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尊重死者,不要侮辱屍體
第 4 章 尊重死者,不要侮辱屍體
紀九收好匕首,四處查看,發現這艘艦的損毀情況比他那艘還要嚴重,曲率引擎和動力裝置已成了碎片。
“紀九。”耳機裏傳來機器人的聲音。
“說。”
“我想取掉汞門閥,去修複我們的動力裝置,但這艘艦的汞門閥也是壞的。”
紀九問:“能找到備用的嗎?”
“還沒找到。”機器人頓了頓,“我發現底艙有被炮彈擊中的痕跡,不止一處。”
紀九沉思兩秒後轉過頭,看向駕駛座。
序列者的屍體依舊靠坐在座椅上,除了脖子上多了道血痕,看上去和之前也沒有什麽區別。
“難怪這麽好殺,原來正在作戰,肯定不止胸口那點傷。”紀九自言自語。
“紀九。”
“說。”
機器人鄭重道:“我有必要提醒你,再過一個小時,H58行星的地表氣溫會降到零下一百度。而在沒有啓動動力裝置的情況下,星艦內溫度下降很快,只能再維持半個小時左右。”
紀九下到底艙,看見艙內被翻得亂七八糟,各種配件零碎傾倒一地。
“所有的配件箱我都找過了。”機器人在四處打轉,“怎麽可能沒有備用的汞門閥?任何星艦都會配上備用汞門閥。”
紀九突然走向垃圾處理箱,打開蓋子,低頭往裏面看。
“不用找了,這艘飛行器現在使用的已經是備用品。”
艦內溫度飛速下降,紀九離開底艙回到上層,重新裹上布料皮套和毛毯。
“現在怎麽辦?”機器人問。
紀九系着腰上的繩,緊抿着唇一聲不吭。
“怎麽辦?”機器人駕着滑板左右來去,焦急踱步。
怎麽辦……
紀九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事情越是緊急,他越是要求自己要冷靜,一邊将布料纏在身體上,一邊思索能解決目前困境的方法。
機器人卻覺得此路已堵,已理智地改換了另一條思路。
“你可以多說點話,我把你的發言都保存記錄下來,成為你留在這世上最後的聲音。我會将記錄交給紀北宴,方便在你的葬禮上播放,同時還配上背景樂。對了,我建議配上一首《最後的礦場》,不管是曲風還是曲名,都和你的經歷很貼合——”
“等等!”紀九突然出聲打斷,又道,“最後那句話再說一遍。”
“不管是曲風還是曲名——”
“什麽曲名?”
“最後的礦場。”機器人解釋,“H58行星曾經有很多礦場,因為沒有最後的H58這首歌,所以用礦場代替也不錯。”
紀九接着追問:“你的資料庫裏有沒有H58的礦場分布圖?”
機器人點頭:“有。”
“快看一下,離我們最近的礦場在哪裏。”
機器人查閱資料,紀九屏住了呼吸,直到機器人說出最近的礦場就在左邊一公裏的地方,他才重重呼出口氣,上前兩步,俯身在機器人頭頂狠狠親了一口:“547,好寶貝兒。”
“礦場曾經住着工人,那麽肯定有取暖設備,我們直接去那裏。”紀九邊說邊拉開艙門,凜冽寒風呼嘯灌入,“雪地不好走,我們得趕緊出發,早一點到……”
他的聲音逐漸消失,人也站在艙門前沒動。機器人探過腦袋,看見那群鋼鬣獸居然還聚集在飛行器一周,數量比剛才還要多。
見艙門開啓,鋼鬣獸群起了一陣騷動。它們赤紅着眼往前沖,但又畏懼地後退,只用爪子難耐地刨動地面。
紀九砰地重新關上了艙門。
“怎麽辦?”機器人問,“我們的彈藥已經用光,如果現在出去,你應該會被鋼鬣獸咬死。我能設想出最好的局面,就是你沒有死,只丢失了胳膊腿,然後凍死在去往礦場的路上。”
