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黃昏,将軍府。
小小姐因先天不足,一條腿打小就殘着。請了多少名醫都毫無辦法。可今日被月華城主看過後,那殘腿竟第一次破天荒有了些許知覺。
小梅:“嗚,爺爺,嗚嗚嗚嗚……”
“小姐,太好了小姐,嗚……”
府上奶媽仆人哭成一團,路老将軍亦嘆了口氣,偷偷轉過臉去。
唉。
本是打定主意要嚴防死守,可誰讓那月華城主洞察人心,一來就捏住他的軟肋!
這麽些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寶貝孫女兒笑得這麽開心。
要他如何是好?
路霆雲無奈嘆氣,再度看了一眼桌上慕廣寒差人送來的木工擺件。
同一時辰,洛州侯府。
九歲的小公子邵明月是邵霄淩已故大哥留下的獨子,正在一邊吃飯,一邊問女官書錦錦:
“姑姑,什麽是‘原城之誼’?”
書錦錦:“這是講前朝一位著名的文姓将領,與其師長的情誼的典故。”
“文将軍的那位師長,本也是一名戰功顯赫的老将。可惜年老昏聩,打出了臭名昭著的原城之戰。”
“彼時原城被叛軍層層包圍,唯有固守不出等待救援,才有一線生機。可那老将軍卻逞一時之勇開城迎敵,落得慘敗。不僅數十萬将士遭到坑殺,城中百姓也被屠戮殆盡,留下無能的千古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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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後來文将軍功成名就,仍舊謹記其師養育之恩,從未以恩師污名為恥。”
“英雄不掩出身,因此傳成佳話。”
“……”
将軍府。
那木工擺件雕的,正是“原城之誼”。
像路霆雲這種多年沙場的老将,自然知道原城之戰的事情,根本不是民間與史書上所傳那般。
那時的原城,根本就不可能等到援軍。
彼時叛軍勢大,而原城早已是強弩之末。又不會再有救援,以當時境況守城不出,雖能保一時平安,但長久只有彈盡糧絕死路一條。
反而兵出險招背水一戰,才勉強能有一線生機。
那位老将軍絕非年老昏聩。
而是多方權衡,咬牙選了險路試圖翻盤,可惜最終不幸戰敗、力盡而亡。
路霆雲想到這,再度重重嘆了口氣。
眼下洛州,又何嘗不是當年原城?
一樣搖搖欲墜、大廈将傾、孤立無援。其實他心裏也清楚,唯有依月華城主之計集結舊部孤注一擲收複失地,才能尋得一絲反敗為勝的機會。
但是,一旦失敗……
莫說少主、都督。連他也會像當年那老将軍一樣為世人曲解诟病、蒙受不白之冤,背負害死萬千百姓将士的千古罵名,晚節不保。
路霆雲老了。
是真的老了,活不了幾年了。
若是能回到年少意氣風發時,他也願為洛州存亡賭上一把。可如今他風燭殘年,回望一生戰績,只要在閉眼之前洛州不覆,他将在史書上擁有毫無污點的一代忠良美名。
甚至,哪怕在他有生殘年,洛州淪陷。
書上也會寫,天昌之戰時,是他絕食力勸舊主不要出兵。可惜舊主心意堅決,他一人無法力挽狂瀾,可惜可嘆。
他一生清廉,忠心護主南征北戰,自認配得上一個好的身後名。
……本是心意已決,無可動搖。
然而此刻,聽着院內孫女的笑聲,看着手中随木擺設一同送來的小小的梨香信箋。
月華城主的信,言辭委婉卻直擊要害。
慕廣寒向他許諾,他只需交出兵權坐鎮後方,若是勝了,全是他運籌帷幄之功。如若敗了,則是少主無能、月華城主一意孤行,所有污名由他二人承擔。
“老将軍,少主與月華城主來了。”
路霆雲閉上眼睛。
他真的老了!唯獨放不下的兩件事,一是寶貝孫女兒,二是蓋棺虛名,年紀輕輕的月華城主全看得一清二楚,實在慚愧汗顏。
“請他們上座吧,我更衣就來。”
罷了,往後,這洛州是年輕人們的天下了,就由着他們吧。這樣傾盡所有,将來泉下去見舊主,也可無憾。
路霆雲感嘆了幾聲,起身見客。
……
邵霄淩不懂。
這月華城主他,到底是怎麽勸服倔老爺子的?
