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天命 人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忍忍就……
第40章 天命 人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忍忍就……
馬車颠簸了多久, 阿裏不哥就在窒息的黑暗中蜷縮了多久,他熟練将自己折成小小的一塊,盡量不占地方的靠在馬車的一側, 靜靜地等待着那個時機的到來。
但是随着時間的流逝, 阿裏不哥漸漸地感覺到不對勁起來, 車廂裏實在是太安靜,安靜到他除了馬車行進的聲音外, 幾乎感知不到另一個人的存在。
察覺到不對, 阿裏不哥拼命地掙紮了起來。
他再怎樣, 也是王子,那些人捆他的時候多少留了些情面,他費了些力氣, 掙脫了一只手, 一把薅下眼罩——原本應該與他共乘一車的柔然王,果然已經不見蹤跡!
難道他們的計劃洩露了?
阿裏不哥反手拉住車窗框,一用力讓自己半坐起來, 喘着粗氣用牙撕扯掉手腳上的束縛, 腦子也随之清明起來, 謹慎地将車窗挑開了一絲縫隙, 小心觀察起外面的動靜。
見到馬車邊護衛的依舊是王上的親随, 阿裏不哥不動聲色的松了口氣,還有分兵弄出幾只一模一樣隊伍的閑工夫,看來他那個爹應該還沒有發現他的計劃。
至于柔然王為什麽臨時起意更換馬車……
阿裏不哥嘴角翹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柔然王這一輩子, 為了鞏固權勢撒過很多謊、編造過各種事跡來神化自己。但作為他某種意義上最“親近”的兒子,阿裏不哥卻清楚,那個男人的确如他所吹噓的那樣, 擁有着趨吉避兇的能力。
更準确一點講,柔然王擁有的應該是某種野獸般的直覺,正是依靠着這種直覺,讓他在往昔的數十年歲月裏,躲過了無數次來自戰場或背後的明槍暗箭,活成了柔然歷史上權力最大、壽命最長的君主。
有時酒酣耳熱之際,柔然王也常常自得地表示,他就是漢人們常說的“天命所歸”。
呵。
天、命、所、歸。
阿裏不哥沒有發出聲音,但這他從牙縫裏逐字擠出來的詞語,卻被他身上迸發的森然寒意給凍成了實質,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人眼無法看到的巨大塵霧來。而他那原本已恢複跳動的心髒,也仿佛被這塵霧遮蓋住了一樣,重新變得灰撲撲起來。
在被監視、被敵對、被奚落的三十多年時光裏,為了改變命運,阿裏不哥真的做過很多努力,但這些努力都被柔然王輕描淡寫地給瓦解,甚至到後來,連他最大的靠山——弘吉刺部,也因為更有天賦的三王子的出現,将他棄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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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裏不哥拼盡最後的一點心氣,哪怕被親生父親當成豬猡一般對待,哪怕要在所有人看笑話的目光下裝瘋賣傻,他始終都不曾放棄,後來甚至主動穿上漢人衣冠示弱,才掙紮着活到了現在。
但這番忍辱含垢并非沒有等到回報,或者說,他已經見到了曙光——阿拉坦的死,就是他重新歸攏母族力量的天賜良機,而大雍人的主動合作,則更加是意外之喜。
明明、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為什麽現在卻告訴他,他又要敗在那個所謂的“天命”手上?!
如果不曾見到希望,阿裏不哥可能還不會像現在一般絕望。萬念俱灰之下,他再也顧不上車外監視的親兵,癱倒在車廂裏,兀自笑了起來。發現不對勁的親兵警告地敲了敲車窗,阿裏不哥的笑聲卻沒有因此中斷,反而越來越大聲,笑到最後,甚至透出了幾分癫狂來。
近處護衛這架馬車的都是馬可古部的嫡系親兵,他們的任務之一就是監視二王子,此時便在發現阿裏不哥狀态不對的第一時間叫停了馬車,想沖上來将他重新控制住。
誰知,就在打頭親兵的右腳剛跨上車轅的同時,就被遠處飛來的一支利箭射中腦袋,連痛呼都來不及,大好性命便已歸黃泉。
剩下的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又是一輪箭雨襲來,收割走十幾條人命。
“是雍朝人!”
此時斥候已經看見了前方伏擊的人影,馬上用柔然話大聲傳信。
知道偷襲者是卑鄙的雍朝人而非弘吉刺部的逆賊後,親兵小隊長顯而易見的松了口氣,轉頭将二王子塞進車廂,讓其他部落的雜兵們圍在外面當肉盾,準備直接加速跑回營地——雍朝人肯定是做了充足準備,他吃飽了撐得才留下來硬抗,當然是走為上策。
誰知,就在小隊長下令要其他部落士兵先去送死的時候,那些溫順聽話的下等人卻沒有第一時間執行命令,而是紛紛擡起頭用一種讓他頭皮發麻的眼神看了過來。
小隊長直覺哪裏不對勁,但他把習慣了這些雜兵不當人,身體裏留存的慣性讓他下意識地正要呵斥出聲,卻聽到身後的二王子輕輕喚了聲他的名字:“莫日根。”
莫日根回身看向不知何時已經出了馬車的二王子,提醒他外面危險的話尚未出口,就覺胸口一涼。他不敢置信地低頭去看,只見一把匕首精準刺透他的心髒,雪白鋒利的刀刃已經盡數沒入,至于那留在外面的鑲着寶石的黃金刀柄,赫然握在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人手中……
面無表情地将匕首從莫日根身上抽回,阿裏不哥翻身上馬,振臂高呼:“弘吉刺的兒郎們!和我一起,殺光馬可古人!”
