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月華城主下完毒,一身輕松。

終于不再如坐針氈,而是舒展衣袖,好好享受這一頓豐盛的臨江晚餐。

“月華城主麻辣兔頭”味道可真不錯,香辣鮮美,讓人忍不住大快朵頤。

筷子戳戳,戳啊戳,一口又一口,滋味鮮美。

占了上風心情真好,一盤兔頭很快被他戳禿一大半。

“咦,兔兄怎麽不吃,兔兄多吃點?”

“……”

“若是擔心那毒,兔兄大可放心,我月華城特産‘七日封喉’雖說毒性劇烈,中毒者七天後必七竅流血而死,但若能在那之前服下解藥,也能做到藥到毒除、保管沒事。”

“兔兄剛也說了,咱們今日是萍水相逢、不做其他。那就雙雙吃好喝好、開心盡興。”

“待之後各回各家,望舒一定飛鷹傳書将解藥奉上——君子協定,絕不反悔,兔兄意下何如?”

慕廣寒笑眯眯。

誰讓剛才這只大兔子剛才雨夜裏龇牙吓他、又不顧他掙紮生拉硬拽拎他上樓,還那般饒有興趣地聽他裝游醫而不拆穿,害他足足如坐針氈、裝瘋賣傻了小半個時辰!

看月華城主默默炸毛,很愉快是吧?

這就給你現世報。

南越這邊君子協定有兩種,一種握掌,一種拉鈎。

慕廣寒主動笑眯眯伸出裹滿繃帶的爪子。燕王此刻已知他繃帶下面玄機多,碰一次就中毒,碰兩次還不知道要怎麽樣呢,就看他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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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為定?”

出乎意料,燕王竟然不惱,而是默默放下了就要吃到嘴邊的一塊軟糯桂花藕,乖乖伸出手來。

修長的手指放進他的手心,暖暖的。

這只兔沒敵意得活像是個假的西涼王,讓月華城主不禁皺眉,總覺有詐。

不過,無妨。

月華城主随即又捋起袖子,微笑拿起桌上空着的白玉小碟。

“……”燕止那邊分明警覺。

停下動作,默然望着月華城主給他殷勤夾了一塊完整的麻辣兔頭。

“來,為表誠意,再來個‘歃兔為盟’,一起幹了這兔頭!”

彼此心知,燕王從頭到尾沒有動過這盤麻辣兔。

結果被月華城主來了一手“盛情難卻”。瞧瞧,這被鹵得紅彤彤又入味的兔子,它在龇着牙沖你笑呢!一如兔子背後包得粽子一樣的人,也笑得無比得意。

燕止:“……”

心理陰影這東西,是相互的。

一如月華城主覺得兔子面具吓人,燕止也一直覺得月華城主無事露出笑容的樣子吓人。猶記當年,月色之下他第一次他看他這樣笑,就被“關門燒鳥”了。

與之相比。

一只麻辣兔……

确實,算不得什麽。

慕廣寒托着腮,觀賞大兔子一口一口吃小兔子,看着看着,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頭到尾弄錯了什麽。

他一直以為,燕王是愛兔之人,不願“同類相食”才不吃兔。

結果,好像不是?

只見燕王慢條斯理地戳一塊麻辣兔,戳一口糖蓮藕。戳一塊麻辣兔,又戳一塊糖醋排骨。

慕廣寒再默默觀察了一下他之前動過的菜。糖排小籠包,蝦仁貓耳朵,山楂湯圓,香蔥小雞粥,蟹黃殼燒餅……

一個西涼人,為何竟是妥妥的南越甜口?

“燕王該不會是,不擅吃辣?”

“……”

“但,哪有西涼人不擅吃辣的?”說好的民風彪悍、每頓成斤辣椒面呢?