他全程看到的,就是慕廣寒來了将軍府,同老爺子和和美美吃了個晚宴喝了個茶。
順帶關心一下小梅,教将軍府奶娘下人們今後如何給小姐敷藥,哪裏學會施針,怎麽練習走路。
又和老爺子聊了聊洛州風物,以及老爺子年輕時的戰績輝煌。
就這樣,全程不曾提過兵權之事。卻在兩人離開将軍府時,路老将軍派人追來送了他一只錦盒。
出門打開一看,赫然正是虎符。
邵霄淩:“?????”
他無法置信地看向慕廣寒,半天憋出來一句:“你,該不是會什麽妖法。”
不然真找不到別的理由來解釋這一切。
這人才來洛州,就已哄得上下官員們信任喜歡、說動洛州最倔的老爺子,此外還能蠱惑南越王、衛留夷、紀散宜等都對他念念不忘。
又不是什麽天仙美人,不是會妖術是什麽?
“你的妖術,如何不我身上用用看?”邵霄淩說着,還一本正經伸出雙手。該不會全天下就只有他一人頭腦清明、不會中招吧?
慕廣寒:“……”
他實在懶得接某人蠢話:“兵符既在手,少主明日若沒事,陪我去兵營轉轉。”
邵霄淩:“啊?”
……
縱然路老将軍放權,但若不能同時得了全軍将士們認可,哪怕是聖谕诏書也不過一紙空文。
軍隊往往只服能打勝仗、強悍有力之人。
隔日中午。
梧桐軍大營在安沐城外十裏。
慕廣寒與邵霄淩各挑了一匹快馬,一路馳騁而去。半路上,慕廣寒忽然伸手,将臉上那半塊面具拿了下來,毀容的半張臉上遍布猙獰的毒紋,就這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邵霄淩:“呃,你這……”
這着實是,大白天見鬼,吓死人不償命。
可能正因為太過驚悚,他一時竟反而說不出任何嘲諷的話來。
慕廣寒垂眸:“軍營之中的男子,大多有傷在身,若我遮遮掩掩,怕他們以為矯情。”
邵霄淩哦了一聲,點點頭。
原來你也知道你天天戴着那勞什子玩意矯情啊?
……
梧桐軍營。
慕廣寒一登場,倒是瞬間震住了場子。
兵營将士許多沙場多年,不比尋常百姓,并不太願意相信江湖上關于月華城主多麽厲害的傳言。如今又聽聞他們崇敬的路老将軍交了兵符,大有不服不忿之人。
也不知這人是哪裏來的江湖騙子,竟迷惑少主又逼迫路老将軍。說不定是個什麽狐媚惑主的髒東西,他們一定要給此人一個下馬威看看!
然而,真見到此人……
這臉這身子,弄成這幅可怖模樣,不知以前是遭過多少罪?傷成這樣,狐媚惑主是不可能了。
但仍有人不服:“聽聞月華城主,曾多次與那未嘗一敗的西涼王燕止交手?”
慕廣寒目光平靜:“傳言不假。”
“可對方既傳未嘗一敗,又傳城主所向披靡,這如何對得上?”
慕廣寒:“其實對得上。”
“他不過是在我手上從沒勝績,次次無功而返罷了。非要說的話,我雖勝了,但也确實不能說是他敗了。”
“……”
軍營裏一時悄然無聲。
實在是那燕止實非凡人。短短兩年一統西涼,驕狂鐵血戰無不勝,無數西涼名将盡折其手,傳聞兇狠殘暴至極,其名能止小兒夜啼。
如今卻有人一臉淡然,說西涼王在他手上沒贏過。
“……”說不定只是誇口胡編而已!
