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問傩

第6章 問傩

休息了兩個小時,大家繼續趕路。葉新腳不方便,桑栩和韓饒輪流背着他。一路上時不時遇見一兩具骷髅屍體。大家只當看不見,專心走路。走了大概一個小時,前方出現一線亮光,沈知棠以為到出口了,蹬蹬跑出去,卻愣在了甬道口。

桑栩跟着韓饒出了甬道,眼前豁然開朗。他們似乎位于一座塔的內部,四面石壁刻了雕花,打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穴,裏頭端坐着無數古人裝扮的屍體,個個都是趺坐結印的姿勢。乍一眼看上去,他們好似闖入了地下佛窟。而那些古屍,就是佛窟裏坐化的仙人。

仔細看,每個洞穴裏面都刻了字。桑栩看了眼底下幾個洞穴的內壁,上面刻着——

桑離憂、桑還真、桑正南……

這不正是老爺爺家靈牌上的那些桑家人麽?

這裏是桑氏的家族墓穴?

“各位叔伯祖宗,我們都是好人,”葉新念念有詞,“請你們不要為難我們,不要詐屍,不要說話,不要動,讓我們平平安安拿到補天丹回家吧……”

沈知棠瞪了他一眼,葉新捂住嘴,不敢說話了。

幾人生怕驚動了這裏的桑家人似的,蹑手蹑腳走到對面。這裏有一道古樸的大門,大門兩側立着兩米多高的石像。石像都是盔甲将軍的打扮,只不過頭微微垂着,好似在俯視底下的人。

大門上方挂着一個大匾,上面寫着:

鬼門關

葉新頭皮發麻,問:“這不會是真的鬼門關吧?”

沈知棠低聲道:“雖然這麽說你們可能不信,但我覺得真是鬼門關。鬥姥元君是執掌地府的神明,她能開啓通往鬼門關的路,很合理。”

“卧槽,那進去還能出來麽?”葉新瞪大眼睛。

“鬼門村,鬼門關。你們覺不覺得,這些屍體像門神似的。”她回頭指了指那些古屍,“你們看,它們全都看着我們的方向。”

桑栩回頭看,的确,那些古屍的腦袋都側過來一個角度,如果它們的眼睛還在,那麽它們看的就是鬼門關的方向。

桑栩有種感覺,它們好像……在守護鬼門關。

“我猜測,桑氏是鬥姥元君的信徒,他們在守護鬥姥元君執掌的陰曹地府。”沈知棠端詳四周,道,“甚至,桑氏很可能是鬥姥元君的人間代行者。”

“那地上的桑家人怎麽成了那副樣子?”葉新又問。

沈知棠搖了搖頭,“不清楚。或許遭遇了什麽變故,或許鬥姥元君抛棄了他們。如果變故來自于外界還好,我們下到這裏來,就擺脫了危險。可如果變故來自于鬥姥元君……”

那就得小心了。

“不過,我傾向于變故來自外界。”沈知棠攤攤手,道,“畢竟我們大家的血一獻上去,鬥姥元君就為咱們開了門不是麽?在這個夢境裏,我們的身份都是桑家人。這說明,鬥姥元君還是眷顧她的信徒的。”

韓饒和葉新紛紛點頭。

桑栩四顧左右,沒有第二條路能走了。

進關,似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韓饒又有了新問題:“你們覺不覺得奇怪。祖訓說,天黑禁點燭,月下不見人。廟裏供天女,拜喏獻血食。上橋莫回頭,十日盡還鄉。我們拜了天女,獻了血食,也上了橋了,下一步不就是回家了嗎?為什麽我們還要進鬼門關?”

桑栩眸子一凝,敏銳地發現,他們好像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拜錯了。”他說。

“什麽?”葉新最怕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什麽拜錯了?”

“祖訓要我們拜的不是天女,我們拜錯神了。”桑栩轉頭就走,“不能進關,快回去。”

大家大驚失色,疑惑地跟着他回頭,回到進塔的地方,卻發現甬道口不見了。大家都懵圈了,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結果在塔底下轉了一圈,都沒找到甬道口。

葉新開始慌了,“是我出幻覺了嗎?我們是從一條很黑很長的甬道進來的吧?”

