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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順流直下。
行路的日子是無聊了些,好在慕廣寒帶了許多書。
兩岸盛夏風光很美。雖是亂世,卻草木依舊,且沿途總有一些城鎮州府沒有兵戈、依舊繁華,慕廣寒便走走停停,有時還饒有興致去岸邊茶樓坐坐,于一些名勝風景駐足。
路過随州,慕廣寒去爬了梵語山。
爬的時候高高興興的,可誰成想爬到一半,在崖邊看見雲海掩映下的半山楓樹,卻有一瞬間的恍惚。
迷谷裏也有許多楓樹與雲霧。
而衛留夷,曾在那陪他爬過幾次山。
……
慕廣寒當然不想想起這些。
但有些記憶,若是努力淡忘,就能如願輕易消失……唉。
衛留夷雖是世襲烏恒侯,卻意外地很會照顧人。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伸手拽他時,掌心總是暖暖的。
世上很少有人不怕他的模樣,願意牽他,但衛留夷肯。
也不嫌棄陪他一起吃醫廬的酸杏子,不在意他顯擺藥草話多擾人。從未說過他難看,沒用冰冷不屑的眼神看過他,總是微微笑很耐心。
慕廣寒這輩子,對失戀這件事可謂經驗豐富。
也比誰都清楚,“既已放手,便莫再流連”——可明知如此,仍舊有時會忍不住偷偷想,會不會在衛留夷這裏,他其實有過那麽片刻的時光,曾真實地摸到了幸福的小邊角。
或許,彌留之際聽到的那些誓言,并不完全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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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衛留夷多多少少,也在最後時對他動過一分真心。
那麽多年,他努力嘗試了無數次,希望有人願意收下他的一腔熱情。會不會,其實已經出現了一絲絲微明的希望,卻又被他自己在臨門之際放了手。
“……”
慕廣寒搖了搖頭。
不行。他必須得快點到洛州、見到有溫度的新歡才行。
只有畫像根本不夠,必須與真實的大美人早日同游暢飲,一醉解千愁!
小船繼續前行。
慕廣寒畢竟尚在失戀恢複期,雖然想要像平日裏那般睡得死豬香甜。可還是常常睡到一半就突然醒了,心裏空蕩蕩。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從船艙裏爬出來,到甲板上看月亮。
那日初一,天不見月,仰頭只能看到滿天星河鑲嵌在黑玉般的天幕之上。
慕廣寒赤足腳踏在船木上,仰着頭伸開雙手。
星空浩瀚,人在蒼穹之下顯得渺小。夜風微涼,吹亂發絲,亂世之中難得有這樣片刻的寧靜。
按說這般天幕之下,渺如蝼蟻的芸芸衆生都該想開,不該再有什麽執念。
他也不想有執念。
哪個腦子清楚的人願意成日被大狐貍笑話,說什麽“吾主別的樣樣好,就是實屬戀愛腦”。
然而,這就像有人生來貪慕功名,有的人生來與世無争,有的人畢生追求自由——他就是無論如何,也想找個人一起甜甜蜜蜜過日子。
也知道這想法荒謬,也清楚人生海海,一個人也能活得精彩。
也曾無數次立志要洗心革面,然而實在很難違逆自己的天性。
甚至就連此刻,他都還在偷偷在想,這麽美的夜空,若能有人跟他貼貼、陪他一起看該多好。
這幾年,他常會做一個夢。
類似的夜空下,微風低語,河邊蘆葦叢如同蓬松的大尾巴毛輕輕蕩漾,而他醉卧美人膝。
美人身有幽蘭香,戴着涼戒的手指捏貓咪一般捏他後頸。他則如同喝醉一般渾身軟綿綿,被心滿意足的舒适填滿,伏在那人膝頭,滿心沉甸甸踏實的甜蜜。
夢境總是甜美又虛幻。
若真有人肯這樣寵他一下就好了,如他這般戀愛腦,一定“命都給他”。
可惜他醜,好多人都嫌棄,摸都不肯摸一下。
“主人,當心夜涼。”
正發着呆,忽然身後男聲低沉,一陣淡淡的丹桂香。
英俊幹練的身影從身後而來,幫他披上鬥篷。
