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 第 53 章

晃蕩在山路上的馬車內, 昏睡的帝王愁眉不展,聽夢中青衫講述着前世的因果,眉間的“川”字移至心口, 沉甸甸壓得他快喘不過氣。

關于前世的畫幅在霧霭中漸漸展開,他置身其中, 除了悲傷, 又添悔恨......

同心結系柳,鏡花一場空。

狂風撼疏柳, 驚碎相思夢。

那個曾與他系過同心結的女子,被他弄丢了。

一滴淚自眼尾滴落。

蕭承慢慢睜開淚眼,呆呆望着晃動的車頂, 沒有歇斯底裏的悲傷, 悶痛到難以發洩。

原來,黎昭曾是他的皇後,獨守空房七年的皇後,被他間接害死至親, 被他廢黜後位丢進冷宮,受人欺淩。

難怪她憎惡“曹柒”, 難怪她痛恨他。

蕭承覺得眼睛很疼, 他擡手捂住眼簾, 骨節分明的手指咯咯作響。

可他沒有補償的機會了,哪怕成全黎昭和齊容與, 也沒有機會了。

得知前世種種,如飲鸩酒,肝腸寸斷。

車駕在月沒參橫時抵達宮城, 蕭承如行屍走肉越過一衆朝臣,卻在對上黎淙的視線時, 皺起了臉。

猩紅的眼底,映入一張蒼老的容顏。

他屏退衆人,望着老者,不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帝王,更像失意悵然無處發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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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淙默嘆,良緣如佳釀,孽緣如砒霜,早知如此,不如不相識。

“陛下......陛下!”

老者剛要出言安慰,卻見蕭承轟然跪地。他慌忙上前攙扶,曲膝跪在地上。

“使不得,陛下!”

“朕對不起老愛卿,朕害了黎昭。”蕭承聽不清黎淙的勸說,被悲戚擊碎理智,才沒有去揣度黎淙為何沒有想象中的悲傷。

他悲痛欲絕,擡擡手,想要一個人靜靜,等殿內再無第二人,他倒在宮人新更換的氈毯上,蜷縮起身體。

玳瑁貓不懂他的悲傷,湊過去依偎,枕着自己的毛尾巴。

漏盡更闌,一人一貓,各自放空。

片晌,珠簾外傳來動靜,出宮尋找術士的曹順匆匆趕了回來,跪在珠簾外,“陛下節哀。”

身後跟着個頭戴金冠、身穿法衣的道士。

眼尾下的氈毯濡濕大片,蕭承一動不動,在得知曹順帶回一個道士後,才勉強支起身體,隔着珠簾問道:“道長,真的有前世今生嗎?”

他明知故問,因已相信夢中青衫所言。

老道回答道:“陛下信則有,不信則無。”

“朕若信,能否請道長做法,借屍還魂?”

“這......”

曹順一驚,深覺陛下魔怔了,是眼睜睜看着黎昭身死而內疚,還是不甘心?

“陛下,人死不能複生!”年邁的老宦官再次跪地,苦心相勸。

蕭承目光呆滞,何嘗不知人死不能複生。

俄爾,由曹順服侍沐浴,蕭承忍着頭疾渾渾噩噩安寝入眠,腦海裏依舊有中年青衫的身影,徘徊輾轉,影影綽綽。

為何不願離去?

自問的話,惹青衫喟嘆。

“為君者,不該過于沉溺悲痛,日後,你會承受的悲痛,遠不止這樣的一、兩件,萎靡不适合君王。”

蕭承夢呓,喃喃問道:“前世在得知黎昭病故的音訊時,你能做到無動于衷?”

“自然是悲傷的,但我說了,萎靡不适合你我。”

“你不就是我嗎?”

“是,也不是。”

蕭承在夢中呵笑,醒來時覺得自己快得癔症了,他忍着頭痛,沒有傳喚曹順和禦醫,抱頭蜷縮,随後去往存放“黎昭”屍身的宮中地窖,額抵寒冰棺椁,靜坐一夜。

**

回到府邸的黎淙獨自喝悶酒,被黎杳扣住酒盅。

“姐姐千叮咛萬囑咐,不準爺爺飲酒,爺爺怎麽不聽話?”

“不聽話難道不是在說小孩子?”

“爺爺也是老小孩啊。”

黎淙彈了黎杳一個腦瓜崩,氣呼呼收起酒具,擡起雙腿搭在空無一物的木桌上,背靠圈椅仰頭閉目。

黎杳替他按揉側額,小聲提醒道:“爺爺該裝出很悲傷的樣子,才不至于引起陛下的懷疑。”

“陛下無暇他顧,再者,爺爺不想讓你姐姐躲一輩子。”

“可有解?”

