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半個時辰後。

儀州櫻祖部已經潰不成軍。

錢奎一邊殺得酣暢淋漓,一邊罵罵咧咧惋惜不忿——雖然洛州大獲全勝,卻還是讓儀州的護衛将領成功用生命拖延了時間,給那茍延殘喘的老賊逃了!

山上,慕廣寒觀察着下面形勢:“霄淩,你再去告訴錢将軍一聲,追擊敵軍,三裏為限,過者不追。”

此事他戰前就交代過。

不追窮寇,戰利品也不急着要,輕裝簡行。

大勝值得驕傲。

但絕不可被沖昏頭腦,一旦随州和拓跋部合兵,仍舊有十三萬之多。須在此之前逐個擊破,得快。

“時不我待,全軍調整陣型,往池城方向出發!”

……

洛州眼下雖是軍弱、糧少,唯有一點好,衆人心齊且聽話。

就如錢奎,硬生生收住了想追殺櫻祖的心,完好地履行了大将軍的職責所在。

一會兒,單兵追殺櫻祖的楚丹樨也回來了,搖了搖頭。

罷了罷了!錢奎嘆氣,重錘扔進圖裏。這黑衣護衛那麽厲害都沒追到,今日就是櫻祖那狗賊命不該絕,唉。

算了,就當再多折磨他一次。

下次必讓他再體會一次同樣的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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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深。

洛州軍雖然剛打完一仗,但無人抱怨疲累,而是一鼓作氣立刻往池城方向進發,士氣大振。

月華城主名不虛傳。

天降洛州福祉,剛才那一仗高明又漂亮。一雪前恥!

士兵興奮,将領更興奮。

錢奎的馬即使急行軍中,全程圍着慕廣寒轉。

之前軍營月華城主騎射連中靶心,他都沒能完全服氣。可剛才那場揚眉吐氣的勝仗,月華城主在他心中地位俨然至少有了路霆雲老将軍的一半!

“城主,您教咱們的絆馬繩實在太好用了。待會兒還做麽?”

“城主,大仇得報實在爽快!待見了随州軍,咱們也一樣殺他們個屁滾尿流!”

慕廣寒小聲提醒他:“将軍,切勿輕敵。”

錢奎撓撓頭:“嘿嘿,是是是。”

有人歡喜有人憂。

李鈎鈴策馬默默垂眸,另一側行着。

剛才那一仗确實利落漂亮,她欣慰的同時,亦不免心有不甘。

這個人本是屬于烏恒的。

自家不可多得的寶藏,卻在別人家裏閃閃發光。

她并非不願見洛州複興。當年天昌之戰時,她還和爹娘一起為洛州舊主他們哭了一場來着。

可是,終究意難平!

“阿鈴。”

忽然,慕廣寒叫他。

她回過頭,只見他微笑,目有清晖:“剛才在翡翠谷中,打得開心麽?”

李鈎鈴一愣。

開心。

當然開心。

她的指尖此刻還在熱血與興奮中微微顫抖。好久沒有那麽酣暢淋漓,她雖身為骁騎将軍,但這種感覺一生僅只有幾次——

上一次,是在恒城城樓上火光沖天,他們一起追着西涼軍打。

也是暢快淋漓。

她身在武将世家,自小不愛紅裝愛武裝,練就一身武藝就是立志要建功立業。

可惜那麽多年,少有施展。

少主偏安一隅,她僅有的幾次驕傲戰績,都是在月華城主身邊……

李鈎鈴忽然警醒,心裏吓了一跳。

一雙榛子色的大眼睛驚疑不定看向慕廣寒,卻見那人沒有再看他,而是垂眸一臉溫和,在和懷裏洛州小小少主說着話。

李鈎鈴:“……”

她不能确定,月華城主适才問她那話是否別有深意。

但她李氏一族,世世代代皆烏恒名門。就算旁人再好、再懂得她心意,她……也是不會背叛烏恒的!

……

次日清晨。

随州軍的遭遇,與儀州軍幾乎一模一樣。

“大将軍,後、後方敵軍來襲!”

薄霧之中,全然沒有征兆地突然遇襲,随州軍在萬箭齊發的山谷中根本看不清敵軍,登時陷入了兵荒馬亂的境地。

唯有主帥副将文隽一人,試圖保持冷靜。

“大将軍,此時調轉列隊,做好準備正面迎敵,或還有一線生機!”

“大将軍?大将軍!”

然而,随州主帥并無打仗經驗,不過是随州侯夫人家靠裙帶關系拿到将軍之位的一個擅長逢迎的親戚族兄。此番前來只為混一個功績,本以為跟着三軍齊下攻打殘破洛州有什麽難?

以至此刻,已吓得完全瘋癫。

“此處為何會有敵軍!盟軍呢?儀州軍、拓跋部在哪?情報!情報呢?”

“敵軍數量有多少,是哪方勢力?完了,吾命休矣!”