星海之下,慕廣寒并未如平日一樣戴着半塊面具,不免有些慌亂。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好在夜色沉沉沒有月光,身後人多半也根本看不清他模樣。
黑衣丹桂香的男子,是荀青尾給他安排的護衛。
慕廣寒本已比一般男子要挺拔高挑,這護衛卻比他還要高上一些。寬肩細腰,沉默寡言,周身的香氣甜絲絲的。
快要離開月華城時,荀青尾把這人引至他面前:“此人劍術高明,貼身護着你,好歹再遇到危險你也不至于孤立無援。也能少被人弄死幾次、少受些罪。”
慕廣寒一個人慣了,本想婉拒。
然而誰讓他上回死得确實太難看了。
面對荀青尾與福伯等人咄咄逼人的眼刀陣陣,實在是找不出什麽借口推辭。
只能帶上護衛同行。好在此人話少事也少,與其說是個護衛倒不如說更像個影衛,明明那麽大一個活人,卻常常能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正想着“忽略他的存在”,冷不防那黑衣男子忽然躬下身來,修長手指握住了他的腳腕。
慕廣寒一驚。
他赤足陡然被握住,一時緊張得腳趾微蜷。偏偏丹桂撲鼻,又讓他片刻晃神,直接徹底磕巴:
“不、不必。青尾他、他叫你一路護我,并沒有、叫你替我穿鞋。”
男子垂眸。
其實,若只論模樣,以此人的清逸俊朗,比慕廣寒的舊愛衛留夷甚至新歡洛南栀都絲毫不遜色。
只可惜……
慕廣寒這麽個容易心動、擅長一見鐘情的人,望着眼的俊美護衛,竟是一片心如止水,古井無波。
護衛名喚楚丹樨。
月華城碼頭送行時,荀青尾将他扯到一邊:“給吾主交個底,這個楚丹樨他,曾是吾主早年的心上之人。”
慕廣寒:“???”
“應該是初戀,那時你待他一心一意如珠似寶,可他不知珍惜。後來你為迫自己忘了他,喝了一瓶叫做‘浮光’的忘情藥。”
慕廣寒:“……啊?”
“便從此把他給忘了。不過一切原是他活該,吾主也不必放在心上,把當做普通侍衛用了就是。”
“吾主放心,吾把過關,此人忠誠毋庸置疑。”
慕廣寒:“啊這……”
這故事要命,鑽得他腦子疼。
楚丹樨替他穿好鞋,又重新給他裹了被弄亂的披風。
慕廣寒本以為弄完了,誰知此人又從後面握住他的手,以一個幾乎擁抱他的姿勢,不言不語解開他纏着紗布的手。
“不、不必。”慕廣寒掙紮,只覺熱血突突往臉上湧,“這個,是真的不必。”
他的身體狀況,這幾年着實不佳。
情傷、打仗、放血、抽髓,身體早被折騰得油盡燈枯。不止臉上毒紋越發嚴重,手腕腳腕也常常潰爛,實在是見不得人。
“主人昨日沒換藥,”楚丹樨低聲道,“楚緣替主人換藥。”
慕廣寒:“這真、真不必,我自己回去換。”
楚丹樨卻不聽他的,繼續拆了他傷口的紗布,露出紗布下糟心的血肉模糊。
……實在太醜,自己都嫌棄。
慕廣寒偷偷看一眼,狠狠皺眉。
又偷瞄了楚丹樨一眼,卻見楚丹樨只是愣着。
漫天星光落入他的眼,他的喉嚨輕輕動了動,狹長好看的眼裏浮現出一閃即逝的心疼,随即垂眸不語,只默默替他換藥。
一點也沒弄疼他,動作十分娴熟。
慕廣寒:“這莫非,不是你第一次替我換藥?”
楚丹樨滞了滞,沒有言語。
慕廣寒:“也不是第一次替我穿鞋?”
楚丹樨手指再度遲了遲,蒼白的唇勾起似是一個自嘲的笑意,明顯苦澀。
慕廣寒一時頭大。
他只記得自從半個月前上船以來,楚丹樨就一路照顧得他妥帖。可具體如何照顧,有何細節,替他換過幾次藥,披過幾次衣?
竟一件都想不起。
可見他當年喝下的忘情藥,是真·斬斷情絲、藥效強勁。不僅能讓他忘了與此人“過去”的全部浮光掠影,就連眼下這半個月的相處,多數細節也是過眼就忘。
慕廣寒了解自己。
若換做平時,有這麽一個人肯溫柔替他上藥,不嫌棄他的殘破不堪,以他的戀愛腦程度肯定早就淪陷了。
還什麽衛留夷、洛南栀。
直接拐了這侍衛跑不好麽?長得又帥,對他又好。
可對着眼前楚丹樨,他卻十分不可思議地……心中只有空蕩蕩的麻木。
……
回了船艙,慕廣寒點上一炷月華迷香。
迷境中,荀青尾款款而來,鞠躬行禮:“吾主,月華城一切安好,吾主之行可還順利?”
