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58章 第 58 章

華燈初上, 點亮夜色,歌樓舞榭胭脂飄香,美人賣俏, 嬌眼如波。

作為祈月城內有名的浪子,懿德伯齊枞即便年邁, 那些個身穿銷金衫兒的風塵美人也會嗔罵他是個老不正經。

從青樓喝完花酒, 齊枞被一珠翠羅衫的清倌人以披帛勾住後頸,一步步離開青樓, 穿過街道,來到一處隐蔽的巷子。

因是清倌人,女子有些腼腆, 拉扯半晌也沒讓齊枞得手。

“總兵大人的年紀, 都快趕上我爺爺了。”

“胡說八道。”齊枞橫眉瞪眼,扯開衣襟,指了指心口附近的白木香,“男人六十一枝花, 木香春來總昳麗,怎會老去?”

清倌人素手纖纖, 觸碰起他身上的刺青, “總兵大人為何在身上刺木香?”

齊枞一邊揉着清倌人的腰, 一邊笑哈哈解釋:“因為以前有個女子,小字木香。”

“是嗎?看不出來大人還很癡情呢, 就不知姜夫人會不會吃味,那可是咱們祈月城出了名的悍婦。”

“內子才不會吃味。”

能讓姜漁吃味的人,早被姜漁一劍刺穿心口。姜漁是在萬念俱灰下, 懷胎嫁給他這個沒心的風流浪子的。

除了他們夫妻二人,無人再知曉懿德伯府世子并非齊家的種。

齊枞揉在美人腰上的力道始終沒有加重, 多少有點敷衍,似習慣流連花叢,又不喜愛叢中一片花草。

清倌人不再扭捏,墊腳在老者鼻端吹一口香氣,夾雜酒氣。

齊枞笑了笑,剛要抱住她,卻覺心口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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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在月色下泛起冷光的匕首,直抵在他的心口,刀尖刺入寸餘。

而齊枞緊緊扼住女子的手腕,笑意更甚,有着不屬于年邁之人的邪佞和佻達,一點點将清倌人的手臂對折。

“啊!”清倌人慘叫,目光由溫順變得淩厲,“齊枞,你去死吧!”

随着一聲怪異的口哨響起,巷子兩側牆頭內湧出大批帶刀的黑衣人,齊枞甚至聽到刀尖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發出摩擦的聲響。

一瞬間,刀刃相碰的聲音久久回蕩在巷子裏。

夤夜浮雲遮月,遠離葳蕤燈火的巷子仿若披上一層绡幕,暗澹陰森。

齊枞手持一把雁翎刀,抵住對方數十把刀,身體被迫一再向後。

任他經驗再老道,年紀擺在這,快要咬碎一口銀牙,正當那名僞裝清倌人的女刺客繞到他的背後準備偷襲時,一道銀衫陡然逼近,一招掃過女刺客的腰腹。

女刺客當即倒地,連掙紮都沒有,腰間傷口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銀衫沒有擦拭帶血的竹劍,如流雲化鲛,穿行而過,以劍身挑起數十黑衣人抵在一起的刀刃,向上揮起,破開他們與老者的僵持,将老者護在身後。

銀衫、竹劍、酒葫蘆。

領頭的黑衣人下意識後退。

不是說,北邊軍最能打的小九爺齊容與葬身火海了?

為何現身在此?

齊容與斜臂握劍,高峻之姿再現人前。他謾笑一聲,豎起食指搖了搖,“不盡興,拿出點看家本事!”

說罷,翻轉劍尖,直指對方一衆人,明月折射的光映入他內雙的眼底,幽冷幽冷的,肅殺如羅剎。

劍光橫掃豎劈,身影行雲流水,他是齊容與,年少成名,震懾大霁将士十年有餘,而今亦然。

黑衣頭目被齊容與的氣場所懾,也吹響一聲口哨,另一批黑衣人湧進巷子。

與此同時,更多的北邊關将士陸續現身,殺得對方措手不及。

齊容與參與其中,在刺穿多人心口後,利用身高差,提溜起那名頭目,淡淡一句問話“想死想活”,在那人掙紮嘴硬之際,扭轉手腕,用力将其摁在青石路上。

巨大的撞擊力,令黑衣頭目龇牙咧嘴,眼眶、牙縫流出鮮血,染在青年的指尖。

“受何人指使?招與不招?”

