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那一晚,西涼王都紅燈籠映照的水邊,宣蘿蕤仰頭喝完了酒,一推空杯:“其實這麽些年,我宣氏已見燕王決心。過往疑慮,亦消弭許多。”
“不過家裏的事,我說了不算,還是要看叔叔伯伯們……”
趙紅藥挑眉。
這句話太過耳熟,當年她和師遠廖家“分散投資”時,都是用這一模一樣的口吻。就連前些天的何常祺也一樣。
西涼将門子女一概如此,哪怕平日裏看着再年輕氣盛、不服管束,其實個個心裏都有足夠的算盤。
格局分明之前,都力圖講究一個“平衡”。
絕不會将賭注全盤拿過來壓在一個人身上,頂多也就是取舍傾斜,見機而行。
誰知這麽快格局大定,投在那兩位世子身上的“投資”全部血本無歸。眼下西涼世家最好的選擇,就是趕緊見風使舵、敏滅恩仇,歸順燕王。
趙紅藥心裏暗暗慶幸。
她當初其實只是沒沉住氣,才比別人更早一步着了燕王的道。後來只好将錯就錯,家族亦無奈只能将財力人馬傾斜過來,卻成就了一本萬利的買賣。
不像宣氏。
一直在辛辛苦苦左右逢源,結果偏偏在燕王這裏投的最少。如今也只好宣蘿蕤出面,努力“痛改前非”,為家族争取剩餘利益。
原先西涼四大家族,何常祺家第一,宣蘿蕤家次之。
待燕王坐穩,只怕要重新排序。
不得不感嘆幸運,更不得不佩服燕王锲而不舍。明明五年前,四大家族硬若磐石,沒有一家肯轉移。可偏叫他水滴石穿,一點點的磨。硬生生逐個磨了個透。
所以啊,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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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既有這本事,說不定多磨一磨,天狗咬月亮,啊嗚把月華城主也給叼回來。
哪怕這次不行,下次,下下次呢?
一件事成功一次,它就可能成功無數次。反正這些年裏,趙紅藥是反複見證西涼王這麽屢屢得逞的。
另一邊,燈火琳琅的烏城,通明長夜已過一半。
河上游船已少了很多,歡聲笑語也逐漸淡去,萬家燈火緩緩熄滅,唯有許許多多花燈,依舊承載着人們大大小小的心願,靜靜流淌在寬闊而和緩的深黑色錦緞上,回照着星輝,一直流淌向日月升落的盡頭。
慕廣寒有些發怔。
星輝漫入眼中。從沒想過,他也能有這麽一天。
在繁華褪去時,有一個人執着他的手,同他一起将手中那盞已燒得有些發燙的蓮燈放入河中。讓那跳動燃燒着的小小心願随水流沒入無數星星點點之中。
身後,西涼王長發垂下來,撓得他耳畔微微發癢。
有種離奇古怪的心安錯覺——仿佛他與身後之人,早已認識了許久,亦終于和這世上許許多多人一樣,有家人、親友、所愛與依靠,有人肯與他共放一盞蓮花燈。
不覺得寂寞了。
很荒謬,但是真的,不寂寞了。
年少時曾一個人在月華城夜色下數過無數次流月星光,成年後亦對着喜歡的人一次次伸出又偷偷放下想要碰觸的手,路上看到別人無數次羨慕羨慕,自己卻一直在品嘗着……如影随形的孤獨。
直到,他學會了另辟蹊徑。
尋思自己的宿敵在做什麽,宿敵今天又進步了多少。這念頭日積月累,成了派遣寂寞、努力振作的良藥。
只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與兩人短暫相處,竟也能讓他……心情舒暢。
如果,他真就這麽跟他着他,一起回西涼。
小黑兔團子、治世之臣的待遇,或許還有其他……隐秘而晦澀的籌碼,西涼王是個聰明人,想必能屈能伸。
多大的誘惑。
……
蓮花燈遠去,小船亦緩緩靠向岸邊。
暮色中,西涼王一躍上岸,站上晃晃悠悠的棧板,回頭遞給月華城主一只手。
他的手指修長、掌心滾熱,常年征戰而有一層薄薄的繭。慕廣寒握住他時,最後回首看了一眼星海下花燈遠去的黑鏡般的河,船上的那一小場夢即将終結——
賺了,能被西涼王服侍一番,這輩子也算沒白活。
帝王待遇不過如此,何德何能?
