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卻·六
第7章 小卻·六
社會實踐需要找社區蓋志願者的章,杜卻池上一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去問過社區管理這方面的人,直接是拿着打印好的紙去的,他那幾個已經獲得章印有報告的室友都說犯不着大費周章真的做志願,只要和人家說一聲就行。
杜卻池于是也沒再多想,進到辦公室樂呵呵來到蓋章大爺面前,說完一通好話也把人逗高興了,拿出打印紙一提出請求,大爺忽地翻臉,眼白一翻吐了口茶葉,全然沒了方才的和藹樣,毫不客氣拒絕了杜卻池。
“不行,你要蓋章就必須要做志願。”大爺粗糙的手指着紙上一拍黑字,“你瞧瞧你自己打的勾,還是實踐活動,志願時長……36個小時!不成,你至少要幹10小時我才能給你蓋章,你們這些小孩,一個個機靈着想要不勞而獲……”
大爺講話跟擰不緊松弛的水龍頭似的,一訓杜卻池訓了半個小時,杜卻池別說求情,連話都插不上一句。
最後杜卻池只能妥協,去年是連幹了五天志願者慰問社區的半百獨居老人,拎着水果籃穿着紅色馬甲跑樓梯一戶戶爬上去的,每天兩小時,事情結束後腿都酸軟了兩三天才好。
一個章得來十分不容易,去年悲慘的一幕尚歷歷在目,今年又馬不停蹄接上了。
好在這一次大爺給他安排的是去河堤邊撿草叢裏的垃圾,杜卻池對于大爺的手下饒人萬般感激。
河堤那塊地方是有專門的工作人員定期打掃清理,河水水流幹淨,岸邊建得像個小公園,長椅健身器材應有盡有,杜卻池連着三天過去那兒都是清清爽爽,說是去做志願更像是去河邊散步。
第五天也就是最後一天,杜卻池脫下馬甲捶打着肩往家走,可能是周六的關系,今天人多,垃圾也變得多了起來,杜卻池要時不時彎下腰拿鉗子夾垃圾。
碰到塑料飲料瓶和鐵罐頭,杜卻池就丢進另外幾個專門存放空瓶的蛇皮袋,走之前全給了這些天流連于垃圾桶找瓶子的大爺大媽。
杜卻池沿着河水流動的方向走,邊走邊打量附近住宅,這片地未經開發,房屋設施都偏老套。年輕一代的都選擇搬走去新城區,繼續住在這裏的要不是念舊執拗的老年人,要不就是低價租房的外來務工人員。
竈臺生火蒸飯的獨有陳舊氣息一下子拉回了杜卻池飄遠的思緒,看眼西沉的夕陽,踩着拉長的黑影加快回家的腳步。
沒走幾步,一滴雨水打在了他的臉頰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居民紛紛打開窗戶緊急收衣服,衣服剛救進屋子,窗戶還沒完全關嚴實,雨勢頃刻變得磅礴,雨水像石子砸向地面,打在杜卻池濕噠噠的羽絨服上都能發出陣陣沉悶的奏鳴。
別無他法,杜卻池暫且只能先到一處延長的屋檐下避雨,他抹去頭發上的水珠,心想借他躲雨的這戶人家該不是沒人在家。
擺在外面曬太陽的花盆都還沒收進去,粉豔的花瓣被雨水擊打得發顫,低垂着腦袋奄奄一息。
杜卻池不忍,又冒雨出去把花盆搬到自己身邊,和它一塊于屋檐下避雨。
雨完全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兇,杜卻池怕雨一連下幾個小時,犯難要不要給家裏打個電話來送傘,但有覺得有點多此一舉,要是提前停了呢?
心裏左右糾結着,擺花曬太陽的人家打開了大門。
出來的是副年輕面孔,他先是驚訝自己的花怎麽消失不見了,接着視線一轉移,看見了杜卻池,以及杜卻池腳邊安然無恙的花盆。
他忙折返屋子打着一把烏黑的傘出來,把杜卻池連同花一并接回屋裏。
杜卻池謝過他給的幹毛巾,他也溫和一笑,一手伸出大拇指,微微向前彎曲兩下,做出手語表示感謝,無名指上戴着的一枚晶瑩的戒指格外引人注目。
看到對方打出的手語以及從見面到進屋都貫徹的沉默,杜卻池愣了愣,才明白,原來他是個……啞巴?
