲諷的笑,看着辛燃的眼睛:“這麽多人……你請來的?”

辛燃沒有說話,他嘴角的那絲笑,令她的心也跟身體一樣瞬間冰冷。

記者們面面相觑,終于也覺得有哪兒不對——這是應當柔情蜜意的求婚現場嗎?

拇指食指捏住盒子裏的鑽戒,沈霆緩緩地直起身,在衆人矚目之中走向辛燃,低頭,看着她在風中瑟瑟發抖,緩聲說:“這個戒指,是四年前定做的。”

他語聲未畢,辛燃已經變了臉色,一張臉上除了紅唇豔麗,再無半點血色,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兩步。

如果不是重逢之後沈霆表現得就像對待失而複得的珍寶,恨不得把天上星辰都摘給她,留住芳心,辛燃确信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吃這株回頭草!

可她怎麽也沒料得到溫和如沈霆,會在這麽多鏡頭前,往事重提。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別無選擇,生怕他再多說一句,落了口實。

心念一動,辛燃伸出凍得發白的手,開口才發現因為緊張而聲音沙啞:“我……”她想說我願意。

可是沈霆的手卻從她指尖飛快地挪開,那枚戒指被捏在掌心,他說:“當初你沒有要,如今我也沒打算給。當時我傾家蕩産想為你博一份安穩,你視而不見。現在只不過拿些不值一文的破衣爛衫,你就甘願下嫁。辛燃,你愛慕虛榮,甘願為了蠅頭小利出賣人格,這樣的你……”

他一笑:“我高攀不起。”

語畢,揚手,鑽戒自高空劃過一道抛物線,墜入樹頂的積雪之中。

“那人給了你什麽?出道機會?名氣?揮金如土的生活?你不就是想要這些,當初的我給不了,辛燃,現在我給得了,可我不想給了。從一開始,我來接下這個節目,就是沖着你來的。我為你做的所有,等的就是今天。”

溫柔的嘴說起傷人的話往往刀刀剜心,比如沈霆。

他一直是淡薄謙遜,從第一次出鏡起就扮演着公主身邊忠實的騎士,有求必應,寸步不離。之前有多溫柔,現在就有多冷冽,字字誅心。

“我本想,也就那麽三兩個媒體和路人,沒想到,你居然自作主張招來這麽多記者,”沈霆嘲弄地看着她驚惶的神色,“你這樣虛榮,還能怪誰?”

四周耳語嗡嗡,如芒在背,辛燃整個人顫抖着,接連朝後退。

人群随着她的動作,一點點地朝後退,誰也沒有去接住她,誰也沒給她哪怕一丁點的溫暖。

也許是在冰天雪地凍了太久,也許是因為為了身段連早餐也沒有吃,辛燃的目光渙散,周遭記者們半生不熟的面孔交錯混亂,她疑心每個人的臉上都挂着看好戲的神色,每個人都在肚子裏編纂“小天後辛燃愛慕虛榮,求婚現場慘遭前男友戲弄”的段子,每個曾經被她踩在腳底下的競争對手在陰恻恻地暗地嘲笑……

辛燃越退越後,一張白得不見血色的臉孔只剩下濃妝的眼窩凹陷,嘴唇紅得刺目驚心。

突然,腳邊的積雪一松,随着雪塊砸落樹頂的聲響,衣着單薄的年輕女明星在衆目睽睽之下腳底發軟,眼看就朝着山崖下倒去。

沈霆原本冷笑着着她,神情複雜,說不出是複仇的爽快,還是鄙夷,猛地發現她狀态有異,再想一步上前拉住她的時候,卻已經離得太遠。

眼看着,失去控制的辛燃身處險境,忽然一只白皙的小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猛力一帶,讓辛燃軟耷耷地倒向了另一邊。

鏡頭紛紛追随,這才看見穿着黑色羽絨服的林沫,一手抓着辛燃,被她壓倒在地。

元先生幾乎同一秒來到林沫身邊,雙手扶住她的肩,将她從辛燃身下挪過,擡頭冷眼看向還忙着拍攝的衆人:“救人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才有人回過神來,放下攝像器材過來援手。