夢裏片刻須臾,他會珍藏。
該醒了。
他不着痕跡,從溫暖的手中掙開,萬萬沒想到武藝彪悍的西涼王,竟會忽然一個趔趄就往後栽。
慕廣寒下意識伸手,将人穩穩當當攔腰接住。
“……”
那一刻,星空下,水畔邊,很像另一本流行的話本——“說起前朝太子與太子妃初遇之事啊,可真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當年那嬌小姐纖細嬌軟,于宮苑蓮花池邊險些被一陣風吹倒入水中,幸而太子經過,一把抱住她的盈盈細腰,二人一見傾心。”
慕廣寒:“…………”
別人英雄救美,他英雄救兔。
只是,西涼王明明身材高挑、又野蠻有力,為何這腰身卻也……
“………………”夢已醒,禁止再度饑不擇食!
片刻後。
慕廣寒畢竟是個醫者,西涼王剛才扭傷了腳腕,他看到了。
雖然,所向披靡的習武之人會随随便便扭傷腳腕這事怎麽想怎麽不合理,但他脫去那人鞋襪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
慕廣寒皺眉:“怎會傷得這麽重?”
燕王腳腕,分明橫着一道很重的傷,深到見骨。雖有包紮,但一看動手之人就是醫術就不精、用藥也不對。這些天南方天氣濕熱,傷口都捂得快化膿了。
燕王:“你那黑衣侍衛砍的。”
慕廣寒:“你先坐着。”
他尋思,附近應該就有醫館。但畢竟夜色已深,街上攤販大半已經滅去燈火。藥鋪也是,外面的“膏藥”招牌還揚着,但木門早已掩上。
這可麻煩了,只能找間客棧,看看老板有沒有藥。
這麽想着,慕廣寒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來哪裏有藥了。
他伸出手:“拿來。”
……
燕王默然掏掏掏。
上一回,兩人互摸,一個摸了對方一枚扳指,一個摸了對方一盒藥。
那藥可是烏恒侯送的治傷聖品,只稍稍地用過一次。如今送到鼻尖,依舊是一股濃郁的牡丹香。慕廣寒替西涼王正了骨、上了藥,然後……把自己脖子上裹得一圈又一圈的白藥绫給拽了下來。
沒辦法,某人腳踝原本的綁帶早已經混着膿血,髒得不成樣。而他臉上頸上雖然有毒紋,卻并沒有傷口,這久浸藥草的白藥绫很是幹淨。
即使如此,依舊不免覺得唐突。而且他的模樣,未必別人願意碰纏過的東西。
“燕王……不會嫌棄?”
那一刻,他看到燕王笑了。
就是笑而已,不帶任何嘲諷。一時有個念頭再度閃過腦海——這人真的,不是個美人嗎?
明明有這麽優秀的唇形,勾起時着實誘人!
……
慕廣寒也不知咋回事。
可能食髓知味,有點魔怔。總之,他給人裹好腳傷,又手把手教完他剩下的藥膏要怎麽用後,只覺一陣眩暈。
可能是蹲的久了,就摸索着在那人身邊坐了下來,好容易緩過氣來,擡頭看了看星空,又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變成再度蹲在了大兔子的懷裏。
慕廣寒:“???”
他不曾記得自己動過啊?