慕廣寒點點頭,兩人互相問七問八,他也問了當年楚丹樨之舊事。
然而,很糟糕的是,剛問完,就又忘了一大半。
“浮光”藥效可見一斑,最終只隐隐記得的,與楚丹樨當年之事并不十分跌宕,倒是很顯青澀。
荀青尾:“确實,比起吾主後面遇着的那些心思狠戾、過河拆橋、殺人吸髓、滿腹算計的狗男人相比,楚丹樨他……算是品性純良。”
“可誰讓吾主當年太年輕,一生一次的忘情藥‘浮光’,喝早了。”
慕廣寒想了想,荀青尾講得有道理。
确實喝早了。
早知就晚點喝,把後面一堆烏七八糟的人也全忘掉。也不至于一路經過各種前任封地,想起一大堆糟心事。
若能前塵盡忘,一身輕松去見洛南栀就好了。應該也能舔得更投入些。
……
很快,小船經過陌阡,離洛南栀的安沐城就只有五日。
雖說慕廣寒早已派人給洛南栀送去了幾大船見面禮,本人還是沒閑着。一路下來,各地特産,堆滿小船。
這日,小船停在儀州千郡城,慕廣寒又去鬧市采購。
買啊買,見着什麽新奇玩意兒都想給新歡瞧瞧,直到大包小包拿不下,才忽然發覺自家侍衛面色陰沉,分明隐忍。
慕廣寒此時已全忘了當日楚丹樨給他換藥、穿鞋之事。
但畢竟能看出他在生悶氣。
暗暗反思了一下,嗯,怪自己,那麽多大包小包,弄得人家堂堂九尺男兒手指上都挂滿了五彩小糖球。
楚丹樨是侍衛,又不是家奴,自然不高興。
且這也并非他頭一回任性。上次在茶樓聽書,只因那說書先生說《洛川雙璧傳奇》說得太好了,他就非要花錢把人帶上船繼續聽,楚丹樨也是全程忍他。
一個好的月華城主,得會哄屬下。
慕廣寒果斷帶楚丹樨去了尋寶閣,撿漏了一把很是不錯的寶劍。
楚丹樨欲言又止。
慕廣寒:“說。”
楚丹樨垂眸:“那洛南栀的佩劍‘疏璃’……天下聞名,怕是不肯輕易換。”
慕廣寒:“我知曉,這把劍是買給你的。”
楚丹樨一滞。
“這一路辛苦你,是該有把趁手的武器才是。”
那一刻,楚丹樨眼中一閃而過難以形容的光華,如同夜中煙火,卻又片刻璀璨後回歸寂滅。
這劍雖是不便宜,但也絕算不上稀世名貴。
慕廣寒只是覺得人家要保護他又要做長工,他這雇主給人家買點東西實屬正常。
……
船終于路經烏恒。
衛留夷的地界,一片綿綿梅雨。像是能打濕骨頭一般,整個水面一片漣漪蒸騰。
讓人心情不佳。
好在馬上就要直下洛州,還有一日半。慕廣寒本來都想好了,要先找間客棧,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再去洛州侯府……
煙雨之中,江面出現了龐大黑色的影子。
幾艘大船正在攔江巡查。
亂世之中,官府攔船也算正常。慕廣寒不怕,月華城本就有世代相傳的大夏全境通行符,加上南越王還給過他一塊家主令。
烏恒隸屬南越地界,家主令比通行符更好用。
楚丹樨停船,慕廣寒早已拿好令牌與幾包銀錢,按說雙管齊下,巡查軍士不會為難他。
然而。
站上甲板,慕廣寒笑容瞬間凝固。
一個半月不見,烏恒侯衛留夷整個人消瘦了不少。正站在大船船頭,直勾勾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裏一片沉沉暗色。
慕廣寒頭皮發麻。
只能寄希望于好歹隔了幾米,霧氣又大。衛留夷眼神未必好,未必是在瞪他這個一個多月前剛剛死遁之人。
然而怎麽可能。
“月、華、城、主。”
衛留夷咬着牙,惡狠狠念出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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