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尚時鏡是個很容易讨人喜歡的人。
眉眼含笑, 言談斯文,商時景結合小說跟對本人的觀察, 不難得出這個結論來,只要尚時鏡願意,他大可輕而易舉的博得絕大多數人喜愛。按照尚時鏡的性情, 春雲六絕之間本該親密無間, 可事實正好相反,他們之間感情不算太好,尤其是尚時鏡對于其他五人來講, 總是多少帶着些許神秘。
任何一段情誼,只要能夠維持下去,就必然有存在的意義。
按照常理來講,尚時鏡只要略加僞裝, 便能從春雲六絕其餘五人身上獲得更多的利益, 或是借此行事便利, 沒道理讓自己處在這樣的尴尬位置上。
商時景眨了眨眼睛, 他心中的猜測也許永遠無法得到證實, 世間也再沒有人會這麽覺得。
他只是突然意識到, 尚時鏡保持着這樣的距離,也許正是害怕自己會在虛僞的假面下滋生出感情, 真正墜入到這段兄弟情義之中去。如果尚時鏡更狠毒一些,他就會不動聲色的僞裝起自己,就像條變色龍那樣潛伏在衆人身邊,而不是現在這樣。
又或者, 正是因為尚時鏡在意這五個兄弟,才會保持着這樣的游離距離,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他人。
真可笑,這樣的冷酷跟絕情,反而是尚時鏡僅存的一點溫柔。
尚時鏡所能賦予春雲六絕的感情,說到底也只有這點距離,并不影響他下手算計詹知息甚至巧妙借其他四人來作為自己棋盤上的棋子。這個人簡直沒有心,也沒有感情,商時景偶爾會想起夢裏時的交鋒,甚至懷疑這一身骨血是不是都是冷的。
那頭南霁雪與詹知息已不知道說到哪裏,詹知息抿着嘴,神情緊繃,說不出是抗拒還是漠然,約莫是不太想聽進去,又不得不忍受着。南霁雪自然也看出他的心思,忍不住嘆了口氣,既有憤怒不平之情,也有憐愛無奈之意,她恨不得一巴掌将詹知息打醒,超脫大道,別再沉溺那些情情愛愛,卻又疼他心碎斷腸,惡言怎麽也吐露不出半句。
張霄聽了片刻,有些不耐煩起來,一手抓一個,按在肩膀上不悅道:“好了!嚷個什麽勁兒,老五!你再裝出這死人模樣能給誰看,除了咱們折磨自家兄弟,還有誰會心疼;四妹你也是,北一泓死都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你就不能讓讓他?”
這話說得太狠,像是把刀子那樣剜過詹知息的心,他的臉瞬間變成了慘白,掐着自己的手,指尖都快陷到肉裏頭去了。
南霁雪被噎得目瞪口呆,直怔怔的看着張霄,像是沒想出對方能說出這麽直白的話來,張霄輕輕拍了拍她,卻把目光落在了詹知息身上,平靜道:“老五,別怪哥哥說話難聽,只是你這性子也耍得太久了,北一泓死都死了,即使不死,生死苦海這事兒結束了,你也不可能再纏着他了,你自己心中也知道,你們倆不是一路人,永遠都不可能走到一路去的。”
商時景覺得這場景有點像一大家子勸失戀頹廢的小男生,說是可笑,其實又有點兒悲涼。
“我知道你沒後悔過。”張霄皺着眉道,那語氣輕飄飄的,像是懸在空裏将墜不墜的利刃,“可是現在夢醒了,你三哥為你做的夠多了,你沒本事別沖他發脾氣,你四姐是真心待你好,你自己也知道。你瞧瞧自己現在像個什麽樣子,你以為北一泓真的會在乎你嗎?”
詹知息頓了頓,忽然致歉道:“四姐,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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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語調平靜的叫人意外,也叫人有些不安。
南霁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柔聲道:“不妨事,四姐并未生你的氣。”她轉過頭看了看有點發懵的張霄,心中湧起一陣不安。張霄顯然也沒料到詹知息會這麽輕易的低頭,眨了眨眼睛,呆呆的歪頭看向了南霁雪,又很快興高采烈起來。
“哎!這才對嘛!”張霄一巴掌拍在詹知息背上,高高興興地解下自己腰上的酒壺遞了過去,“來,一醉解千愁,別說二哥不疼你,喝一口吧,喝完了,就煩惱皆消了。”
詹知息笑了笑,也将這壺酒接過手來。
風波就此平息,商時景沒有多說什麽,他想軟得不成就來硬的,詹知息卻哪套都不吃,這會兒低頭只怕是想春雲六絕安心而已。這點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太好,起碼詹知息必然會去找尋雙生果,他手中北一泓這個籌碼沉得能與詹知息交換一切對方力所能及的事情;糟糕的是,等到事情敗露的時候,要是他還沒跟尚時鏡分開,那就死定了。
商時景沒有在甲板上多待,而是站起身來往船艙裏頭走,四海煙濤的技術宅不少,同渡舟被魔改得簡直像是另一樣法寶,他坐在垂落下來的藤網上,細嫩的樹藤經過處理之後并不粗糙,被巧手編織成張漂亮的羅網,既可躺卧,也可坐靠。
沒過多久,巫琅也一塊兒進來,他今日穿着件紫羅衫,溫謹貴氣,倒也沒怎麽在乎長幼有別的事,端起茶壺倒了兩杯茶,而商時景躺在藤網上打秋千,雪白色的衣擺飄飄然垂落下來,随着微風輕蕩,甲板上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很快又熱鬧了起來,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巫琅伸過手來撫了撫他的額頭,輕聲道:“時鏡,你不舒服嗎?”