便接着有人推出兵營沙盤:“聽聞前日,月華城主在都督府沙盤推演,殺得城中武将片甲不留。但我們梧桐營身經百戰,自信與那些紙上談兵之人大有不同。”
“城主可願賜教?”
慕廣寒:“互相切磋讨教而已。”
身經百戰的梧桐軍确實大有不同,人均大多比那天那群人多撐了一炷香。
“……”
梧桐軍将領們暗忖:兵法如此詭谲狡詐令人捉摸不透,明白了,他實則是個有能軍師!
如此厲害,确有可能坑得了那西涼王。
事已至此,大部分人已心服口服。
唯有梧桐營二把手先鋒将軍錢奎仍舊不服,此人身高兩米有餘,如一堵牆般體型極其彪悍,揮兩把重斧,常年沖鋒陷陣無人可擋,戰鬥力洛州數一數二。
但他這般身形,叫人與他一對一比武就過于欺負人了。
于是他約了月華城主騎射場見。
“我……騎馬尚可,箭術不精。”
錢奎置若罔聞,一把重弓遞過,粗犷道:“哎,城主,來都來了!”
這般明顯刁難,弄得邵霄淩差點都想上去幫慕廣寒解圍了,不過一個猶豫,就見慕廣寒已接過長弓:“好吧,我盡力試試看。”
江湖傳言是月華城主會醫,按說醫者一般不會武。
旁邊一群軍士個個興奮異常,摩拳擦掌圍觀看好戲。雖說那馬上的月華城主倒也生得高挑挺拔,但那畢竟是重弓,軍中大半将士都未必拉的開……
正想着,就見那城主在他們看好戲的目光中面不改色,默默對準靶心,搭箭、拉弓。
咻——
馬兒在奔馳。而那羽箭破空而出,直直淩厲正中紅心。
周遭一下靜得吓人。
最驚愕的其實不是錢奎,而是邵霄淩。原本這輩子他就只知道好友洛南栀文武雙全,萬萬沒想到,這月華城主竟然也?
慕廣寒目光平靜,馬上從箭筒裏又抽出第二支箭。
咻——
這一次更是直直将上一只羽箭從中劈斷,再度射中紅心。
“好!!!!”
周圍爆發出一陣叫好聲,錢奎的眼珠子則已經都要瞪出來了。
慕廣寒又拿出了第三支箭。
咻——
這次,箭矢直接從前兩次射透的箭孔穿了過去。
何等神射!梧桐軍營一時沸騰,震天歡呼。就連邵霄淩回過神來,都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何時緊張得心髒砰砰跳。
……
洛州注重養兵,梧桐軍素來不缺錢饷待遇。只是天昌之難後,舊主罹難,情勢不好,士氣低落萎靡。
而今月華城主讓衆人重燃起希望。
那晚,成功得了軍心的慕廣寒留在軍營,與大家開懷暢飲。
他可謂海量,一切敬酒來者不拒。
當日是盛夏酷暑,便是夜裏也不清涼。喝了酒就更容易熱,幾輪下來,很多漢子已開始解開衣服、坦胸漏懷。
慕廣寒也着實有點悶熱。
邵霄淩:“?????”
“你幹什麽??不準!!!”
慕廣寒倒也不是要脫,只是想稍稍将前襟解開得些清涼而已,卻不知為何那少主瘋了一樣捏住他領子,給他一顆一顆扣了回去:“不行、不行、不行!”
“可其他人……”
邵霄淩:“我不管,別人無妨,你不可以!”
慕廣寒不解。
确實他身上是也有傷痕。但有礙觀瞻程度比臉差遠了,怎麽就脫不得?