啞巴很年輕,和杜卻池的年紀差不多,居然那麽早就結婚了。
杜卻池感到意外視線有意無意擦過啞巴平靜的臉龐,內心總覺得他的氣質有點怪怪的,具體哪兒怪他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來。
啞巴感覺到視線看過來,杜卻池不好意思朝啞巴笑了笑,繼續埋頭擦頭發。
想不出來就不想了。
過了幾分鐘,啞巴拿來一把黑傘,示意他可以帶走這把傘不用還回來,杜卻池本臉皮薄要擺手拒絕,可門外的狂風驟雨又提醒他要認清當前情勢,于是杜卻池接過傘說道:“等明天我就給你送回來。”
啞巴勾了勾唇角。
送走人後,啞巴家裏傳出了人說話的聲音。
“你把傘給他了?”
啞巴撫摸着受傷的花,抽空點點頭。
不知從哪裏現身的男人端起啞巴祭奠自己的茶輕抿一口,纖長無名指上的戒指閃過一瞬光。
他意味不明笑道:“我們的東西沾染上了我們的氣息,可算不上吉利。”
“?”啞巴投來不解的目光。
“他回去的路上,可能會碰上點小麻煩。”男人說,“但也只是小麻煩。”
“在釀成禍端前,會有人找到他的。”
雨水敲打傘面,咚咚的響個不停,聲音通過傘柄傳導至緊緊攥住它的手中,顫動感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握傘之人跌入懸崖的心靈。
面前是泛起波瀾的河面,周遭是漆黑無比、不點燈光的空的老式樓房,杜卻池孤身一人矗立于畫面的中心,無助又倉惶。
第五次了,他已經回到這個地方第五次了。
無論他往哪一條路走,路的盡頭永遠只有一個,
那就是回到這裏。
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太緊張導致的,随着雨聲鼓點愈加密集,傘柄也變得越來越沉重,杜卻池握着傘柄,手腕有點發酸。
杜卻池拿出手機看了時間,刺眼的屏幕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七點二十三。
他居然在這裏徘徊了快三個小時。
杜卻池把傘靠在肩膀上,點進電話,無頭蒼蠅似的胡亂翻着通訊錄,他想給爸媽或者楊沿打電話,跟他們訴說自己目前的可怕的遭遇,然後拜托他們來帶走他,手指滑過一個個熟悉的備注,杜卻池猶豫了。
告訴他們,真的有用嗎。
風蹭過肌膚,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杜卻池心如死灰,在手機屏完全熄滅前,他咬牙給楊沿打了個電話。
平穩而漫長的嘟嘟聲後,電話那頭冰冷的電子女聲提醒杜卻池,請在服務區內撥打電話。
電話猝不及防被挂斷,杜卻池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是自己不在服務區內?
盡管是老城區,信號肯定是有的,絕不可能會出現無信號這種荒唐情況。
杜卻池不死心,又給爸媽各自打了兩通,結果依舊如他所想的最糟糕的那樣——他不在服務區,無法聯系到任何一個人。
渾身的力氣在得出這個結論後被抽空,杜卻池第一次體驗到了難以描述的恐慌感,他像失智般一遍又一遍給出現在他通訊錄裏的人打電話,又撐着傘繼續彳亍于仿若迷宮的小路。
他穿梭着,污水濺濕褲腿,機械電話音沒有停下過,幾乎是剛挂掉他就立馬給下一個人撥通。
絕望感即将吞噬杜卻池時,有一個電話打通了。
“喂?”
杜卻池站住腳步,眼睛迅速瞥過備注。
是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
這,這是誰?
這份疑惑并未持續太長時間,因為就在杜卻池怔愣住的那瞬間,手機裏的人聲緩緩與驀然出現于他背後的聲音重疊。
一虛一實,如同是從世界的另一頭乘着風飄到了杜卻池身邊。
“小卻,這麽晚還不回家?”
杜卻池戰戰兢兢轉過頭,在看清來人是甘柑的那一刻,先前對他的厭惡恐懼煙消雲散,他微張大嘴巴,如看見救世主般,情緒空前高漲。
又害怕眼前之人不過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幻想夢境,連忙激動地朝甘柑跑過去,跑得太急,不小心踩上石塊崴了腳,劇痛感與失重感相伴襲來,一下子直接撲進了甘柑懷裏。
“這麽不小心。”
甘柑接住他,順手接過他手裏的傘。
杜卻池站不穩,不得不摁着甘柑的肩膀,皺着眉頭忍耐崴腳的痛,聽見甘柑說,“又沒下雨,你一直撐傘作什麽?”