“要麽陛下釋然,要麽有人取而代之。”

“可每個人心中的傾城色,難遇,更難再遇。”

覺得小丫頭說得甚有道理,黎淙又想喝酒了。爺孫倆望着窗外,夜瀾風止,喓喓蟲鳴,感嘆天地悠悠,失意人的心卻無處安放。

翌日早朝,帝王缺席,朝臣們竊竊私語。

陛下自九歲登基,到雙十年華,除了親自帶兵上陣殺敵,從未耽誤過早朝,此番一連兩日缺席,引人紛紛揣測。

黎淙前往燕寝,聽說帝王高燒不退陷入昏睡。

“這個月,都昏睡幾次了?”老者有些擔憂,與太醫院院使詳細詢問了蕭承的病情。

院使搖頭,“萎靡由心生,心病心藥醫。”

黎淙在寝殿前踱步,一邊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君王,一邊是自己唯一的嫡孫女,老者夾在中間,連連嘆氣。

皇城這邊烏雲密布,距離皇城百裏的一座小城晴空萬裏,天色揉藍。

一大早,齊容與推開一戶農舍的房門,蹑手蹑腳靠近一張小床,看向将自己從頭到腳蒙住的少女,隔着被子戳來戳去。

“大蟬蛹”扭動起來,發出悶笑。

齊容與輕輕拉開被沿,笑看被子下剛睡醒的少女。

這是怎樣一幅畫面啊。

惠風和暢,透窗吹拂妍姿豔質的少女,少女明眸善睐,齒如編貝,奶白的肌膚被晨曦映得細膩粉潤,像剝了殼的雞蛋,水嘭嘭的軟彈。

齊容與附身,“飯菜好了,要不要起身?”

黎昭那點起床氣在青年溫柔的目光中化為繞指柔,她點點頭,剛一坐起身,一頭烏發如瀑垂落,搭在前胸後背,綢緞似的黑亮。

齊容與為之驚豔,卻見少女皺起眉,他忙問道:“怎麽了?”

黎昭難以啓齒,其實昨晚,雙腿內側就已火辣辣泛疼,是久坐馬鞍所致,“有金瘡藥嗎?”

齊容與一瞬了然,立即取來一瓶性溫的金瘡藥。

黎昭伸手,“我自己來。”

“你控制不好用量,我來吧。”

腿的內側,何等私密,黎昭臉薄,但對上他認真擔憂的眸子,又覺自己不該扭捏。出門在外,不便之處頗多,事事扭捏,會拖後腿。

以蹩腳的理由說服了自己,黎昭掀開被子,撸起一側褲腿直抵腿根,将一條細白的腿伸到青年眼前。

齊容與先搓熱雙手,再将金瘡藥擠在掌心搓勻,才塗抹在黎昭的患處,一感知到黎昭的排斥,立即停下來,“疼?”

黎昭搖頭,只是腿上的皮膚有些敏感。她揚揚下巴,示意他繼續。

齊容與小心翼翼抹勻藥膏,輕柔像在對待一片六角雪花。

陣陣酥癢蔓延至全身,黎昭向後挪了挪,雙手杵後,微微仰頭,繃直腳背,貝齒在下唇咬出重重一道齒痕。

“可以了。”

聽到可以了,黎昭縮回腿,又撸起另一側褲腿。

齊容與重複之前的步驟,一雙大手游弋其上,只因察覺到她對癢的敏感,變得更為輕柔小心。

黎昭覺得他上藥的速度太慢了,搶過金瘡藥,“不用你,我自己來。”

齊容與也不強迫,看着少女低頭塗藥,還好心提醒她用量。

“昭昭,好想馬上娶你。”

黎昭睨他一眼,“馬上娶我做什麽?”

問完,她就後悔了,板起小臉放下褲腿,繃直一雙腿坐着不動。

齊容與取來銅盆、布巾和牙具,準備為她洗漱。

一路上,黎昭真正做到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他們四人借住在途中一戶農家,等黎昭穿着漂亮衣裙走出農舍,就見齊笙牧正在替戶主劈柴。

“你們兄弟,都挺勤快的。”

“也有懶倦的,我們兩個比較勤快。”齊容與拉着黎昭的手走去竈房,與齊彩薇一同用了早飯。

四人繼續北行,齊家兩兄妹發現他們的弟弟幾乎時刻黏在黎昭身邊,就那麽喜歡嗎?

