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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禇再次從屋內出來時,他仿佛老了幾歲,青絲之上竟也爬上了幾根白發,跟在他身後的是我的阿娘。
阿娘一如往常,亭亭玉立,眼角帶着溫柔的笑意,她朝我望來,眼含沉沉淚水:“昭兒。”
是我的阿娘,那一聲昭兒,拖長的尾音,深切的音調,是我的阿娘,我踉踉跄跄地奔去,阿娘蹲下身子,一把把我擁入懷中。
我已經有多久沒有擁抱我的娘親了?娘親身上的味道一如往初,給我帶來滿滿的安全之感。然而我仍不解,我眼睜睜看着阿娘死去,在綿綿的雨天将她葬在冰冷的地底,如今為何她又完好無損的回來。
阿爹見了,他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謝謝先生,謝謝先生啊。”
湯禇只看了我一眼,說:“不必謝我。代價仍是由你來承應,我不過是同你做了一樁生意罷了。”
阿爹落淚,将我和娘親擁在懷裏,仿佛生怕我們會離開,此時,我仍不知何為代價,又何為他們之間的這樁生意。
湯禇望了望天:“大雪将停,我也該離開了。十年後的今日,我仍會上門拜訪,取我該取之物。”
湯禇捂了捂衣袖,撐着紙傘步入漫天飛雪之中,那高束的青絲在風雪之中飄搖。
我喊道:“先生,風雪舊在,不如多留幾日!”
先生未曾回頭,只不過擺擺手,道:“風雪已停。”言罷,只見風雪竟真的逐漸小了下來,直至先生身影淹沒在遠處時,風雪停了。
從此,娘親的容貌便定格在了這時,再也未曾變過。
娘親明明複活了,阿爹卻沒有變回原來的阿爹,反而越發的走火入魔。他不讓娘親離開宅院,将她囚在這一方小小天空,也不讓我圍着娘親玩鬧,更不許任何下人靠近她。
有時,我趴在娘親懷裏,聽着娘親靜靜抽泣。
我問娘親為什麽哭。
娘親說哭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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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先不明白,直到一日,我在庭院裏放小風筝,那是娘親花了多日為我做的,我開心極了,風兒真大,将我的風筝吹得極其好看,娘親看着我也難得露出來笑容。
我說:“娘親,你看我厲害不。”
娘親拍拍手:“我的昭兒最棒了。”
便是得了娘親一句誇獎,我便膨脹了,心頭一樂,沒瞧見風筝前的樹,使得風筝線纏繞在了樹枝上,任由我如何扯動,也紋絲不動,我急得哭了起來。
娘親說:“昭兒不哭,娘親再給你做一個。”
我執意不肯,第二個終究不如第一個,就像現在的娘親終究不是當初的娘親。
“昭兒乖,娘親給你取下來便是了。”
只見柔弱的娘親提起衣裳,腳踩樹木岔口,手握樹枝,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坐在樹枝上,身體用力向前傾着,那雙修長的手指吃力地解着纏繞在樹梢上的風筝線。
樹葉拂了娘親一臉灰塵,娘親拿着解下來的風筝,笑靥如花同我搖手炫耀着她的成果,我破涕為笑,這确确實實便是我的娘親啊。
娘親下樹時,腳底打滑,竟結結實實地摔落在地,我一溜煙跑了過去,生怕摔傷了娘親。
娘親呆坐在地上,雙目空洞的擡頭望着我,顫抖着聲音:“昭兒。”我順着地面望去,看見娘親的手指如同陶瓷一般破碎在地,不見鮮血,只見粉碳丹砂。
我心生恐慌,步步後退,娘親含淚看我,我卻不敢上前,哆嗦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阿爹聞聲敢來,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青筋暴起,那模樣仿佛我不是他的兒子:“廢物!我是不是說過讓你不要跟你娘親玩鬧!”
娘親看着我,口中欲言又止,我捂着臉哭着跑開。
我蜷縮在房間內痛哭,從懷裏拿出湯禇先生送我的微笑木偶人,我自言自語說,先生什麽時候再來,又邊哭邊笑着說,那不是我的娘親,那不是,那也不是我的阿爹。
從此,阿爹再也不讓我靠近娘親的廂房,我仍然是那個在某一年春雨綿綿之日失去阿娘的傅昭。
阿爹也不再常與我照面,我好似一個孤兒,生活在偌大的宅院裏,由零星的仆人照料着。
仆人們都說,阿爹中邪了。
仆人們都說,阿爹被邪物迷惑了。
于是我趁着夜色跑到娘親的廂房外,娘親的廂房內燭火搖曳,阿爹靠在娘親身上的身影在紙窗上顯現。
阿爹一遍又遍呼喚着娘親的閨名:“憐兒,憐兒啊。”一遍比一遍癡迷,一遍比一遍悲切,娘親只是不說話。
我仍年紀尚小,我仍不知該如何應對這一切,我只知道阿爹确實中邪了,那個女人根本不是我的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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