杜卻池擡頭,這才看見甘柑根本沒帶傘,身上也幹幹淨淨的沒有一點淋濕的痕跡。
杜卻池又将目光移到傘外,驟雨未歇。
甘柑一手攙着杜卻池的腰肢,一手輕松地收攏長柄黑傘。
啪叽。
有什麽東西從傘上掉了下來。
它在地上翻了一個身,然後手腳撐地動作迅速地往黑暗處爬行。
平靜的河發出撲通一聲,萬物又再次歸于寂靜。
杜卻池看着那似人又非人的爬行物,哆嗦着唇問甘柑:“剛才那是……什麽”
甘柑沉思幾秒,沒有告訴杜卻池實情。
杜卻池不過是看到它的一點影子都吓成這樣,要是知道它一直蜷縮在他始終撐着的傘面上那還的了。
所謂的“雨”,不過是它濕漉漉的長發在滴水罷了。
黑發鋪滿了整個傘面,它側着腦袋偷聽杜卻池因為害怕而劇烈跳動的心跳聲,手一下又一下敲打傘面,像是雨聲,又像是杜卻池忐忑不安的心跳聲。
“是個惡趣味十足的家夥。”
甘柑評價道。
“啊……”杜卻池恍惚了。
甘柑揮傘抖了抖傘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不可言說的液體,夜色太暗,杜卻池也分辨不出來。
“不丢掉它嗎?”杜卻池看甘柑居然打算把傘帶回家,他心情複雜,全然忘記了這把傘其實不是他的,“好惡心,丢掉吧。”
“這可不行。”甘柑架起行動不便的杜卻池,貼心地收好傘,說出了一句讓杜卻池一頭霧水的話,“以後,你還需要它呢。”
甘柑淡笑着看着杜卻池,杜卻池垂下眼皮,故意撇過頭,手卻不得已繼續攀着甘柑。
回去的時候甘柑帶杜卻池順道去醫院檢查拍片檢查左腳有沒有骨折,萬幸結果出來只是扭傷,沒傷到骨頭,家裏休養十五天左右就能恢複。
于是杜卻池只能辭去水果店的零工,天天待在家裏養傷,一天再抽個兩小時下地一瘸一拐走一走。
其實崴腳帶來的不方便杜卻池還可以忍受,他最難以接受的是他必須要和甘柑處在一個空間裏,而這一處就是一整天,甘柑也不厭其煩,十五天居然一次門也沒出過,就留在家裏照顧杜卻池,又是燒飯又是幫他敷冰塊塗藥膏,如果不是杜卻池頑固抵抗,甘柑都要跑進衛生間幫他洗澡洗頭。
杜卻池吃力地擡起受傷的右腳,連上兩道門鎖扯着嗓子往外頭喊:“不需要,你出去!”
甘柑聽着他隔了道厚厚木板,有點發悶的聲音,無奈嘆了口氣,一言不發離開了。
離開去找鑰匙。
三分鐘後,鑰匙插入門鎖打開門,甘柑推開門,露出一副“你看,我都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表情。
杜卻池本來正皺着一張臉,痛苦地倒吸涼氣,緊鎖的門就忽然當着他的面由外往內推開了。
他不得不昂起頭,費力地看着甘柑。
甘柑抱胸倚靠門框,居高臨下俯視他。
須臾片刻,像是欣賞夠了杜卻池想起來但又爬不起來的狼狽模樣,他才終于肯走到杜卻池面前。
杜卻池摔得屁股疼,水珠沿着打濕的頭發從臉頰滑落,最後砸到地上。見到甘柑的瞬間,杜卻池甚至忘了喊痛,不利索的腿腳此刻竟還能撲騰地往後挪兩步,像是見到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般,一句話抖斷成了兩句說。
“你,你怎麽進來的這麽及時!”
他一倒下,甘柑下一秒就推門而入。
甘柑沒有先把杜卻池扶起來,而是抽出一條幹毛巾,蹲下身子擦他的濕發,他擡起他的臉,說:“因為我知道你會摔倒。”
甘柑背過手關上淋浴區的玻璃門,杜卻池警鈴大作,問他要幹嘛,甘柑卷起袖子,蒼白卻又健壯的小臂桎梏住杜卻池,語調漫不經心:“當然是幫你洗頭洗澡。”
“不用。”
杜卻池撐着地面要站起來,可雙手無論怎麽使勁都無濟于事,左腳蹬不了地面,光靠右腳的微小力氣根本不行,他驚恐地看着試水溫的甘柑,現在才明白了他進來卻不扶他起來的原因。
杜卻池冷靜下來,嘗試跟甘柑商量。
他松開緊咬的下唇,見面以來第一次喊出了甘柑名字:“……甘柑,你讓我起來,我自己可以的。”
甘柑也是第一次聽見杜卻池叫自己,他關掉花灑,目光移向了示弱的杜卻池。
察覺到有希望,杜卻池眉開眼笑,以為甘柑下一步就是放過他,然後走出浴室。
甘柑注視着他,緩緩揚起嘴角:“小卻,你要喊我哥哥才對。”
他試完水溫甩了甩手上的手,俨然一副預備的模樣,但仍舊善解人意地提醒杜卻池:“該脫衣服了。”
“是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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