兩人失笑,時不時要調侃一番。

齊容與臉皮一向厚,毫不掩飾對黎昭的偏愛。

是夜,風餐露宿的四人尋到一片空地,兩名男子商量着輪番守夜,以防被野獸偷襲。

三更天時,莽茫霧氣籠潑黛,巒壑偶有鳥哢聲,清晰入耳。

齊容與接替齊笙牧,重燃篝火,靜坐守夜。

燃旺的篝火突突跳動,映亮青年半邊輪廓。他時而用木枝戳火,時而看向睡在一旁被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黎昭,薄唇不自覺上揚。

媳婦怎麽這麽好看,怎麽也看不夠。

可少女睡得并不安穩,夢裏水汽缭繞,她置身偌大帶有水流回聲的湢浴,見一男子坐在白玉湯池中。

光看背影,就讓她心口狂震。

現實中的蕭承剛滿二十歲,而池中的男子已步入而立之年,與她離宮那一年印象裏的中年帝王一模一樣。

她跌坐在池邊,迅速向後退,被那人一把握住腳踝。

“啊!”

“昭妹?”

黎昭猛地睜開眼,逐漸清晰的視野裏出現被火光籠罩的齊容與,随後又出現了齊笙牧和齊彩薇。

她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不過是個夢,沒必要杞人憂天。

可骨子裏對前世蕭承的懼怕,令她後半夜再無睡意。

皇城。

一連十日,帝王缺席早朝,朝政由內閣首輔暫代,雖說是有條不紊的,但重臣們還是難免擔憂蕭承的康健。

一直處在低熱的年輕帝王時常陷入昏睡,縱使重臣們因不可調和的矛盾在燕寝吵得不可開交,也不見清醒。

這一日,雷雨交織,兵部尚書和黎淙因補缺齊容與之職的人選,在燕寝争執不休,氣走了想做和事佬的內閣首輔。

“吵吵吵,吵醒陛下,你們自行解釋吧!”

內閣首輔拂袖而去。

兵部尚書哼道:“若能吵醒陛下,也算對症下藥!比太醫院那群庸醫強得多!”

黎淙冷笑,“姓柳的,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的小心思,無非是要在十三将率中安插眼線。”

“少血口噴人!老夫舉薦的人,生平履歷是年輕一輩中最耀眼的,沒有之一!”兵部尚書是兩朝元老,最痛恨把持朝政多年的黎淙。

黎淙還想嗆他,卻聽龍床那邊傳來一陣窸窣聲。

兩人同時上前。

黎淙:“陛下可有不适?”

兵部尚書:“陛下可算醒了,有人污蔑老臣,陛下可要為老臣做主啊!”

臉色蒼白的帝王緩緩坐起身,避開兩人的攙扶,一雙漸漸如狹刀鋒利的眼眸凝了一絲深意,視線流轉在兩名臣子之間。

緊繃多日的情緒有了松弛,眸光增了犀利,氣韻卻添了歲月沉澱的溫潤。

“上了年紀的人,火氣別這麽大。”

聽語氣,兩人都有些詫異,但都沒有多想。

黎淙喚來禦醫,拉着兵部尚書去往外殿等候。

被禦醫把住脈搏時,帝王那雙狹刀似的眼眸轉向牆角落地的銅鏡,靜靜凝睇鏡中的自己。

年輕了些,憔悴了些。

待換上一身青衫,他越過等候在外殿的兩名老臣,徑自去往停放“黎昭”棺椁的地窖。

冰霧缭繞的地窖內,他屏退一衆太醫,獨自檢查起“黎昭”的屍身。

屍身雖被燒得面目全非,但仍有相對完好的皮膚,他耐性十足,細致入微,終于在一個時辰後,發現一處異樣的細節。

前世與黎昭圓房的那晚,他在黎昭身上發現三顆極小的紅痣,其中一顆,在她背部的左側蝶骨上,這具屍身的相應位置,皮膚較為完好,沒有紅痣。

再聯想黎淙适才渾厚的争吵聲,不該是一個絕望悲痛的老者發出的。

青衫安放好屍身,合上棺椁。

前世收到黎昭病故的消息,是通過一名長期保護黎昭的宮廷高手,那名高手出自大都督府,是由當時的大都督齊容與舉薦的。

他從始至終沒有懷疑過黎昭病故的事實,只因不曾懷疑最看重的近臣齊容與。

此次黎昭遇險,也和齊容與有關。

難不成前世,他就被齊容與擺了一道?前世的齊容與喜歡黎昭?難怪中年仍未娶,想來是暗慕黎昭,暗中相護,最後再以一個謊言,讓他這個帝王信以為真從而不再派人去打聽黎昭的處境,默默助黎昭得以真正的自由。

青衫若有所思,向外走去。

今生,他苦口婆心,勸年輕的自己成全黎昭,也是真心放黎昭自由,但若真的被齊容與擺了兩道,這兩筆賬得……算一算。

回到燕寝,見兩名老臣還在,他看向兵部尚書,問出一個名字,正是兵部尚書舉薦之人。

兵部尚書詫異,陛下昏迷多日,怎知他舉薦了何人?

青衫淡笑,負手越過兩名老臣,“此人只會紙上談兵,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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