“不要給我設想那麽多死法,我死不了。”紀九轉身走向另一邊,站在了序列者的屍體前。
序列者像生前那般靠坐在駕駛座上,剛才開了兩秒鐘艙門,他眉毛上已經結了一層淡淡的霜,地面上的那片血漬也已經凝成了紅色冰塊。
“……我覺得将《最後的礦場》用在葬禮上挺不錯,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不考慮。”紀九拒絕。
機器人有些失望,紀九轉頭對它道:“快去找一架推車,我們現在出發,把他也帶上。”
雪地反射着微弱天光,讓H58行星的濃黑夜晚又透出一層灰沉的亮。一群鋼鬣獸如同湧動的黑水,緩慢地漫過雪地,蜿蜒向前方。而那片黑水中卻奇異地露出小片空地,像是隔離出的孤島,當中行進着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身後還拖着一架推車。
紀九拄着一根金屬棍,全身包裹得只露出一雙眼睛,睫毛成了沉甸甸的兩排白。機器人的滑板車輪已安上了防滑履帶,發出全力前進的嗡嗡聲。
他倆肩上都拽着繩,推車輪在雪地上拉出長長的轍。序列者的屍首躺在推車裏,全身覆蓋了一層冰雪。
“他身長190,所以車板也拉到了最長。如果我們把他拆卸成五塊,就可以縮短車板,走起來會省很多力。”機器人道。
紀九咳嗽兩聲,喘着氣道:“要尊重死者,哪怕是我們的對手,也不要侮辱屍體。”
推車輪卡在了兩塊石頭縫裏,紀九蹲下身去推石頭。移動的鋼鬣獸群也紛紛停步,既不想離去,卻又保持着距離。
“它們很想咬你,但是不敢過來。”機器人道。
紀九推開石頭,直起身繼續往前,感嘆道:“沒想到這序列者活着時是個鬼,死了後就成了寶。等銀盟軍來接我們,就把這屍體也帶回去,控幹水分後碾成細末,做成小囊分給士兵們。平常辟邪鎮宅,出任務時驅除惡獸。”
機器人轉頭盯着他,他又道:“我沒有不尊重屍體。我們可以給那些小囊取個很尊重的名字,比如寶囊,神囊之類的,以表達對死者的尊敬和懷念。”
他說完便轉過身,擡起手,動作小心地拂掉屍體臉上的冰雪。
序列者的臉龐重新露出,紀九一邊走一邊扭頭看。
他覺得這人的長相實在是好,皮膚也沒有僵成青白色,而是一種類似瓷器的白,在雪地的反光下,透出淡淡的清冷光澤。
不過紀九從來都很實際,就算對這副好相貌有些惋惜,但若需要他再對着這張臉的主人出刀,他也不會猶豫半秒。
在鋼鬣獸群的包圍和跟随下,紀九朝着礦場方向行進了半個小時。氣溫越來越低,他的手腳已經快失去知覺,只機械地一步步往前走。
“現現現在多少度了?”他兩排牙齒撞擊得快說不出連貫的話。
“接近零下五十度。”
“還,還有多遠?”
“快了。”
“我煩,煩這倆字,給,給點準确的。”
“二十分鐘。”
紀九的體能瀕臨極限,他已經感覺不到傷口的隐痛,只想一頭倒下去,管他鋼鬣獸還是零下一百度,就那樣倒頭就睡。
他閉上眼睛停下腳步,身體搖搖欲墜,但猛地又反應過來,用力咬了下舌頭。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內散開,那股刺痛讓他又清醒了一點。
“吳思琪,給,給我講個笑話。”
“我不會。”
“那我給,給你講。”紀九拽緊了肩上的繩,“這種天氣,我撒尿,都要,要撿根棍兒,你知道,為,為什麽嗎?”