“你殺了我好了!”

齊容與面容冷肅,一縷碎發顫巍巍地貼在挺秀的鼻骨上。

繼而一泓鮮血沾染發絲和鼻骨。

他踢開咽氣的頭目,并不覺得可惜,轉頭看向另一名小頭目。

“想死想活?”

他重複問道,嘴角微揚,對敵的他,與平日裏那個灑脫謙和的青年完全不同,恣睢乖張,果斷殺伐。

**

日月交替的時分,澄澄河水,浮光躍金,一襲白衣提着竹簍來到河畔,與不知在河邊坐了多久的少女打了聲招呼。

“釣到幾條了?”

一夜輾轉難眠的黎昭靜坐不動,腳邊放着風燈,視線集中在魚竿上,沒有回答。

空空如也的魚簍給出了答案。

蕭承坐在自帶的杌子上,抛出魚線。

沒一會兒,有魚咬鈎,魚竿顫顫,蕭承手腕一提,取下咬鈎的鲫子,抛進黎昭的魚簍。

黎昭捧起自己的魚簍瞧都沒瞧,就倒進了蕭承的魚簍。

擺明了不想欠他的。

說起來,黎昭的垂釣還是師承蕭承,那時煙雨朦胧年紀小,粉衣白裙的小丫頭牛皮糖似的跟在太子身後,來到宮中一處池塘,看太子垂釣,從日出到傍晚、深夜到晨曦,小丫頭開始效仿,學着太子的動作,成了宮裏唯一能陪太子垂釣的人。

少年太子偶爾會矯正她的垂釣方式,有時也會把一簍子魚讓給她,任她逢人吹噓,說是自己釣上來的,而大多數時候,太子都不會理她。

那些年裏,她學會了在冷落中自處,永遠是一輪朝陽,試圖躍上山峰,去陪伴那一株高嶺之花。

殊不知,雪上的植被未必喜歡熾熱。

少年蕭承的心,容納不了這輪朝陽。

黎昭曾經振振有詞的誓言,也已兌現到了他人的身上。

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①。

在釣滿一簍子魚後,朝陽冉冉升起,蕭承望着朝陽,怔怔不移眼,或許這一刻的困乏懶倦,才能透露出這位中年帝王冰山一角的真實情緒。

可明明朝陽就在身側,他卻只能忍着刺目的微疼仰望金烏。

之後,蕭承拿出錦帕,蹲到河邊蕩了蕩,仔仔細細擦拭起手指,又從衣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攤開遞到黎昭面前。

應季的茉莉花,被包裹在千層酥中,清香四溢。

黎昭沒接,将杌子向一旁扯了扯,重新坐下,“陛下既允諾成全,就不該再來糾纏臣女。”

蕭承坐回杌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會再像年輕的蕭承非要刨根問底,糾結她對他還有幾分情意,即便心中有答案,也要自取其辱和自欺欺人。

“府邸就這麽一處小河,你能來,朕就不能來?”

一條鲫子躍出水面,擺尾而上,自投羅網,倒在河邊啪啪擺尾,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又彈跳回河中。

如此,黎昭還釣不上來一條魚,說明什麽?