遠遠隐匿在人群中的助理,驚慌失措地跑上前來,一邊打急救電話,一邊将自己的大衣脫下裹住自家藝人。

人群熙熙攘攘地簇擁着昏厥的辛燃進了內室,一如片刻之前簇擁着她出來。

一場鬧劇。

雪地之中頃刻間,只餘下林沫、元焯,和面無表情的沈霆。

“你傻嗎?如果被她帶落懸崖,你要怎麽辦!”想到一分鐘前,林沫從纜車上跳下來,突然拔足奔進人群,毫不猶豫地拉住搖搖欲墜的辛燃,元焯不寒而栗!這小妮子,永遠不知道怎麽對自己的直覺視而不見。

“不是有你在後面嗎,你一定會拉住我的。”林沫一邊說,一邊從元先生懷裏掙脫出來, “沈叔叔……”

她是當年的目擊者,明白沈霆深埋多年的憤懑,和發現曾愛過的女人只要金錢和虛情假意就甘願下嫁的那種不甘。他想讓辛燃感同身受,可是……何必把自己的名聲給賠進去!

以辛燃的名氣,這事一出,前塵往事必定會被扒得一幹二淨。沈霆原本因為才情和淡薄而頗有路人緣,如今卻裹進這些破爛事裏,難免再無清淨。

沈霆張了張口,沒出聲。

元先生起身,走到林沫身後,語氣平緩:“當年的事,你知道了?”

沈霆擡眼,看向面色如常的元焯:“……是你傳的消息。”

元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以牙還牙,心結解開,你也舒坦了。”

林沫一頭霧水:“打什麽啞謎?怎麽就我不明白!”

元焯将她肩膀一帶,轉過身去:“讓他自己靜一靜吧。”

林沫不放心,又回頭看沈霆。

雪山為背景,身後曠達一片,見她回望,沈霆冷靜的面孔終于慢慢勾起一抹笑,似安慰,更像釋然。

因為辛燃又是花錢,又是動人脈,找了多家有分量的媒體來曝光這場“雪山之巅的求婚”,所以數年前辛小姐曾經愛慕虛榮、抛棄瀕臨破産的未婚夫,另攀高枝的新聞當晚就從西部雪山紛紛揚揚地傳回了圈中。

辛燃在粉絲眼裏素來是白富美人設,可這新聞爆出之後,陸續有“故人/舊友/老同學”蹦出來,把她的過去抖得幹幹淨淨——工薪家庭,與沈霆戀愛之後,接受沈公子的資助出國鍍金,學成歸國之後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卻因為沈霆投資失敗瀕臨破産而狠心分手。

然而最關鍵的是,辛小姐跟沈公子分手不足兩個月就高調出道,首次出演偶像劇就是女一號,一炮而紅。力捧她上位的富商多少年來一直隐在幕後,甚至曾有粉絲懷疑就是沈霆,結果這一次,終于被“知情人士”抖了個水落石出——金主竟是元氏少東家,元堯。

嫌貧愛富,攀龍附鳳,愛慕虛榮……種種的惡評就像當年的好評一般如山而來。

導演組在沉默兩天之後,終于通知後續的節目錄制将由林沫、元焯、胡葉和俞沛4人CP完成,沈霆和辛燃就此退出本季錄制。

卉春嘆息:“辛辛苦苦打拼了這麽多年才累積的一點人氣,散得比煙還快。”

“那是因為她的人氣都是假的。”林沫趴在窗臺,看向遠山,“粉絲喜歡的是她捏造的那個大小姐,不是她。這種名氣沒什麽意思……”

“還有更沒意思的呢,她才出事,元大公子就避之不及。”卉春冷笑了下,“也真是世态炎涼。聽說經紀人回天頤求過情,想争取一下,興許過陣子借劇還能重新活過來。結果董事會下來的意見,讓天頤直接棄用,等合約期限到了自動解約。真是……涼薄啊。”

“董事會?”林沫敏銳地捕捉到了重點。

“對啊,說是董事會。如今元董幾乎不管事,元先生在這裏……那還不就是元堯說了算?到底還曾經是她的女人,怎麽就見死不救了。”

眼前閃過元堯那雙陰冷的眼睛,林沫不由蹙起眉。

突然,元先生丢在桌邊的手機嗡嗡作響,林沫揚聲說:“你的電話——”

正在屋外給林小沫的花花草草松土的元先生頭也沒擡:“誰的?”

她起身,拿起手機一看。

來電顯示——辛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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