“因為剛尿出來就凍成了冰條,你得邊尿邊用棍兒敲。”機器人平靜地道,“這個故事很假,而且很老套,在我的信息庫裏已經出現了上千次。”
紀九拄着棍長長嘆了口氣:“真沒意思。”又轉頭去問推車上的屍體,“你肯定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屍體和機器人都沉默,紀九埋下頭,頂着寒風大雪繼續往前。可沒走出幾步,他又開始唱歌。
紀九深一腳淺一腳,沙啞的聲音發着抖,全無音調只在幹嚎。這聲音在空曠的雪原上回響,刺激得周圍的鋼鬣獸也仰起頭,發出一陣陣嘶吼。
“春風得意喜事多,陳連長洞房見老婆。高低肩,長短腿,凸胸縮脖駝個背。蒜頭鼻,麻子臉,斜眼缺牙豁爛嘴。怎麽是個柯塔鬼……”
他唱的是軍隊士兵們私下編的歌,歌詞裏的陳連長平常為人板正,不得士兵們喜愛,這次也去了赤牙城出任務,在星艦上都還在批評士兵沒系好紐扣。
他就這樣一遍遍地唱,對着機器人唱,對着鋼鬣獸唱,偶爾還轉頭對着推車上的屍體唱。
直到機器人突然出聲:“紀九。”
紀九停下了聲音,機器人又道:“我們已經到了。”
紀九喘着氣打量四周。這片雪原一覽無餘,但他只看見幾座龐大的開采器伫立在前方,卻沒有看見任何房屋。
“這裏的确是礦場,但是沒有可以讓我們避寒的建築。”機器人道。
紀九的所有期盼在此時落空,失望浸入心髒,比這寒風還要冰冷噬骨。
他睜着發紅的眼睛,不死心地往遠處看:“吳思琪。”
“說。”
“你掃描下附近,也許房屋離得比較遠,我們看不見。”
“我已經查探過了,這附近的确沒有任何建築。”
“不不不,肯定有,肯定有。”紀九擡起手蒙住額頭,似乎這樣就能讓自己凍得發木的腦子轉得更迅速,“冷靜點,冷靜,肯定有……有礦場就有工人,有工人就會有房屋。”
“紀九——”
“對了,你記得我們白天看到的那只孚鼠嗎?”紀九打斷它。
“記得。”
“孚鼠沒有鋼鬣獸那麽抗寒,但它居然也能在H58上存活……”紀九猛地放下手,急切地道:“你掃描地下,孚鼠能在地洞裏存活,說明這顆星球有地熱,那麽礦場的工人住宿點應該修建在地面以下。”
機器人立即應聲,并開始掃描地表以下。
片刻後,它對着紀九道:“我探測到我們腳下為中空結構,根據空間的形狀判斷,地下應該有建築。”
紀九繞着圈尋找,鋼鬣獸也跟着左右移動,顯出了地上的一座方形凸起,一米見方,不到半尺高。
待到抹去表面的積雪,露出金屬表面和密碼鎖,不用紀九吩咐,機器人便将鋸線探入,幾秒時間便開了鎖。
一陣吱嘎吱嘎的聲音,地面移動,積雪掉落,露出一條斜斜向下的漆黑通道。
“你在這兒等着,我下去看看。”紀九道。
他在機器人的光束照射中走入通道,耳邊的風雪聲消失,鋼鬣獸的吼叫也變得遙遠,只聽見拄着的棍子在金屬地面上撞出篤篤聲響。
走出一段後,他停下腳步,轉過身。
“怎麽樣?”機器人在通道口問。
紀九摘下覆在臉上的布,半眯起被燈光照射的眼,沖着機器人慢慢露出了一個笑。
他雖然面色蒼白,嘴唇還發着抖,但那張帶着笑容的臉卻無比俊朗。
“我就說我死不了!”他沖着機器人一聲大吼,“來吧寶貝兒,快來享受陽光和溫暖,椰樹和沙灘。”
機器人急忙開着滑板車往下走,紀九見推車還停在通道口,又道:“帶上那個鎮宅寶,別搞丢了,我們還要靠他才能在地面上行走。”
機器人拉上推車進入通道,紀九再關上通道門,确保冷空氣和鋼鬣獸不能進入。
溫度陡然回升,暖意融融,和地面就像是兩個世界。紀九脫掉一身負重,抹幹頭臉上化開的雪水,按下了牆上開關。
唰唰幾聲響,頭頂數盞燈光亮起,眼前一片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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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