結果,不問倒好,一問,燕止似是被那一口麻辣兔給嗆到了,趴在桌上咳咳咳咳個不停。慕廣寒忙給他遞了一杯水——他以為是水。

然而他忘了,适才店裏桂花酒賣完,小二幫他們剛替換的上好烈酒燒刀子,小茶壺裝着,純白透明。

辣兔配酒,越喝越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謀殺未遂的月華城主:“……”

“雖然,這話說出來可能兔兄你不信,但我這次,真不是故意的。”

“你還好嗎?”

“兔兄,想哭就哭,不要強忍。”

“兔兄多喝茶水。”

“兔兄,真的,你還撐得住麽?”

“不然這樣,我去給兔兄買包糖,去去就來。喂,喂!兔兄你幹什麽?有話好好說不必上手!”

……

人生走向,奇形怪狀。

“兔兄,在下絕非借買糖之故要逃,你能不能……先放手。”

“兔兄,君子協定,保證不跑。”

“兔兄這是何必?男男授受,于理不合。”

“……”

慕廣寒長嘆一聲,不再說話了。

此刻,他正被西涼王用力箍着腰,臉還埋在他胸腹,心情無比複雜。

如若可能,他當然不願被前陣子才戳過他一戟的宿敵碰觸。

若是能躲,他也肯定早早躲出十八丈遠了。

可無奈的是,真被碰到了,那感覺竟不似想象中糟糕——許是從小到大,願意碰觸他的人太少了。喜歡的人多半不給他碰,也就小小洛州少主肯給他抱抱。但那孩子又太小,渾身軟乎乎的像一只小貓,和西涼王成熟硬朗的觸感又不一樣。

成年男子手臂強勁的力度,隔着一層薄衫,透出滾燙。

何況燕王身上還奇怪地有一股似曾相識、讓人沉迷的幽蘭香。

慕廣寒:“……”

哎,瞧他這日子寂寞的,不僅連冷冰冰木偶人都認真尋思着買一個抱回家,如今就連宿敵惡意的桎梏,都能引起心底深處一絲細微的渴求與戰栗。

可悲,太可悲了。

慘不可言!

慕廣寒不知道自己的皮膚原來已是這般饑渴,饑渴到甚至都不挑人。實在太想要有一個什麽溫暖的東西抱一抱了,好緩解一絲孤獨,甚至哪怕飲鸩止渴都在所不惜。

實在要命,以前是人是鬼分不清也就罷了,如今直接淪落到“鬼我也行”?

樓上這麽一鬧,樓下店小二聞聲趕來。

一進包廂,就見內裏一幕很是旖旎暧昧,那兔臉男子正雙手箍着繃帶男子的腰,而繃帶男子的指尖正微微發抖,看似想要碰觸又硬忍着,一副雙雙沉溺其中、情不自禁之狀。

小二縱橫江湖多年,什麽世面沒見過?

“二位爺感情真好。來,爺要的糖果!”

“二位爺不是本地人吧?看着吃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去河上放燈游個船?嗨,咱們烏城玉秋祭一年才一次,來都來了,倘若不放燈、不游船,就像沒有來過一樣。巧了我有熟人船家,給兩位客官打半價?”

無論什麽場面也不忘适時做生意,一個店小二的職業素養。他尋思着既是雙雙這般情不自禁,那多半是願意一起去放個燈甜蜜一下的。

慕廣寒:“……”

半個時辰後,人在滿是星輝燈影的河面上,晃蕩。

無話可說。

深深覺得離大譜,太離譜了,離得他腦子都疼。

燕王在他背後默默劃船。

而他此刻……竟是半靠半躺在別人溫暖的懷裏,頭頂貼着那大兔子的下颚,耳邊聽着河上人們歡聲笑語,以及那只大兔子鼓着兔腮咯嘣咯嘣吃糖。

何止離譜。

他甚至與無數擦肩而過小船之上備受寵愛的人一樣,啥也努力不用做,只悠悠閑閑擡眼看雨後夜空的漫天星輝。

何止飲鸩止渴。

這叫饑不擇食!!!

