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第 12 章

古樸雅致的迎客堂內,黎淙坐在木雕鷹頭繡墩上,一手杵膝頭,一手端酒碗,凝睇酒桌對面的年輕人,意味深長道:“既已去了兵部報到,沒必要再來侯府一趟,老夫又不是兵部尚書,沒權委任武将。”

齊容與一行人比長公主的車隊提早三日抵達皇城,馬不停蹄去往兵部報到,得到天子禮遇。

齊容與放低酒碗,與老者碰了下,“十三将率皆在侯爺麾下,晚輩初來乍到,哪能不來拜訪?這不,還要得到您的認可。”

黎淙仰頭灌口酒,重重“斯哈”一聲,“小子,你記住,酒酣暢飲在當下,不記人情半點用,酒是酒,考驗是考驗,老夫最多不欺負你這後生,不會動用大都督府最強戰力,你的對手就只有鹫翎軍。能不能鎮住他們,全看你本事。”

哪知,齊容與也是個豪邁的,仰頭飲盡碗中酒,執起筷子夾肉,“盡管來,輸一局,晚輩立即卷鋪蓋走人。”

“呦呵!”黎淙斜一眼,眼尾凝着點點深意,“可別是酒氣上頭在逞能。”

齊容與笑開,周正的面容,唇紅齒白,“輕狂要得,逞能要不得,這是家父所授的道理。”

侯府的酒水清冽甘醇,一老一少暗自較勁兒,不知不覺,桌上堆滿酒壇,東倒西歪,一滴酒自壇口滴落桌面,飛濺在青年撸起衣袖的小臂上。

光憑小臂流暢清晰的線條,就能推斷出他體魄健碩。

黎淙伸手扣住青年那截小臂,一寸寸摸索,驚覺他骨骼驚奇,是天生的武道胚子。

難怪入了天子的眼。

在人才委任這塊,天子還沒有看走過眼,黎淙是既佩服又心緒複雜。

“小子,單挑和破陣,選一樣。”

“一并最好,好久沒與人切磋了。”醺醺然的青年曲肘杵在桌邊,仰起頭望着屋頂橫梁,像是要與梁木看齊,幾斤酒下肚,沒有醉玉頹山的妖冶,連醉酒都透着股意氣風發和正氣凜然。

看他具備武将的肆意和讀書人的謙和,黎淙似笑非笑問了一個問題,“假若有一日,老夫與陛下意見出現分歧,各占一半理兒,你會心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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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容與坐直身體,為彼此倒酒,再次壓低酒碗,與之輕輕一碰,毫不掩飾對老者的敬意,做到了後輩該有的恭敬。

但話鋒一轉,揚了揚下巴,“當然是心向陛下。”

黎淙放聲大笑,沙啞的笑聲久久回蕩在迎客堂中。

黎昭站在屋外,手挽披帛,手端托盤,曲指叩了叩門。

見孫女走進來,黎淙清清嗓子,鄭重介紹道:“這是昭昭,老夫的寶貝疙瘩,日後你們可兄妹相稱。”

黎淙歷來會向外人大方介紹自家女眷,從不把她們拘泥在後院。

雛鳥只有見識廣博,才會有展翅的動力。

翺翔的鳥,是要傲視籠中雀的。

黎昭放下兩碗醒酒湯,一碗放在祖父手邊,一碗遞給對面的齊容與,順着祖父的話,喊了一聲“齊九哥。”

齊容與家中行九,是嫡系的老幺。

青年雙手接過,道了聲“謝”,心中仍有被少女識破身份的困惑,在此之前,他們可從沒見過面,但有些事是私密的,以他們的生疏關系,不便追問。

沒再多想,他大口飲下醒酒湯,星眸被酒氣浸染得更為炯然,心裏明鏡,沒計較差輩兒的事。

故人之間,容易觸景生情,追憶往昔,雖父親已放下對屠遠侯夫人的執着,但當年的确瘋狂過,給很多人留下或好或壞的印象。

屠遠侯計較輩分,無非是損一下情敵,圖一戲谑,作為小輩,沒必要較真。

輩分低了,又不會少塊肉。

漏盡更闌,月上梢頭,黎淙在迎客堂仰頭酣睡,鼾聲如悶雷。

聽着老者的濃重鼻音,同樣醉得不輕的齊容與扶着桌面起身,朝這個打了大半輩子仗卻名聲不怎麽好的大将軍一揖,晃晃悠悠走向門口。

甫一推門,發現子夜月下站着個少女。

少女在熒熒燈火中轉身,衣衫飄飛,儀态婉娩,“由我送......”

她稍一斟酌,歪了歪頭,“由我送九哥出府。”

齊家子嗣興旺,嫡九庶七,齊容與不喜後院争寵的戲碼,早早搬離邊關府邸,去了軍營磨砺,打交道的多是将士,很少與女子相處,還是孤男寡女,多少有些不自在。

為了讓彼此自然相處些,他雙手攏袖,任風吹散酒氣,笑道:“我在侯爺那兒吃虧就算了,怎麽在你這兒也要吃虧?咱們平衡一下,我喚侯爺一聲爺,你喚我一聲叔,如何?”

按實際的輩分,黎淙和懿德伯齊枞是平輩,黎昭确确實實該喚齊容與一聲叔,至少也是小九叔。

可黎昭怎麽想都覺得是自己吃虧,面前的年輕人沒比自己年長幾歲,“不怕被叫老了?”

