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換髓的第三天,慕廣寒已痛到無法再保持清醒。

渾渾噩噩中,他聽到了腳步聲。

那人身上一如既往沾染着芍藥薰香。

衣角懸蕩蕩挂着一枚白牡丹玉,坐到碧游床邊時玉佩剛好磕在床沿,叮當清脆。

“阿寒,”他聲音低沉,略微澀啞,“你放心,待小棠身體恢複,我即請奏南越王賜他封地送他遠走。到時我身邊……只有你一人,只好好待你一人。”

“讓你受苦了。”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

慕廣寒想要開口說什麽,但實在提不起力氣。

最後一次。

衛留夷每次都說是“最後一次”。

起初是求他幫忙醫病,後來則是取他的血,再後來又是取他的髓,他也着實遲鈍,直到人都快死了才徹底醒悟,根本就沒有最後一次。

須臾,芍藥薰衣香遠遠淡去。

慕廣寒在恍惚的夢中,想起他們在雁回山的初遇。

猶記那日陰雨綿綿,他一個人在屋內悠閑煮茶,忽聽得門外有不尋常的動靜。開了門,只見暴雨之中一青年狼狽倒在他行醫結廬的小茅屋前,一身錦衣被血水染透。

醫者仁心,他趕緊将人拖進屋子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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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霍下去一大堆名貴藥材,又灌了他幾大碗自己的血,總歸替人保住了命。

隔日,雨過天晴。

陽光透過醫廬的青色紗窗,他認認真真替人擦了臉。才看清擦去血污後那青年雙目緊閉、臉龐極為俊美,他一時看呆,驚豔得胃裏蝴蝶亂飛。

一見傾心。

幾日後,那人醒了。

慕廣寒因半張臉毀了容,難免自慚形穢,即便覆上了半塊假面,依舊有些心虛。

人卻并不露怯,滿是藥香的手拎起那人牡丹紋樣的家傳玉佩,目光微明得意地晃了晃:

“我知你是烏恒侯衛留夷,正被西涼搜捕追殺,這幾日恒城內外尚有大量追兵找你。”

“好在你運氣不錯,入了迷谷醫廬,被我撿到。”

“……”

“烏恒侯應聽人說過,‘雁回山名醫穆寒性子古怪,醫老幼病殘弱分文不取,但唯獨立誓不醫美人。”

“除非……那美人肯以身相許’。”

說到此處,他笑眯眯道:“不如烏恒侯以身相許,我也好護你周全?”

衛留夷愣住。

顯然沒想到有人敢如此厚臉皮地拿他調笑。

慕廣寒其實也只是過過嘴瘾而已,沒指望他能答應,誰知衛留夷最後竟真的點頭應了下來。

雖稍顯勉強,卻已足夠讓慕廣寒心裏舔了蜜一樣。

能得個相處的機會就已足夠。

來日方長。

……

慕廣寒不知道的是,那日衛留夷重傷倒在他門外,雖是意外,卻也不全是。

衛留夷本就是來尋他的。

尋他這位迷谷深醫去給他的心上人治病。只是運氣不好,途中撞上西涼輕騎,才會渾身是傷倒在他門前。

半個月後,慕廣寒跟衛留夷去了烏恒侯府。

從看到病床上那纖細蒼白、西子捧心小美人的第一眼,心就暗暗沉了下去。

可衛留夷哄他,說小棠只是他表弟,他便傻傻地又信了。

慕廣寒向來如此。

一旦喜歡上某人,頭腦就會變得極不清明。心上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心上人心疼表弟的病,他便發誓一定要将葉瑾棠治好。

葉瑾棠的病很是麻煩。

他是天生體弱,後又中毒,所中之毒叫做“千機”。雖不致命卻折磨人,中毒之人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藥,否則到月圓之夜便會飽受煎熬、痛苦難當。