……

慕廣寒心裏清楚,西涼王無事獻殷勤,絕對沒安好心。

今日一遇,說白了從頭到尾,都該是西涼王的順風局才對——但凡大兔子肯多防着他點,而不是大咧咧伸出手腕任他下毒,又或者是中毒之後立刻翻臉,都足夠他喝一壺。

然而,燕王卻是全程仇将恩報。

這太不正常了,肯定很快就要圖窮匕見,慕廣寒默默等着,并打定主意在此之前多占一點便宜,以免最終吃虧。

滿天星輝,他擡起臉。

離得這麽近,他其實能清楚看到西涼王彩繪的臉下面抿着的好看的薄唇。過于好看的唇形,實在讓人難以想象這臉的主人居然不是個美人。

不過轉念又一想,同樣的星空之下,燕王眼裏的自己又是什麽樣的呢?

一臉繃帶,猙獰至極。

這樣還敢給他靠。燕王不愧是燕王,忍常人所不能忍。

亂七八糟的念頭飛速一閃而過,慕廣寒在燕止懷裏骨扭了一圈,撈了燕王散在船邊的發尾過來。

今天的兔子,是一團黑兔團子。

慕廣寒把那一團捧在手裏把玩,不禁迷惑:“西涼王今日的發色……用首烏染的?”

燕王并未回答。

慕廣寒便兀自用力蹭啊蹭,倒也沒蹭下來什麽顏色。

湖心有一小島,水榭裏正賣着最漂亮的蓮花燈。

小船逐漸靠近,慕廣寒還在玩小黑兔。靠得更近,他感覺到燕王欠身動了動。尚未反應過來,小販收了錢,緊接着一只精致的花燈帶着點燃的燭心,就落在了他的手裏。

“…………”

月華城主僵住了。

無數思緒,像炸開的煙花,突突鑽腦子。

他努力咬牙克制,問身後人:“你今晚……是跟了我多久?”

燕王最好只是突發奇想,而不是因為偷偷跟了他一路,看到他一切豔羨別人的目光,然後快要哭了一樣地孤零零啃着烤魚、啃桂花糕,才買花燈給他。

不然他以後真的沒法見人了。

……

燕王又是沒說什麽。

只将一小塊店家送的朱墨塊和兩只小花箋,一同放進慕廣寒滿是繃帶的手中。

據說,用這墨塊寫願望,放在燈裏順水流走,願望就能實現。而他給他墨時,雙手就像是将他環抱住一樣,那一刻暖意彌散周身四肢,慕廣寒閉了閉眼睛。

與人相處,攻心為上。

他早就聽說過西涼王攻心很是厲害,非常會抓人弱點,如今見識到了,确實……

他睜開眼睛,不客氣地在小花簽上畫了四個字。

“天下一統。”

前陣子,他的願望還是天降美人。誰知世事變遷,如今他只要事業。

寫完,另一個箋遞給西涼王。

誰不知道西涼王野心勃勃,想要逐鹿天下?他且看他又寫什麽,慕廣寒等了一會兒,卻見那人卻沒有動,卻抵着他的頭頂,用一種近乎暧昧的低沉聲音道:“我問你。”

“我有什麽不好。”

“你為什麽始終,不看看我?”

“……”

慕廣寒有一瞬,被雷劈了的呆滞與空白。

雖然無論怎麽想,這句話都不可能是表白。但炸了毛的城主還是忍不住一度懷疑,自己以前……莫非也跟這燕王也有過一腿,只是嫌棄大兔子不夠美豔,始亂終棄把人給忘了?

實在是……這莫名幽怨,很有種他被舊愛陰魂不散找上門時的感覺。

但月華城主認真尋思了一下,他還不至于喪良心到這種地步!

好在,片刻後,他反應過來了這句話的真實意義。

醍醐灌頂。

今晚所有一切,都有了解釋。

圖窮匕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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