沈知棠道:“拜錯神只是建國大哥的猜測,你們怎麽不相信我的分析?我覺得鬥姥元君給咱們開的路可以走。”

實在是鬼門關三個字太過怵人,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想進去見鬼。韓饒道:“還是先分析一下入口為什麽會憑空消失吧?”

“這裏肯定有一個入口,我們不可能是憑空出現在這兒的。”葉新舉手,“難道空氣中有什麽致幻氣體,讓我們産生了集體幻覺?”

桑栩假設眼睛不可信,閉上眼繞着塔底摸了一圈,仍然沒有找到入口。

他立在原地,心中越發沉重。

自從來到鬼門村,發生的一切都不符合科學常理,自然也不能通過科學道理去解釋他們遇見的東西。唯一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有鬼跟着他們,把入口給蒙住了。

跟着他們的鬼,不就是周瑕麽?可周瑕并沒有理由戲弄他們。

“嘻嘻嘻……”

忽然,他們聽見一個聲音從斜後方傳來。

大家同時回頭,發現一具坐在洞窟裏的古屍在簌簌抖動。笑聲就是從它的方向傳出來的,它抖着肩膀,好似在陰森怪笑。

“完了,還是詐屍了。”

葉新怕得牙齒打架。剛剛韓饒為了找入口,把他給放下了,他連忙巴住最近的桑栩,以免等會兒他們逃跑把他給落了。

“不是桑家屍體,”桑栩說,“它背後有東西。”

韓饒擡了擡蠟燭,燭光漫過古屍肩頭。果然,它背後有個黑影。黑影緩緩露出頭來,赫然是安禾那被打成篩子似的臉。只不過她的臉現在已經怪模怪樣,要不是他們認得她的衣服,根本辨別不出她是安禾。

她一露臉,桑栩瞧見她面容,腦子頓時微微作痛。

“卧槽,”葉新喊道,“她什麽時候跟進來的?”

“別看她,趕緊跑!”韓饒擡起槍,直接往安禾那兒打了一槍,“你們開門,我殿後!”

再看他的臉,他兩眼都流下了絲絲鮮血。

沈知棠轉頭就跑,直奔鬼門關。

桑栩脫了外衣,奮力一扔,外衣把安禾兜頭罩住。韓饒感激地看了桑栩一眼,繼續瞄準安禾射擊。桑栩拉上葉新,跟上沈知棠去開門。三人用盡了吃奶的勁兒,終于把石門推出一條縫隙。沈知棠先鑽了進去,然後是一瘸一拐的葉新。韓饒那邊安禾依舊糾纏不休,他一邊射擊一邊退後。桑栩告訴韓饒好了,韓饒喊道:“你先走!”

桑栩點了點頭,轉身鑽進縫隙。鬼門關裏一片黑暗,手裏沒有蠟燭,伸手不見五指。葉新和沈知棠不知道哪兒去了,桑栩喚了幾聲,無人回應。片刻之後,桑栩發現自己和他們失散了。

在這種地方和隊友失散可不是好事,他連忙摸回石門,可觸手一片凹凸冰涼,根本不是石門平坦的觸感。

不僅摸不到石門了,韓饒的槍聲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聽不見了。

他意識到,怪事再次發生了,入口又不見了。

他深吸了幾口氣,保持冷靜,靜靜聽了一會兒,确認眼下他所處的空間除了他應該沒有別的活物,便從布包裏掏出之前從鬥姥元君神臺上順的蠟燭,用打火機點燃。火光一抖,眼前亮了起來,他看見自己靠在一個石碑邊上,上面寫着“孟婆店”,下方又有一行小字:

向前八裏,至剝衣亭。

“孟婆店”、“剝衣亭”是陰山八景的其二,都是陰曹地府的地标。桑栩默默凝眉,鬼門關後面竟然真的是陰間……轉頭看,石碑後面停了一方棺椁。

呃,這不會是孟婆的棺材吧?