半個時辰後。
邵霄淩喝醉了,開始嘀嘀咕咕胡言亂語。
“因為……很、很色。”
慕廣寒:“啊?”
“你脫了,好像和別人脫了不太一樣,有點……色情。”
“……”慕廣寒聽得想打人。
只恨自己體質異于常人,喝酒如喝水根本沒法醉,還要被迫清醒着聽這些胡話。
邵霄淩醉了以後話巨多,一會兒捏他臉看,一會兒又拍拍他的肩膀:“其實,看多看習慣了,你也不是那麽吓人。”
“……”真謝謝啊。
“你……嗝,其實真的還不錯。這樣,你将南栀早日弄回來。你們的婚事……我,應允了。”
“…………”無話可說。
“我覺得……你與南栀,定能一見如故。你們皆是……會騎射,懂沙盤。可見月華城,嗝,定也是從小嚴加培養,就像南栀他爹……”
但慕廣寒的本事,還真不全是在月華城學的。
仔細想想,反而不少是跟前任們學的。
比如,當年他有過一個前任,性子潇灑、活潑愛笑,他因此怦然心動,即便分開以後仍覺得愛笑性子讨人喜歡,就也學着常常笑。
還有一個前任,擅騎射,動作淩厲漂亮。他看得心花怒放,分開以後也就練了騎射,才能射成今日這般。
又有一個前任,喜歡散着長發,只在發尾處編兩三節,看着雍容又随性。尤其走動之時,那發尾如活靈活現的尾巴般輕輕蕩漾,總讓他想去捉過來一股腦摸個痛快。
但那發型只适合大美人,他就罷了。
只是每每想起,仍覺可愛至極,可惜沒見旁人再那樣綁過。
過了一會兒,邵霄淩醉得更加前言不搭後語。
“若是父親兄長還活着,我才不要當……什麽勞什子洛州侯。”
“我就只想……一輩子……日上三竿起,醉卧美人膝。逍遙……自在。”
慕廣寒:“少主。”
“這世上從來無人生來高人一等,少主不過運氣好,投在侯門世家食邑萬戶,你消遙自在、錦衣玉食,全是民脂民膏,又怎可自私自利做如是想法?”
沒想到,那邵霄淩也并非完全醉得無可救藥,他安靜了片刻,很是委屈:“我只不過……只是說說而已。”
“我哪裏不管百姓了?我不是每天都在批公文、每天……都在想辦法,我這半年,一次酒樓也沒去過,一次懶覺也沒睡過。便是我不想管,我爹、我哥他們……也不會答應我。到時候泉下有知,一定揍死我……”
“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你就怪我,嗚。”他紅了眼眶,要哭了。
是是是。
幾日觀察,洛州侯雖能力有限,卻也确實不算怠政。
慕廣寒垂眸:“好好,你別哭。我收回。”
邵霄淩這才收住眼淚,氣鼓鼓地哼了一聲,抱住他的腰睡着了。
慕廣寒嘆氣。
無奈摸了摸二世祖,像摸一只傻狗。
……
次日,邵霄淩醒來。
他堂堂洛州少主,竟然露宿軍營野地。宿醉頭有點兒疼,他發現自己正枕在醜八怪膝上。
他為何如此衣衫不整?
昨夜之事他多半已記不清。唯一的片段記憶,就是這人一身酒氣,還用那麽難看的爪子摸他頭。
回城馬上,邵霄淩賭氣飛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記得以前醉了的時候,也有醒來時是枕着洛南栀雙膝的,但那時就不會覺得有什麽。
怎麽枕着此人睡了一夜,就渾身別扭?
快到城門時,女官書錦錦派人來報:
“少主,城主,這……不知為何,那烏恒侯衛留夷突然不請自來,眼下已到城中!”
邵霄淩皺眉:“衛留夷?他來幹嘛?”
慕廣寒也是迷惑不解。
之前最後一面,那人咬牙切齒丢下一句“你別後悔”,在他看來,就是從此兩人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了。
難道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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