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別無所求
別無所求
時宴最終醉倒在沉骛懷中。
沉骛撥弄着時宴腰間的鈴铛,又摸了摸對方的頭頂,他想,摸不到已經縮回去的獸耳和過分柔順的毛發,這樣過一過手瘾也不錯。
摸着摸着,時宴的獸耳慢慢地長了出來,順滑的毛感讓沉骛沉迷其中,他輕輕捏了捏時宴泛紅的耳尖,對方的耳朵因為這個動作無意識地動了動,好像在嫌棄那只“鹹豬手”。
太可愛了。沉骛在心裏驚呼。
時宴身上有變化的不只是獸耳,毛絨絨的大尾巴也從衣服中伸了出來。
這時沉骛的酒勁也上來了,他想了想,和衣在時宴身邊躺下,而後抱住了時宴的大尾巴,這才滿意地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時宴再次醒來時身側的沉骛還在睡夢中,此刻對方不知做着什麽美夢,嘴角正挂着一抹笑意。
他打算出去走走,讓自己清醒一下。他的目光在沉骛身上逡巡着,最終将身上的大氅蓋到沉骛身上。
他掩上乘黃廟殘破的大門,坐在門檻上看向陰沉沉的天際——蠻荒之地除了白民之國,是不會有星星的。
他用手作梳,将披散的黑發用繩子胡亂攏起,仿佛這樣就能把亂如麻的內心理順、将不該有的心思束起。
昨天他并沒有喝到爛醉,那些記憶也還在,閉上眼便是自己袒露脆弱的模樣。
他懊悔着自己昨天的一言一行,他不該那麽快相信沉骛的,交淺言深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大忌,對他尤其;但他又想,萬一沉骛對他确是真心,他若拒人于千裏之外,豈不是會傷了對方的心,還将少一位朋友。
“吱呀”他身後的大門再次被打開,沉骛從裏面走了出來,道:“更深露重,大巫怎麽坐在這裏?”
時宴身上一重,那件大氅重新被沉骛披到了他身上。他攏了攏衣襟,問:“我吵醒你了?”
“不曾。”
沉骛在時宴身邊坐下,兩人貼得極近,時宴是異獸,本就比人類敏感,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對方的氣息,這讓他下意識想逃開,最終卻礙于禮節,只是不自然地問道:“我燒柱香,我們就動身,可好?”
沉骛答好。
時宴取了供桌邊的線香,吹了火折子點上。
沉骛也伸手取了三根,向時宴借了火,在時宴訝異的目光中,也向乘黃獻了香。
兩人各自拜過後,沉默地走出殿中,待快下完了臺階,沉骛才開口道:“骛那日買了酒菜,已經祭過了。”
時宴不解的眼神飄了過來,沉骛又解釋道:“骛看大巫很是上心,想着神明先食,便先祭了。”
時宴問:“你求了什麽?”
他正打算語氣不善地向青年說,他就是世間最後一只乘黃,就算在這裏許了什麽願望,也沒有人可以聆聽,更不可能實現。
沉骛奇怪地道:“無所求就不能祭拜麽?”
時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乘黃一族沒有尖銳的牙齒、鋒利的犄角、堅固的龜甲,比起其他異獸,他們似乎連自保都很困難。
他們同其他各有所長的異獸比,只勝在長壽。
乘乘黃者可增壽五百歲,可這五百年的時光是被轉移而非增加——騎乘他們的人或獸增加的壽數是從乘黃的壽數中扣除的。
乘黃還沒被滅族時,不管是人類、異獸還是神明,皆欽羨他們的壽數,而這種欽羨往往會帶來兩種行為——或捕獲他們攫取壽數,或建立廟宇,定期祭拜,以期得到他們的保佑。
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就算他們依仗白民之國險要的地勢,也難以保全自己。
乘黃一族被大量捕殺,數量急劇減少,族長不得已開始着手研制長生丹,希望族人們在性命交關之際可以用長生丹換回自己的性命。
服用一枚長生丹,能讓人增加五百年壽數,可卻在流傳過程中,被訛傳成只需服下一丸,便可與日月同壽。
長生丹成了許多生靈夢寐以求的東西,也成了乘黃一族最後一張催命符。
乘黃一族消失後,世間的乘黃廟也被神明盡數砸毀。
究其根本,是生靈的欲壑難填讓乘黃一族和乘黃廟從世間永遠消失的。
時宴回望了一眼世間最後一座乘黃廟,昏暗的天色下,那兒只能望見一個黑黢黢的輪廓,好像它會同被命運的齒輪吞沒的乘黃一族那般,終将消散。
他見過太多貪得無厭的生靈,卻從未聽說有誰無所求地前來祭拜。
見時宴沒有回答,沉骛解釋道:“大巫,骛本想叨擾了此地的寧靜,理應祭拜賠罪;昨夜大巫與骛說了乘黃一族的往事,骛想,那頓薄酒就當祭拜的在天之靈吧。”
時宴苦笑一聲,聲音沉了下去:“身死如燈滅,乘黃一族沒有在天之靈。”
時宴的長靴扣擊在石板上,“扣、扣、扣”一下又一下,就好像扣擊在沉骛心上。
時宴太苦了。沉骛想。
兩人并肩而行,一路無話地穿過荒蕪的市郊,來到熱鬧的集市。
一季一度的市集已經接近尾聲,不少攤販早已将貨品銷售一空,早早地離去。
時宴垂下眼,輕聲說:“抱歉,我很多年沒趕過集了,允諾你的,倒是食言了。”
蠻荒之地的集市,就算是尾聲也同解憂國的不同,沉骛看着那些奇珍異草眼睛都亮了起來,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場視覺盛宴。
他轉過頭,使勁搖了搖頭:“能跟大巫逛市集,骛就很開心了。”
青年眼神清亮,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開心,時宴也受到感染,挑起嘴角道:“想要什麽同我說。”
沉骛很自然地牽起時宴的手,帶着時宴靈活地穿梭在市集中。
時宴面皮薄,好幾次都想抽回自己的手,但青年拽得太緊,他又不敢掙脫得太明目張膽,也就一直由對方握着。
忽然,沉骛在一個兜售飾品的攤子前停了下來。
沉骛在攤子上看上了一對鸾鳳帶鈎①,那帶鈎雕工精湛、兩只神鳥仿佛振翅欲飛,潔白而溫潤的獸齒在燈籠的暖光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這些都足以證明,這對帶鈎并非凡品。
時宴終于找到機會抽回自己的手,他見沉骛駐足良久,順着對方的目光看去,開口問:“喜歡?”