“心不靜,魚不來。”

黎昭面無表情盯着魚竿,“陛下打擾到我的魚了。”

蕭承失笑,沒有被嫌棄的惱羞,獨自品嘗起茉莉花酥。他也理不清心中某種微妙錯雜的絲線,若補償黎昭的方式是成全和不打擾,那他充其量能做到一半,便是成全,至于不打擾,等到她成親那日,即是節點吧。

君與臣妻,該避嫌。

濃雲擠出縷縷光線,如無形的情絲,籠罩在他的身上,“情絲”的另一端,是釋放光線的朝陽。

他想,這一世,他還是會畫地為牢,孤獨一世。

也只有在黎昭身邊,他能感受到朝氣,即便少女的明媚染了輕愁,可他只能從黎昭身上汲取朝氣,再看別的女子,無人能讓他甘願畫地為牢。

但情之一字,于他總歸是奢侈不切實際的。

這時,懿德伯世子齊思游匆匆走來,四十年紀,生得眼小鼻小,倒也秀氣,但與齊笙牧、齊容與的容貌相差甚遠。

在與黎昭無聲颔首後,齊思游走到蕭承斜後方,曲膝下蹲,溫聲道:“與陛下所料毫無出入,刺客皆來自大霁,大箋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有勞,再探。”蕭承折好油紙包,塞進衣袖中,并沒有将茉莉花酥分享給齊思游。

齊思游暗暗斜睨一眼,覺得帝王小氣得有些不可思議,即便自己并不喜歡吃酥餅,但禮尚往來也該分享才是。

齊思游離開後,蕭承撣了撣指腹上的酥屑,大箋此舉可謂狡詐,也算行一步棋看兩步 。若被教唆的大霁行刺齊枞成功,致大赟北邊關動亂,大箋便會與大霁南北夾擊大赟。若行刺不成功,也可調撥大霁和大赟的關系,坐收漁翁之利。

當然,大箋敢如此肆無忌憚以大霁為棋子,是打心底沒瞧得起兵力不夠強悍的大霁。

也好,那這次興師問罪就只針對大霁,讓大箋放松警惕,再攻其不備。

蕭承摩挲着手指,雪白衣衫染朝霞,橙紅瑰麗,映在黎昭的餘光中。

少女扭頭,看向齊思游遠去的方向,見一對師姐弟走來。

黎昭與崔濟也算熟識,只是一直沒機會敘舊,她知道他們是邱先生送到禦前歷練的弟子,此次,負責打聽大箋太子婚隊的消息。

再有三日左右,大箋太子就會帶隊途經祈月城,再去往大霁接親。

關于這段前世往事,黎昭所掌握的并不多,那時的她已離宮,生活在人少的郊外,“陛下覺得,大箋太子會現身嗎?”

“不會。”蕭承又拿起魚竿,向河中抛線,“無論這次刺殺成功與否,他都不會現身。”

“所以,會是傀儡去接親,即便有大霁皇帝親自送愛女抵達大霁邊界?”

“嗯。”

“此番咱們抓住刺客,不會打草驚蛇嗎?”

“會,所以要放出懿德伯被刺殺的消息,還要放至少三名刺客回去複命,至于複什麽命,由朕說了算。”

黎昭點點頭,不再過問,剛巧有魚咬了她的鈎,她擡起魚竿時,那對師兄妹走了過來。

崔濟與蕭承耳語之際,寧芙偷偷看向将鲫子裝簍的少女,帶着一點兒好奇。

黎昭忽然扭頭,對上寧芙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兩人年紀相仿,一個像三月春桃,一個像六月杜鵑,都是明豔的長相,黎昭的眉眼要更媚一些,像一只傲嬌的貓。

寧芙則更平易近人。

等師姐弟走開,黎昭看向蕭承,“陛下要珍惜眼前人,若留人家姑娘在身邊,就要真心待之,別再逼出一個賀雲裳。”

自魚簍滿當當,蕭承再沒釣上過一條魚,或是有心為之,至于緣由,或只是想要以釣魚為由留在這裏。

或許吧。

“寧氏的家主乃帝師太保,的确有意送孫女入宮,以保皇室開枝散葉,但朕不會留下寧芙,經歷北巡後,寧芙也不會再故意出現在朕的面前。”有游魚靠近魚鈎時,他不動聲色輕撼魚竿,吓走了游魚,“她與賀雲裳不同,是個好姑娘,光明磊落,明媚伶俐。一個又好又聰慧的姑娘,求知若渴,心懷抱負,怎會甘願入宮受冷落?聰明人,誰喜歡被困一隅蹉跎歲月?”