總覺得自己不會這麽倒黴,桑栩仔細看棺材上的花紋,他不懂文物什麽的,但記性好,記得這棺材上的花紋就是鬼門關前那些洞窟裏的花紋。棺材裏葬的八成是桑家先祖,而不是孟婆。

這麽一想,心裏安定了不少。

他正準備離開,忽然聽見棺材喀噠一響,棺蓋的縫隙裏伸出幾截青紫的指頭。

這手指一看就不屬于人,桑栩頭皮發麻,迅速搬來一塊大石頭,壓在棺椁之上。

指頭出不來了,他聽見棺材裏傳來指甲撓棺的聲音,滋啦滋啦,聽得人毛骨悚然。

“呵。”背後傳來一身冷笑。

他回頭看,什麽也沒有,摘了眼鏡,模糊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戴着傩面的紅衣身影。

是周瑕。

祖訓上說:“廟裏供天女,拜喏獻血食。”

當地口音重,這幾句話他們用普通話翻譯過來,有的字翻錯了。

祖訓其實應該是:“廟裏供天女,拜傩獻血食。”

他們應該拜的不是鬥姥元君,而是周瑕。

“對不起,之前冒犯您了。”桑栩誠懇地道歉。

周瑕眯着眼打量他,“我看不出你有半點的愧疚。”

桑栩繼續道歉,“我錯了。”

“哼。”

“您知道怎麽出去麽?”桑栩問。

周瑕抱着臂歪頭看他,“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桑栩沉默了一瞬,問:“我們不是夫妻麽?”

遠處的紅衣身影消失,下一刻,猙獰的傩面出現在了眼前。

桑栩長而翹的眼睫輕輕一顫,他感受到周瑕在打量他。這個倨傲的男人好像在端詳一件玉器,仔細、專注,目光如火,燙遍他的臉龐。

“我記得,你不願意和我成親。”周瑕呵了聲,“不願意也沒用,桑家把你獻給我,你沒有反抗的餘地。”

聽他說完,桑栩忽然記起神秘來電人說過某個家族把自己獻給了他。

難道周瑕是那個來電人?

桑栩心中一緊,問:“是你給噩夢電臺打的電話?”

“什麽電臺電話?”周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說什麽?”

桑栩:“……”

看來不是周瑕。那個神秘來電人聽起來十分邪惡,和周瑕完全兩個風格。

“沒什麽,我是想說,,”桑栩望住了他猙獰的傩面,“我願意嫁給您。”

周瑕啧了聲,不大相信似的,“是麽?”

桑栩的眼瞳黑而清,透亮又誠懇。

正常人說謊的時候不會有他這麽清澈的眼神,除非他是一個天生的騙子。

“我認識到了您的強大,”桑栩拿出奉承老板的态度,不管自己到底有錯沒錯,首先就要認錯,“我為我曾經的愚昧道歉。你如此關照我,保護我,容忍我的無禮,我卻視而不見,有眼無珠。”

周瑕冷笑了一聲。

他顯然不信。

桑栩也沒打算讓他相信,只道:“請給我侍奉您的機會,我一定加倍珍惜。”

“話倒是說得好聽。”傩面之後,周瑕深黑的眼眸透出危險的神采,“不過我提醒你,拜傩要獻血食。”

“祖宗想要什麽樣的血食?”桑栩謙卑地問。

周瑕輕輕一笑,桑栩心裏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他微微低頭,右耳垂下的流蘇微微一動。只聽他低聲說:“你覺得呢?”

桑栩瞬間明白,他自己就是周瑕的血食。

他喉頭發緊,有些猶豫。

指甲撓棺的聲音早就消失了,自從周瑕出現,棺材裏的東西就安靜得好像死掉了一樣。寂靜的洞穴裏,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怦怦作響。

命比貞操更重要,在這詭谲的地方,他不認為自己沒有周瑕的幫助能安然逃脫。

哄好周瑕,脫離夢境,這是他早已定好的行動方針。

他用了五秒鐘,做好了決斷。

他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閉起眼,輕輕踮起了腳尖。周瑕站着不動,玩味的目光落在眼前青年的臉龐上,看他繃着一張月光一樣冷白的臉,帶着點小心和微不可察的恐懼,一點點靠近自己。

冰涼的冷氣拂上桑栩的面龐,他知道自己距離周瑕已經很近很近了。縱然對方是個看不見的不明生物,但他似乎能感受到他涼飕飕的呼吸。

這一刻,一秒鐘好像比一個世紀還長。

寒氣有如實質,桑栩感覺到,他的嘴唇觸碰在冰冷的傩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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