沉骛還沒回答,時宴就掏出這裏所用的貨幣,打算買下。
沉骛摁住對方的手,而後笑着對對方說:“我來。”
他從靴腋中掏出一粒金豆,遞給攤主:“用這個換,可以嗎?”
金銀在蠻荒之地、解憂國、神庭都是硬通貨,不會有人拒絕的。
時宴想,沉骛身為刀馬侍,每年的俸祿并不多,那顆金豆子對對方來說想必是不小的開支,就算對方省吃儉用存下來恐怕也需要大半年的時間。
他正想告訴對方,那一對帶鈎雖然質量上乘,但牙制品在蠻荒之地很是便宜,根本不需要用到一顆金豆子。
可攤主比他的動作更快。
攤主是一只面容妖冶的孰湖②,她用蛇尾卷起那顆金豆,咯咯笑道:“這麽俊俏的小郎君,就算用臉來賒賬,也可以。”
沉骛沒有理會孰湖的調戲,拿起那對牙帶鈎,再次拉起時宴走出人群。
他将時宴帶到一處屋檐下,作勢就要扒開時宴的紳帶③,時宴吓得忙摁住了沉骛的手,着急忙慌道:“當街如此未免不妥,刀馬侍請自重。”
沉骛一下子笑出了聲,他掌心向上,好讓沉骛看清躺在他手心的兩個牙帶鈎。他解釋道:“骛只是想幫大巫換上這個帶鈎。”
鸾鳥和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象征着夫妻恩愛……
時宴不知沉骛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為之,便遲遲沒有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帶鈎,只對着那對帶鈎發愣。
“大巫,大巫?”沉骛湊近時宴,他的神情有些委屈,“大巫可是嫌棄小臣的禮輕了些?”
時宴看着雙手奉上帶鈎的沉骛,仿佛看到了對方奉上了一腔沉甸甸的心意。
他最終接過了那個帶鈎,向沉骛鄭重道了謝。
逛完市集,兩人便踏上了回盛京的歸途。
不牧林外,時宴和沉骛同時吹響口哨,他們的馬從遠處各自奔來,沉骛邊上馬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先前是如何從盛京跟蹤我到此處的?”
時宴駕馬,沉骛作為人類想要跟上,一定也要用馬;但就算時宴有傷,感官的敏感度下降,馬蹄聲也不可能逃過他的耳朵。
沉骛答:“江湖流傳有一種尋蹤用的香料,喚作千裏追魂,大多被殺手用以奪寶。”
他指了指時宴的馬:“臨出發前,骛将千裏追魂塗在馬蹄上,大巫白天行進夜晚休息,骛便同大巫反過來,尋着香味一路跟随到此地。”
千裏追魂時宴也認識,但那根本不是香料,而是蠱蟲的飼料。
千裏追魂的香味極其微弱,人類根本無法辨明,只有嗅覺比人類強千百倍的蠱蟲才能嗅出——它們聞着食物的味道,指引着主人前行,從而起到引路的作用。
沉骛身為刀馬侍,卻能拿到江湖上千金難求的千裏追魂,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
但時宴沒有戳穿,只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路上山風獵獵,時宴摩挲着腰間剛換上的鸾鳳帶鈎,感到一陣後怕。
孑然獨行百年,他實在是太孤獨了,他差點就在沉骛的溫情下淪陷,重蹈了多年前的覆轍。
還好,還好他沒帶沉骛回白民之國,沒有将他所有的過去告訴沉骛。
“沉骛,前日給你的哨子不必還我。”時宴道,“若有危險吹響它,我會來救你。”
乘黃成年前會蛻角,蛻下的角往往會被乘黃做成哨子,送給親近的人,只需要吹響它,角的主人就會有所感應。
時宴想,這樣一來一往,他和沉骛就兩不相欠了。這份回禮……應該不算磕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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