他實現安排好的親信也在人群裏大聲附和:“殺光馬可古人!”
遠處觀望的麒麟衛看到柔然人竟然自己打了起來,有些懵逼的向上級請示:“馮将軍,接下來咱們該怎麽辦?”
被稱呼為“馮将軍”的人聞言,拿起千裏鏡望了一眼戰況,沒好氣地吩咐:“正主兒都不在,咱們還能幹嘛?”
麒麟衛被怼回來了也不生氣,反而弱弱地發問:“那咱們現在撤?”
那人“刷”的一下站起身,竟然是剛偷襲完柔然大營的馮修微。燒完柔然人的糧草之後,她便按照與父親的約定過來彙合,誰知等到了才發現撲了個空,柔然王根本不在隊伍裏。
親手取柔然王性命為哥哥複仇的計劃落空,還要擔心父親那邊的情況,馮修微本來就快煩死了,現在又聽到麒麟衛犯蠢,氣得她将提問那人的狗頭敲得梆梆響,罵罵咧咧道:“撤、撤、撤你個頭!”
發洩完心中怒火,馮修微終于好受了些,望向遠處打成一團的柔然人,眼神冰冷:“阿裏不哥可不能死,殿下拿他有大用。”
*
盛夏時分,草原已經變成了一片無垠的翠綠絨毯,以一種包容的姿态,溫柔的接納了在其上穿行的各色人群。
另一支柔然人的隊伍,也正在草原上有條不紊的行進。
左賢王博迪回頭望了幾眼身後護衛森嚴的馬車,有些不确定父王在不在裏面。不過就算再好奇,他也不敢上前打探。畢竟柔然王早就規定過,但凡王駕出行,無诏靠近者,無論身份貴賤,一律就地格殺。
但他的疑惑沒能持續太久,就被前方傳來的異動分散了心神——
“軍中急報!”一隊舉着左帳令旗的探馬突然攔在隊伍前面,打頭的兵卒扯着嗓子大聲喊道。
博迪與親兵有特殊的聯系方式,此時并不驚訝他們能找到自己。不過仍然等到心腹過去确認了來人身份,他才打馬上前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這隊探馬的頭頭連滾帶爬地從馬上下來,連行禮都顧不上,跪在地上朝他叽裏咕嚕吐出一長串柔然話:“雍朝人昨晚偷襲大營,把糧草都給燒光了,巴拉王子說是您勾結雍朝把人放進來的,他還說您已經刺殺了王上,要造反!”
荒唐!
簡直荒唐到可笑!
博迪一開始還在因為糧草被燒的事情而震驚,後面馬上就被巴拉潑的髒水給氣到臉色鐵青,怒目圓睜就要開罵,卻在此時聽到馬車門被用力打開的聲音。
他循聲回望,卻見柔然王從車中探了半個身子出來:“大營裏發生了什麽事?”
父王這次居然與我同行?
博迪暗自回想剛才一路過來自己有沒有表現出不妥當的地方,确定沒有異狀之後,遠遠地便翻身下馬,走到王駕前禀報:“父王,左帳探馬來報,昨晚雍朝人襲營,放火燒了我們的糧草。”
話雖這樣說,博迪的心裏卻并不怎麽慌亂,他們的糧食大多埋在地下,地上的那些就算全燒光了,損失程度也有限。
比起糧草被燒的事,他更關心怎麽趁此機會徹底把巴拉給踩下去:“巴拉守不好營地,被雍朝人鑽了空子也就算了,現在還在營中大肆傳播謠言,說是我串通了雍朝人,還說……”
他看了一眼喜怒不明的柔然王,将聲音放輕了些:“還說我勾結雍朝人刺殺您,要造反!您說他是不是瘋了,這種謠言也敢……”
博迪挑撥的話才說到一半,柔然王已然反應了過來,他的瞳孔有一瞬間緊縮,飛快地撤身回了車廂內,坐好後才憤怒地命令外面那個大難臨頭都沒察覺、只知道窩裏鬥的蠢貨:“趕緊走!東西全部留下,所有人全速前進!”
但這道命令還是來得太晚了些。
衆人得了王命剛準備啓動,兩聲炮彈的巨響卻猶如末日審判的雷鳴,在落地的瞬間,就将這支井然有序的衛隊撕裂開了兩條口子。
紅衣大炮!
看着被炸得血肉橫飛的護衛們,柔然王目眦欲裂——
他的斥候究竟是幹什麽吃的,居然眼睜睜看着雍朝人把這種東西搬到了草原上?!