文隽閉上眼睛,不再多言。

主公身邊近臣皆嫉賢妒能,整個随州已經爛到根上。要如何救。

一切太遲了。

另一邊,錢奎兩把板斧一馬當先直沖敵軍陣中。其實他當然知道不該這樣好勇猛進、突入重圍,但實力足夠時,就能為所欲為。

他此刻就像是沖入敵陣的一頭巨獸,兩把斧頭瘋狂劈砍,一時慘叫、哀鳴、四下逃散,苦不堪言。

很快,那巨大的身影橫在了主将面前。

“哇啊啊啊啊啊——”

副将文隽閉上眼睛,被那熱血濺了一臉。

身在亂世,無力回天。

他的人生,到此為止了。

卻在此刻,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

慕廣寒:“主将陣亡,随州已敗,衆将士繳械不殺!”

幾乎是一瞬間,洛州士兵的高呼聲此起彼伏:“主将陣亡,棄暗投明繳械不殺!”

冰冷的重錘舉到眼前,錢奎:“主将已死,如今你便是這軍中官階最高之人。我主愛才,投我洛州者連升兩級!”

投降,就還可以活。

……

随州軍降了。

慕廣寒卻不敢絲毫放松。一直等到天空從魚肚白變成一片明朗璀璨,手下探子送來拓跋部已聞訊逃回府清城的消息,塵埃落定,才放下心來。

贏了。

兩場戰役,很順利。

沒有節外生枝。

他松了口氣,身子晃了晃,楚丹樨:“主人!”

慕廣寒在楚丹樨懷中勉強穩住,卻只顧對錢奎道:“戰場清理完,輕裝帶走、重裝留下。投降的随州士兵若有人逃,放任其去。”

“大軍已一天一夜沒吃沒睡,弄完盡快回安城修整。”

“我們本錢少,一兵一卒都損耗不得。”

“不得貪功,先回家。”

……

回安城的路,大軍走得慢了一些。

很快,又是一片月色。

十萬人出去,幾乎全無折損,還帶回來五萬多随州戰俘,實在賺翻。

錢奎是心情大好,一路忍不住又開始吹。

“哈哈,我當日第一次見到月華城主,就覺此人一表人才、潇灑不羁、神機妙算、聰明絕頂,絕非池中之物!”

錢奎副官沈策貌不驚人,做事卻一向認真不茍。遇事喜歡拿筆記記記。

此時,他又拿出手紮:“将軍,今日兩戰大獲全勝,屬下對月華城主五體投地。但屬下有一事至今想不明白,還望将軍不吝解惑。”

“昨晚咱們大破儀州時,倘若儀州派信使快馬加鞭将我軍戰法告知随州軍、拓跋部,使得他們提前防備,我軍又該如何與之周旋?"

邵明月回來路上,坐的是錢奎的馬。

“師父說了,那櫻祖一貫狡苛、冷酷、唯利是圖。以他那見不得別人好的性子,他自己倒了大黴,才不會好心告知盟軍提防。”

“退一萬步說,就算老賊突然改性,儀州被打得那般落花流水,殘兵敗将只顧奔逃,也未必分得出心來挑出一個不辱使命的信使。”

“就算信使夠快,拓跋部與随州合并抄近路也需要一個多時辰。我軍只要在一個多時辰裏幹掉随州,就還能贏。”

“原來如此。”

沈策懂了:“月華城主全部都算計好了,果然料事如神。”

邵明月笑笑,沒再多說。

師父還說,其實他也并不能十拿九穩。

畢竟戰場之上,種種機緣巧合細如牛毛又千變萬化,便是件件都機關算盡,往往還是會有造化弄人。再強的将領,也難保證一定能贏,都只是随機應變而已。

知己知彼,不可輕敵。

這些話,他記下了。

……

邵霄淩在小侄子和錢奎那聽了一會兒,策馬上前:“喂,阿寒,小東西剛剛喊你師父呢。”

“你什麽時候偷偷背着我把我侄兒給收了?也不跟我說,我得替他辦拜師酒的!”

楚丹樨:“噓。”

“主人累了,才睡着,別吵他。”

邵霄淩一張俊臉瞬間垮了下去。

區區侍衛,敢噓他洛州侯?

而且話說他的這位“夫君”,還真就靠在侍衛懷裏閉目睡了?

能不能稍微注意點影響?雖說“婚約”之事子虛烏有,但他畢竟曾衆目睽睽婚船接人,又在安沐城門口收了烏恒侯的新婚賀禮,如今人人以為他與月華城主有一腿。

這人倒好。

一會兒和衛留夷餘情未了,一會兒又和俊美侍衛貼貼。

要睡也該睡他懷裏啊,不然讓別人怎麽看他?堂堂洛州侯被夫君送了帽子?正想着算了,為這點事也不值得氣,随即目光恰落在楚丹樨懷中人的臉上。

“喂!”邵霄淩吼了起來,“他臉色怎麽那麽差?”