而且這次,不是他玩兔尾巴了,是大兔子在玩他。
燕王話不多,但或許是西涼民風彪悍的緣故,他對于各種各樣的肢體接觸似乎并無排斥——夜風漸涼,那人用大袖子裹住了他,正在一根一根地籠着他纏着繃帶的微涼手指,似乎玩的很是得心應手又不亦樂乎。
難以……理解。
雖然燕王看過他的臉,但慕廣寒心裏還是默默佩服。
他之前是真沒見過幾個這樣的,能毫無顧忌對他動手動腳。真就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籠絡人才不惜一切代價?
半晌,夜風拂過。
當然,更佩服自己,能蹲在宿敵懷裏一蹲蹲大半個一晚上。
真把西涼王當成是只軟乎乎的大兔子了?
“咳……”
該來的總歸要來,慕廣寒:“其實兔兄有所不知,月華城主以前确實是在到處……找主公。”
姑且算是找主公吧。
“但如今,已不想找了。”
“之所以留在洛州扶持洛州侯,也只是因為,洛州侯生性單純聽話,倘若有朝一日想要取而代之,也是輕而易舉。”
燕止:“……”
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很奇妙。
比如,你明明看不到一個人的眼睛,卻仍然能知道他此刻十分吃驚。
有一刻,慕廣寒幾乎想要伸手扒拉一下西涼王遮住眼睛的頭發,跟他認真對視一下。
不過還是算了。
像他這般高高興興摸了一晚上的老虎屁股,便宜占盡,事到如今才正式拒絕,只怕老虎要發貓。
所以還是別摸了,更何況哪怕視線不交彙,他仍舊能清楚感覺到對方正死死盯着他。
視線像是要将他一層層剝開,看看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慕廣寒:“……”
“簡而言之,就是一統天下,我自己統。”
“無需勞煩他人。”
燕王:“哦。”
此言一出,讓他知難而退,應該夠了。
雖然,慕廣寒說的并不完全是實話——但他總不能真的實話實說,他拒絕他,主要是因為他……命不好吧?
燕止被前任西涼王拿來做法給兒子續命,人盡皆知。
可明晃晃戳人命短痛點,又未免太過殘忍。
慕廣寒心裏默默嘆氣,倘若西涼王的命燈能有邵霄淩的明亮富貴,哪怕只有一半明亮,他也認了。
可灰的真的不行。
邵霄淩、洛南栀他們父輩,就是很明顯的前車之鑒。
再能打、再優異、再懂得治理,再是天下群雄最有本事的一個。沒逐鹿完天下就突然暴斃,到時部下分裂、各自為政,外敵環伺、乘虛而入。
之前打下來的城池、羽翼下的百姓,一切白搭,推倒重來。
這段日子生病,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其實也想了很多。如今世道混沌,一灘渾水,天下枭雄,能人輩出,天道所歸究竟在哪裏,誰也看不透。
而就算是最終的那個天下之主,又能否對百姓仁慈?即便一世太平,又會否二世而亡?
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大家都兩眼一抹黑,只能各自盡人事聽天命。
那慕廣寒自覺,他至少占了一點優勢——就是雖然他注定命不長,但一統天下之前,卻也能保證一定不會死。
亂世之中,刀劍無眼。
無論命好命壞,誰又能保證自己怎麽作也不死?還真不如他來一統,反正內政外戰他都還算擅長。
堅定這種想法,其實并不是具體的哪一天。
但就仿佛一直在迷霧裏掙紮不停的人,最近忽然有那麽一瞬,就想明白走出來了。
真心想要去的地方,一路荊棘叢生、頭破血流。
不想走的方向,卻無心插柳前程可期。
短暫的命運,一直在找一個意義。
誰說成就霸業就不能是意義。
眼下只有一個問題,他的脖子,此刻正暴露在西涼大兔子的牙尖尖邊。
跟燕王走,他是王佐之才。
拒絕,又馬上要被幹掉。
何況剛才的眩暈感,還有些越來越重。
不是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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