“不怕啊,要不你叫一聲,我聽聽看。”

朔風打旋兒卷落葉,穿過兩人之間,黎昭咀嚼着這句頗有歧義的話,要不是看他酒品還行,或會當作一句輕薄言語。

齊容與也察覺自己失言,身邊大老爺們多,葷段子也多,這話确有歧義,雖是無心之言,卻會越描越黑,索性岔開話題,“夜深了,不便久留,這就告辭,姑娘進屋去照顧侯爺吧。”

“主人家總要送客的,這是禮數。”

黎昭扭頭,示意不遠處的侍女迎香帶人進去攙扶祖父,自己則帶着齊容與再次走進抄手游廊。

想起前世,這人以一己之力,力壓其餘十二将率,繼任祖父的位置,成為大赟最年輕的兵馬大都督,黎昭覺着,在勸說祖父歸隐前,還是要與之和諧相處,也讓祖父多看到年輕一輩将領的才能,也好放心交出職權。

無論前世因果如何,黎昭并沒有把蕭承、齊容與看作異己,他們會成為肩挑社稷的明君和能臣。

将人送至府門前,黎昭目送齊容與走向伯府馬車,“齊九哥路上小心,不送。”

說罷,轉身走進府門。

齊容與在車前轉身,輕輕搖搖頭。

這小丫頭,又給自己長輩分了。

之後,他乘車回到府邸,比起邊關的家,坐落在皇城的伯府沒什麽人氣兒,反倒讓齊容與樂得自在。

至少不會争風吃醋,鬧得烏煙瘴氣。

眼不見,心不煩。

可沒等他跨入府門,就有門侍小厮匆匆跑來,“少将軍可回來了。”

“嗯。”齊容與應了聲,又揚起尾音,“嗯?”

小厮掩口道:“一刻鐘前,府中來了貴客,管家去屠遠侯府尋您了,應是與您在路上錯過了。”

“貴客?”

“是陛下。”

齊容與趕忙抖了抖衣衫上的酒氣,大步流星朝二進院走去,只見偌大的庭院內,一人身披墨藍裘氅,正凝着西南牆角一株株海棠。

光禿禿的樹杈覆了薄薄積雪,沒什麽特別的。

齊容與上前行禮,“末将見過陛下。”

不知天子深夜來訪有何差遣,他沒主動問起,直起腰靜靜等待着。天氣冷,他是想請天子進屋的,可天子樂意站在庭院裏吹冷風,必然是有天子的道理。

恰有屋檐下一排紅紗燈籠被風揚起,投下深淺不一的光亮,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光屏,一個站在暗影,一個站在燈火中。

久不私訪臣子家宅的帝王在暗夜中轉眸,看向與自己身量相差無幾的青年,沒有解釋自己為何深夜造訪,只問道:“與屠遠侯飲酒了?”

“回陛下,飲了不下十壇。”

“誰贏了?”

“自然是末将。”

蕭承薄唇微掀,唇邊隐隐有了笑痕,轉而看向牆角海棠,“還見着誰了?”

齊容與只當天子介意他與黎淙有所往來,畢竟他入朝的目的就是取代黎淙,這是密旨,也是臣子該盡的職責,為江山社稷剔除把持朝政的狂悖之徒。

與父親一樣,他對黎淙,既敬佩,又有微詞。

“除了屠遠侯,還見着掌家的庶媳傅夫人,以及......”不知想到什麽,齊容與莞爾一笑,“府中大小姐黎昭。”

正巧明月出雲端,灑下皎潔之色,蕭承那雙深邃的眸子更為清晰地映出了海棠樹的虛影,他莫名問道:“印象如何?”

“啊?”齊容與不太确定天子在問什麽,試探道,“陛下是在問末将對黎大小姐的印象?”

等了片刻,沒有等來一句回音,齊容與确定天子是在詢問他對黎昭的看法。

君子不對淑女評頭論足,是禮數,是教養,可陛下問了,齊容與也不好不回答。

眼前忽然浮現少女站在暖棚的石拱橋上,手提金縷鞋的情景,不禁粲然道:“印象深刻。”

浮雲流動,瞬息吞沒明月,遮掩皎光,天地再次陷入暗淡,蕭承的眼底也沒了海棠的樹影,他沒再詢問屠遠侯府的事,與齊容與在冷風中漫步。

君臣聊着機密,不容第三人近身,連星月都不知他們聊了什麽。

臨別前,齊容與鄭重颔首,“陛下放心,末将自小專研陣法,不會被困其中的。”

意思是,鹫翎主将的位置,舍我其誰。

蕭承身邊不乏疏狂、輕傲的武将,但沒幾人能像這個年輕人一樣毫無顧忌地顯露鋒芒。

偏偏不惹人厭。

因為足夠實在。

赤子之心嗎?

有待驗證。

沒有打擊青年的自信,蕭承坐進馬車,挑簾道:“鹫翎軍中有幾個莽夫,只認誰的拳頭更硬,到時候,不必顧及顏面。”

齊容與會意,躬身送天子車駕遠去,随後走進府邸,站在天子站過的位置,目視牆角的海棠。

大晚上吹冷風盯着幾株海棠是何意?

他想起一句老 話,海棠無香,暗慕無果。

似乎海棠的寓意,與情有關,被文人賦予了悲調。

有些愛慕,注定無疾而終。

齊容與搓搓下颌,天子才華橫溢,必然聽過這句話,是觸景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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