……

月下安城。

邵霄淩一直以來只見過慕廣寒肆意潇灑、無所不能的模樣。

如今卻見他蜷縮在床上弓起背脊,整個人渾身痙攣咬牙發抖,發不出聲音。細碎的黑發黏在臉上、遮住眼睛,身下的席褥被冷汗一片濕透。

邵霄淩不禁一陣無措,顫抖着去摸他,那身子摸起來卻是駭人的冰涼刺骨。

邵霄淩:“怎麽會這樣,阿寒!你、你哪裏難受告訴我?”

他擡頭,一臉着急看向楚丹樨:“他怎麽突然就病成這樣了?快、快去找安城最好的醫者——”

楚丹樨垂眸,不願多說:“他本就身體不好,不可疲累。休息兩日就好了。”

休息兩日?

可邵霄淩看他疼成那樣,怎麽看都不是休息一番就能好的樣子!

“呃……”

正想着,床上人強忍劇痛,突然翻滾掙紮着要滾落下來。邵霄淩連忙去接,卻被旁邊衛留夷一把擠開。

懷裏濕淋淋的身子,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寒冰。

“阿寒!”衛留夷睜大眼睛,只見懷中之人咬着下唇,不肯發出一絲聲音,卻是仰着頸子顫抖不已,似是痛得不成樣子。

“阿寒,阿寒……”

他似是聽見有人叫他,深灰近黑的眸子微微睜開,目光卻是無力得幾近渙散,無聲喘息,衛留夷腦內一嗡。

彷如之前他在他懷中逐漸冰冷的樣子,重來一次。

心髒簌簌發痛。

随即肩膀也一痛,楚丹樨的聲音壓抑着隐忍:“你放開他。”

“放開,你不配碰他。你欠他的一輩子也還不了。若我那時在他身邊,一定殺了你!”

“想知道他為何變成這樣?”

“主人與我皆是月華族人,月圓之時會受月晖影響。他是城主,本就代月華城受月噬折磨,你又剝了他的髓珠,他更為虛弱,才會疼痛至此!”

衛留夷聞言如被一劍穿心,難以喘息。

懷中,慕廣寒再度輾轉。清晰可見他脖子上、臉上,原本猙獰的毒紋随着不斷痙攣起伏胸口,正在不斷增長、爬遍全身。

見那毒紋猙獰,邵霄淩亦是目眦欲裂。

他出門提了斧子,就要砍衛留夷。

李鈎鈴連忙去護自家少主。

嘈雜之中,慕廣寒醒了。

他雖是痛極,倒還聽得見。

“……別、鬧。”

實在太痛了,這群人還鬧內讧,吵得他想罵又好笑。又笑不出來,因而在旁人看來,他此刻滿是痛苦的雙眼裏,滿是絕望般的平靜。

楚丹樨平日裏一向克制,此時卻心疼得哽咽,握着他的手掌親吻掌心,一行淚順着臉頰落下:“阿寒,阿寒……”

很久以前,月華城中永夜,一輪月下。

那皎潔清輝中,有人一直望着他,而他那時不曾在意。

若是時光能重來……

“兩件事。”

慕廣寒冷汗涔涔,咬着牙,聲音沙啞,每一個字都在顫抖,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

“你們……聽好。”

“安城內有敵軍內應。掘地三尺,找出來。”

“還有,明日,最遲後日,秀城的櫻祖定會……撤軍。”

“因為,燕止他……”

他實在沒了力氣,喘息了片刻後,斷續着只說重點:“總歸,霄淩,你和錢奎、阿鈴一起,趁秀城空虛,務必……一舉拿回。”

“戰術不決,你聽錢奎……戰略不決,聽阿鈴。”

“機不可失。”

還好。

交代完了。

慕廣寒很為自己驕傲。

畢竟痛過那麽多次,也練出了本事,難以忍受的時候從不去想那些以前喜歡過的人或事。

只會想他的心腹大患。

想想燕止在做什麽,在想做什麽。

有時靈光一閃,還能虎口奪食。比如此刻。

滿身毒紋再度增殖,慕廣寒已無法再睜開眼睛,脆弱的喉結上下滑動。

“別看我……”

真的好疼。最後三個字,用完了最後一點力氣。

世界歸于黑暗。

有人叫他名字,遙遠而不真切。指尖劃過滾燙的淚水,若還能有力氣,他真的想再說一句他沒事,死不了。

或許這副樣子,無論在誰眼裏都是支離破碎。

但他畢竟從小醜到大的,內心比一般人堅強。熬過這個滿月,又是平日裏的模樣。

黑暗中,有什麽溫柔的氣息包裹着他。

很奇怪。

不知從何時起,每次痛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有這麽一絲氣息,淡淡幽蘭香,讓他不會再痛。

慕廣寒一輩子撞南牆,撞死了幾回還是頭鐵,還是仍願意相信很多東西。

也許真的,有什麽人、什麽東西,在默默守護他。

或許那只是一線思念,來自早逝的母親,未曾謀面的所愛之人,又或是有朝一日回望今時的自己。

衣襟散落。

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鎖骨處漏下一條皮繩,拴着一只簡陋的石頭小戒指,淡淡的白光。

那石頭本就是螢石,微光看着很不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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