馬車的目标太大,柔然王不敢繼續待在車裏,跑出來壓低了身體趴在地上,靜靜等待着這一波的攻擊過去。
又有幾發炮彈落在附近的地面上,帶走了一批倒黴蛋的性命,但很快炮火的攻擊便停了下來。柔然王心知這是因為連發之後紅衣大炮的炮膛過熱,短時間內無法發起下一波攻擊。
他抓住時機,一躍而起,用與體型完全不匹配的迅捷動作翻身上馬,他的親兵也迅速反應過來,紛紛上馬組成人牆将他包裹其中。
只是在徹底離開前,這位草原曾經的霸主,似乎隐約聽見了某個熟悉的聲音在求救:“阿布,救我——”
但情勢太過緊急,他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便在親兵的簇擁下,朝着大營飛奔而去了。
*
聞承暻本就騎術平平,還要帶着蕭扶光這個小累贅,能夠跟上隊伍已經是勉強,哪裏還能分心去關注蕭扶光的狀況。這就導致,在馮士元挑選好埋伏的地點,衆人終于可以停下腳步的時候,他才愕然發現蕭扶光的口鼻都在流血。
絲毫顧不上被蹭的滿是血的衣服,聞承暻小心地将人平放在地上,手有些微顫的伸向蕭扶光的脖頸,在感覺到跳動後松了一口氣,轉身想從行囊裏拿出帕子給他擦擦臉,但剛挪動了下腳步,就感覺到衣角上傳來的輕微力道。
他低頭看去,卻見那小纨绔雖然已經神志不清,卻仍然在感知到自己要走的時候伸出一只手,精準地抓住了一片衣角,嘴裏還在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別走,不要走。”
大雍的儲君只能嘆了口氣,無奈地坐回地上,低頭看他:“孤沒有要走,只給想拿東西給你擦擦臉。”
在生死的邊緣被反複拉扯,無論是對于□□還是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先前行軍的時候,蕭扶光還能死撐着為大家指路,等到隊伍停下來,他用最後的意志取消了目标鎖定之後,整個人便陷入了徹底的放松狀态。什麽系統、什麽生命值,通通被遺忘到天邊,此時靖遠侯世子那暈乎乎的腦袋裏唯一能記住的,就是這一路走來不管有多難受,只要靠近太子就能變得舒服的客觀現實。
人在失去理智的時候,往往會為了一點點享受就幹出來十分可怕的事情。
蕭扶光接下來的所作所為,正好驗證了這一點。
聽到聞承暻說要給他擦擦臉,迫切的想和太子貼貼,以換取那種熟悉舒爽感覺的蕭世子立馬來了精神,掙紮着牽過身前人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臉上,嘴裏嘟嘟囔囔的:“不要擦擦,你摸摸,摸摸……”
聞承暻:……
右手被小纨绔強行握住,其實那點子虛弱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但聞承暻卻像是被天底下最沉重的鐐铐給縛住了手腳一般,根本不敢有絲毫的掙紮,反而是小心地順着他的動作,輕輕地撫上了那張臉……
那張本該精致明豔的臉龐,此時被鼻血糊的到處都是,看上去既滑稽又慘兮兮,但聞承暻手剛一碰到,便被掌心傳來的柔軟觸感吓了一跳,随即便詭異地感覺到了幾分心虛。
大雍的太子殿下悄悄地擡起頭觀察,發現其他人都在專注地等待柔然王的行蹤,根本無人在意縮在角落裏的他們後,終于放下心來,順着蕭扶光的力道又小心地摸了幾下。
說來奇怪,明明沒有完成太子任務,蕭扶光卻仍然感覺到了生命值緩慢增加的舒适惬意,整個人像是被泡在暖洋洋的熱水裏一般,睡夢中都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聞承暻見他似乎睡過去了,有些意猶未盡的停下動作,起身取來布巾想給他擦臉,誰知右手又被蕭世子一把奪了過去,貼在左臉上,強硬地命令:“摸摸,不準停。”
……
在沐統領成功俘虜了左賢王一只,興高采烈回來請功,卻見到幾個被安排去保護太子的麒麟衛跟中了定身術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有心想要教訓這幾個沒有警惕心的下屬一頓,誰知剛過去就看到——蕭世子好好地睡在地上,太子殿下卻一臉色迷迷的盯着人家,眼睛都眯縫起來了(其實因為做了太久的重複動作後犯困),這也就算了,他居然還不停地拿手蹭蹭人家蕭世子的小臉蛋!
天啊!
沐昂之被眼前這一幕震驚的叫都叫不出來,只能其他發現了這一幕的同僚一樣,安靜地石化在了當場。
聞承暻感覺到周遭安靜的有些異常,擡頭起來看時,就見以沐昂之為首的幾十個麒麟衛将他圍了一圈,雖然有保護的意思,但從他們一言難盡的呆滞眼神來看,這種遮掩般的包圍,顯然有着更多其他的內涵……
“沒事的。”面不改色将手從蕭世子的臉上摘下來,大雍的儲君穩重的想到,“不要緊,人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忍忍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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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