不知如此纖弱少年,是誰狠心給他下這等的毒藥。

好在慕廣寒自幼飽讀醫書,很快開出藥方。只要按方抓藥、細心調養,葉瑾棠自可慢慢恢複,數年之後餘毒盡解便與常人無異。

此事本該就此終了。

怪只怪慕廣寒在雁回山醫廬照顧衛留夷時,心疼他傷口痛、睡不踏實,多次給他用過自己的血鎮痛。

他是月華族人,血與常人不同。

以至後來,月圓之夜葉瑾棠受罪時,他也只好一樣給葉瑾棠割腕放血止痛。

一次,兩次。

葉瑾棠用過他的血後,臉色明顯紅潤起來。

纏綿病榻多年之人竟能下床行走,卻又興奮兮兮跑去池塘邊玩水,掉進水裏高熱不退。

衛留夷徹夜守他,湯藥太慢,慕廣寒只能又給他放血醫治。

三次,四次……

葉瑾棠小毛病總是不斷。一會兒頭疼一會兒腿疼,哭着跟“表哥”撒嬌。

慕廣寒知道葉瑾棠有時是在裝。

明明說着痛,伏在衛留夷身上哭唧唧,一雙眼睛卻偷偷擡起挑釁地看着他。眼底淺淺紅光閃過,有種妖豔的感覺。

然而幾番暗示,衛留夷不信他。

只信葉瑾棠梨花帶雨時楚楚動人的眼淚。

如此,慕廣寒也無話再說。

……

來烏恒前,慕廣寒一個人在醫廬養鴨種草、雞飛狗跳,閑來無事撫琴弄木,很是開心逍遙。

來烏恒後,卻是日複一日地寂默了許多。

那段時日,西涼軍常常侵擾烏恒邊境,烏恒侯衛留夷因此繁忙,來找他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有時慕廣寒會回想以前,兩人在迷谷醫廬時。

那時二人躺在杏子樹下,總有說不完的話,一同彈琴賦詩、讨論天下之事,如今回首,卻只有一場場虛妄的幻夢泡影。

那年深秋,在烏恒,衛留夷倒又來找過他一回。

人喝醉了,一身酒香到他這裏,目光迷離,撫着他手腕新舊的血痂,清冷自持的臉上少有地露出了歉疚與慚愧。

當晚千裏月明,衛留夷靠着他,颠三倒四低聲道:“阿寒,小棠父親兄弟……皆為烏恒戰死。我着實欠他許多,實不忍心看他日日受苦,才委屈了你……”