蕭承直白看向黎昭,“你說是吧。”

黎昭緘默,所以,曾經的她是個好姑娘,卻不是個聰慧的,否則怎會甘願入宮受冷落?

她笑笑,抛出魚線,繼續靜心釣魚。

蕭承一直看着她被朝霞映亮的側顏,想說一句道歉的話,她不是不聰慧,而是被他飄忽不定的感情誤導,失去判斷。

年少的自己,給予她的感情是若即若離的,沒有果斷回絕,也做不到果斷回絕。

他清楚知道,不知年少何時起,他對她生出了克制的喜歡,否則不會迎她入宮。

潛意識裏,他不願看她嫁給別人。

說白了,是他自私,自私想要占有她,卻又擰不過矛盾和糾結,如今與黎淙淡化了恩怨,卻無法再度自私地占有她。

對她的喜歡,從克制,變得更克制。

這回相見好相知,相知已是遲②。

當魚簍同樣滿當當,黎昭拎在手裏,招呼不打地離開,在走出很遠後,悄然回頭,見那人獨坐夏晖裏,淡笑看她。

少女揚起下巴,留下驕傲的背影。

三日後,浩浩蕩蕩的大箋婚隊步入滿是白燈籠的祈月城,大箋“太子”還為暫代總兵之職的姜漁備了一份見面禮。

“夫人節哀。”

從未與大箋太子見過面的姜漁身穿喪服,皮笑肉不笑,陪同婚隊抵達北城門。

當婦人渾厚的嗓音回蕩在泠泠晨風中,烏雲驟然聚攏。

“開城門,放吊橋。”

大霁和大赟之間有一條寬敞湍急的河流,唯有兩國同時放下吊橋,才得以在半空中相連,形成完整的橋梁,這是難能一見的連接技術,是由當時還在隐居的邱岚及其弟子設計,當然,大霁那邊也請出了建橋的行家,以防止大赟從中做手腳。

當兩座吊橋相連時,大箋太子笑着颔首,剛要步上吊橋,就聽得陣陣馬蹄聲。

數千大赟将士整齊劃一,縱馬奔向吊橋。

為首之人正是一身甲胄的齊容與,跨坐黑色“風馳”,左邊則是跨坐白馬的齊笙牧,右邊是跨坐棕馬的齊彩薇,三人三馬齊頭并進,沖開了婚隊,令對岸的大霁将領瞠目結舌。

“收起吊橋!”

“怕是來不及了!”

“放箭!放箭啊!”

齊容與舉起手中竹刀,是那把黎昭贈予的寶刀,他加快馬速,大聲道:“衆将聽令,活捉大霁皇帝,賞金萬兩!”

馬蹄铮铮,飛塵滾滾,姜漁推開傻眼的假太子,扯下身上喪服,飛身上馬,彙入突襲的大赟兵馬中。

北城門之上,安然無恙的齊枞笑看假太子,向下淬了一口。

而角樓之上,戰鼓驟然響起,咚咚不絕。

一襲茜色勁裝的黎昭雙手持槌,擊鼓為将士們助威。這一刻,少女紅衣墨發,如翺翔的隼,清清瘦瘦,卻堅韌不拔。

作為将門出身的人,擊鼓助威,在她幼時就已掌握。

一襲白衣的“景先生”站在齊枞身側,默默看着将士如潮水狂瀾直奔大霁城門,嘴角帶着譏诮的弧度。

自食惡果,不過如此。

轉眸之際,他看向站在角樓上迎風擊鼓的少女,心口也随着戰鼓咚咚作響。

這樣的黎昭,鮮活勇敢,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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