他聲音溫柔,目若琉璃,行止舉動自是說不出的君子模樣,寬袖輕擺,似是展袖能為人擋下所有不安與惶恐。商時景眨了眨眼,仰頭看着巫琅俊朗的眉眼,突兀心中一定,似是什麽煩惱恐慌都這般抹消了,偏生另一個理智的自己飄出身體來冷眼旁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
巫琅的關切溫柔,是對着他的三弟尚時鏡的。
“知息沒有放下。”商時景淡淡道,他伸出手來輕輕擋住了巫琅的手,對方會意的撤了回去,沒再做這般親密的行為。
巫琅心知肚明,對于北一泓這件事打一開始就已經有人清楚結局,如今的場景幾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張霄性格粗莽,他以為事情就此了結了,風徐來尚還年輕,只盼着兄弟和睦高興,可是有些事其餘三人卻都心照不宣。
這倒是個說話的好時間了。
商時景心中想着,巫琅正坐在他身旁不遠處,端着杯茶,約莫是在思慮什麽,臉上沒有半分戾氣,看不出有過那樣驚心動魄的過往,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商時景只好自己想了想,起了個由頭,開口問道。
“兄長。”
巫琅擡頭看他,眼睛裏有些難以捉摸的東西。
商時景平靜的随着藤網晃蕩着身體,同渡舟飛得飛快,坐着時覺得平穩,躺在這樣的網上才覺得晃悠,好在起伏不大,悠閑的幾乎叫人昏昏欲睡。他卻全然不受打擾,目光凝視着頂頭的木板,指尖磋磨着樹藤,平平靜靜的說道:“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嗯?”
商時景輕聲道:“我有一個很在意的人,以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對他下手,我希望你能保住他,無論我說些什麽,又想做些什麽。”他認認真真地看着巫琅,輕聲道,“別讓我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
肥鯨百思不得其解的計謀,其實并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設局,商時景請求巫琅幫忙的事也很簡單,他需要讓自己變成尚時鏡不可割舍又會被迫割舍的存在。詹知息的愛意來得濃烈深重,為此失魂落魄,有他這個前科在,巫琅必然不會讓尚時鏡步上後塵。
而尚時鏡與詹知息的性情迥然不同,他越在意什麽,就越想毀滅什麽,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畢竟他太弱小了,弱小到不能有任何弱點。
等到雙生果入手,尚時鏡真正回到這具身體當中,他即便要對自己下手,也會有巫琅阻擋,甚至無論尚時鏡說些什麽,巫琅必然都會認為他要做令自己後悔的事情,到那時商時景只要掙得空閑,再與肥鯨聯系上,等四海煙濤發展起基礎來,即便尚時鏡要動些什麽手腳,也不會太容易了。
巫琅怔了怔,簡單道:“你今天坦誠的簡直有點兒不太像你。”
商時景笑了笑,神态看起來有些疲憊,他枕着自己的胳膊,青絲順着那些洞眼垂落下來,仿佛被什麽東西壓垮了一般,喑啞的嗓音更顯得低沉,輕聲道:“他不該留着,留着他會讓我軟弱,可要是沒了他……我就連軟弱的資格都沒有了。”
“時鏡。”
巫琅仔仔細細的打量着他,有些分辨不清其中的真心假意,這也許是尚時鏡唯一一次願意真心與自己吐露些什麽,只是那其中承載的東西過于沉重。這其實與尚時鏡的性子倒也符合,他能說出這句話來,也足以證明此人對他的重要。
三弟正擡眼看他,徒勞的掩藏着那些脆弱。今夜的軟化與恐慌也許只是一種僞裝,一場騙局,又也許是他最後一步挽回自己的安排。
“好。”
商時景的心穩定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甜景:為了活下去,節操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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