慕廣寒垂眸。

其實倒沒太多委屈。

誰讓他這人從來運氣不怎麽好,每次遇到喜歡的人,那人身邊總有比他好看得多的大美人。

美人什麽也不必做,微微蹙眉就惹人心疼。

反觀他,即便手腕又添多少道橫七豎八的傷口,也只是和臉上難看的傷更相襯了,沒有人在乎。

委屈嘗多了,就不再覺得委屈。

曾經他也年輕氣盛過,受不住去質問踐踏他之人,那人卻只護着身邊的美人,滿眼寒冰不耐煩地怒叱他“夠了”。

才如夢初醒,他這般模樣……注定沒人權。

只有不吵不鬧時,或還能得到些假意溫柔。

慕廣寒着實不願再被心上人用森冷的眼神瞧,于是安安靜靜,乖乖給葉瑾棠放了小半年的血。

變故在那年冬天。

西涼王燕止進犯恒城,一把火燒了東湖連天藥池。

葉瑾棠所中千機蠱的解藥,有一味重要藥材叫做“湖心黛”,那藥草嬌弱,只在東湖能種活,如今燒了草,葉瑾棠一下子斷了藥。

慕廣寒能做的,無非是一邊絞盡腦汁尋別的藥替代,一邊去東湖督人補種藥材。

可這湖心黛偏生嬌氣得很,兩三年開花,四五年才結果。

這還是好的情況。

如若種得不好,十年未必開花結果。

衛留夷自舍不得葉瑾棠再受十年折磨,而這時,偏不知誰進獻了一本古書。書上記載,月華族人不單單鮮血有補益奇效,抽髓凝珠更是活死人肉白骨,可使葉瑾棠不藥而愈。

當夜,慕廣寒果斷收拾包袱。

他們月華城之所以隐匿昆侖之鏡與世隔絕,且立下禁咒非城主世代不可出,就是因為外頭這幫人實在血腥兇殘、利欲熏心。

知道月華血髓有奇效,便偷抓族人囚禁壓榨、取血進補、抽髓煉藥。逼得族人隐匿千年,大夏才漸漸沒了這些傳說。

誰知如今古書又被人翻出來。

慕廣寒雖一向是個戀愛腦,心上人要什麽就不吝給什麽,卻也知道放血一時要不了命,被抽了髓卻是多半會死。

何況還要抽整整七天,過程極其痛苦悲慘。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結果沒能跑掉,被五花大綁捉了回來。

那些人射傷他的肩膀、折了他的手骨,将他粗暴綁上祭祀的碧游床。

床的觸感,是一片寒冰刺心的冷。

大概衛留夷也知此事辦得太過缺德,躲了好幾日,直到慕廣寒已被開膛破肚、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敢偷偷來瞧他。

他握了他的手,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許諾他送走葉瑾棠送,以後再不負他。

衛留夷能這麽說,大抵也是看他平日裏還挺活蹦亂跳,換髓多半也沒什麽危險。可他偏偏沒有想到,慕廣寒給葉瑾棠放了大半年的血,身體早已大不如前。

……

既是橫豎要死,慕廣寒實在不想拖上七日。

那樣未免要死得瘦骨嶙峋、過于難看。

便用了最後一分力氣推波助瀾。本應七日取好的髓,才四日已經凝珠。

“小棠他……他有救了!”

衛留夷大喜過望,急着拿髓珠去找葉瑾棠,人都出了碧游宮,卻又去而複返。

“阿寒,”他握着他的手,喃喃道,“等着我,我很快就來陪你。”

他後面還說了些什麽,但慕廣寒早就聽不到了。

他的手很冷,陷入喜悅中的衛留夷沒有覺察。

……

第五日,葉瑾棠已然能下地亂跑。

第六日,衛留夷安排了送走他的車馬。

下臣不解來問:“衛侯,難不成真要送走葉公子?”

衛留夷垂眸:“我已答應了阿寒,不可食言。”

第七日,衛留夷将慕廣寒移去了自己寝宮,炭閣燒得很暖,他還派人将宮殿重新布置了一番,踱來踱去只待人醒來。

以前,無論他做什麽,阿寒從未怪過他。

但這回大概不能輕易原諒他。

第八日,衛留夷發現不對。慕廣寒的手太冷了、呼吸過太微弱,怎麽都不像是能醒的樣子。

他有些恍惚,指尖微微顫抖将人抱起,這是他第一次抱他。

他輕輕晃了晃那人,那人臉上純金的半塊面具滑落。露出一半爬滿猙獰疤痕的臉,唇色實在太過蒼白。

“阿寒?”他輕輕喚着他名字,手指搭向他的脈門。

片刻後臉色大變。

半日後,烏恒郢都行宮內,醫者跪了一地。

衛留夷焦躁地不斷走着,指尖掐進掌心:“怎麽會沒有氣息,昨天還好好的,再去找,把全城的醫者都叫來!誰能救醒他賞金千兩!”

醫者紛紛無奈。

誰不想要千金之賞,可……人都死透了,怎麽救?

衛留夷:“書上明明說,換髓不會危及生命!”

最後是多年老臣沒忍住道:“少主,書上說的是‘多半’換髓不會危及性命,但或許穆神醫他……是那另外那‘少半’?”

他話沒說完,被衛留夷的臉色吓到了。

服侍了少主那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一向清雅的他露出那般駭人神色。

……

……

兩日以後。

月華城外,幽離境。

慕廣寒躺在離原一片茫茫的皚皚白雪之上,呆呆望着天。

“吾主,地上這麽冷,躺夠了就起來吧?”

荀青尾蹦蹦跳跳地踏雪而來,戴着黑火戒指的白皙手指妩媚地擺弄了一番紅色狐裘的大毛領子,整個人仿佛雪地上燃起的一抹火焰,快樂地搖曳生姿。

慕廣寒沒有動。

荀青尾:“吾主,那冰冰涼的碧游床沒躺夠,又來躺雪?”

被踩了痛腳,慕廣寒抓起一把雪丢他。

荀青尾悠然躲開:“這次玩得上瘾,談個情,卻被情郎給弄死了?”

慕廣寒擡起衣袖掩面,順帶遮住雙耳。

他這次實在太慘,無臉見人,得多躺一會而。

就這麽硬生生在雪地躺了半個時辰,凍得過于僵冷,才迫不得已滾了一圈爬起來。

另一邊,冰天雪地中的荀青尾早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臺石桌凳和一壺熱茶,正一手茶壺,一手小杯,白梅雪中悠閑地自斟自酌。

茶很香。

荀青尾:“早說了天下烏鴉一般黑,吾主卻偏要一次次撞南牆,不遍體鱗傷誓不罷休,唉。”

慕廣寒想要反駁。

卻實在想不到什麽話能反駁。

荀青尾又連着喝完了三盞茶,才聽慕廣寒低聲落寞道:“我原以為……他與旁人不同,我本以為心裏,多少是有些喜歡我的。”

荀青尾嘆氣:“可你明知,他從最初接近你,就是另有所圖。”

“是,我知道。”

慕廣寒垂眸,“誰讓我樣貌醜陋,想要真心換真心,本就得讓旁人有所圖,中要比尋常人更全意付出、更多受許多委屈才成。”

“否則,那般俊美才情又是烏恒之主之人,又憑什麽多看我一眼。”

“……許是我太過天真。總想着竭盡所能對人好,這輩子總能遇着什麽人,不介意我樣貌,願意攜手陪我一段。”

“罷了,終是我運氣不佳,又癡心妄想。”

慕廣寒嘆了口氣,拍了拍沾染身上的雪粒。

荀青尾揮袖收了香茶:“吾主,是一同回宮,還是吾陪吾主在城裏轉轉?”

好問題。

慕廣寒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胃:“去城裏吧,先找個就近的地兒吃些子酒菜。死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餓壞我了。”

荀青尾眯起彎彎眼睛。

以前,主公每次失戀,總愛不吃不喝埋頭自苦。

這次倒是與往日不同,至少還有食欲。

可見人總是吃一塹長一智,不斷變強的。

他于是笑眯眯跟在慕廣寒身後,一聲歡快:“走~陪吾主去城中吃山楂元宵去了!”

……

荀青尾高興得太早。

月華宮。

自打月華城主回來那日,在集市最紅火的“雪圓軒”開懷暢飲大吃一斤山楂湯圓,又美美飲了一壺桂花酒後,便又将自己關在寝宮不吃不喝,迄今已整整三日不見人。

月華城主仿佛一朵被雨打濕的破蘑菇,埋頭陰暗牆角無聲無息。

老仆福伯很是着急:“荀大人,可見少主還是心裏難過得緊,您趕緊想想辦法,勸勸他吧?”

荀青尾:“好嘞~”

話這麽說,人卻是狐貍尾巴搖一搖,反而一蹦一跳向宮外走去。

老仆:“荀、荀大人?”

荀青尾:“我上次聽人說,‘洛川雙璧’洛南栀俊雅飄逸,不如我這就去替主子去看看,傳言真否。”

老仆啞口無言。

荀大人這所謂的“解決問題”,就是去制造另一個問題?

荀青尾擺擺手:“嗨,福伯您又不是不知——咱們主公那性子,一向是新的來了舊的才去。只要新歡足夠好,不怕前任忘不了!”

“總之,你們好好照顧主公,等吾帶好消息回來~”

狐貍美人蹦蹦跳跳走了。

三日之後。

荀青尾抱着一大卷美人圖,回到了月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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