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會呼吸的痛

會呼吸的痛

第三十三章·會呼吸的痛

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其他人都已回房休息,第二天還要去墾丁拍攝。他拖着疼痛的腳步,想要結束一天快要麻痹自己神經的行程。在走向自己房間的途中,想到他的相機還在楊樂歆手中。

路過楊樂歆的房間,他站定在房間門口,正要擡手敲門,結果房門從裏到外被楊樂歆推開。楊樂歆神情急促而擔心,她穿着外衣,雙手抱着程程。

剛一出門,正好碰到陳修竹。兩人明顯愣了一下,緊接着楊樂歆拉着陳修竹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搭在了程程的腦袋上。

她問他:“是不是有點燙?”

掌心緊貼着程程的額頭,觸碰的地方傳來陣陣的滾燙。他微微偏頭,看到程程的雙眼,霧蒙蒙的,像是隔着一道屏障,令人看不清晰。他從額頭順勢觸碰到程程的脖頸、小腹再到雙腿,如同着了火一樣熾熱。再仔細看,還能發現程程明明裹着衣服卻在發抖。

“程程發燒了?”陳修竹擔憂地看向楊樂歆。

楊樂歆點點頭,一把推開陳修竹,擡腳快步走到電梯間裏。陳修竹後知後覺,快步跟上前去,而後搶先楊樂歆一步,按下了電梯的下行鍵。

“你跟着我們幹什麽?”楊樂歆前腳走進電梯,後腳就看到陳修竹跟了上來,又補充道,“不回去休息?真有閑工夫。”

陳修竹按了“1”層,而後道:“你先去酒店前臺問問前臺有沒有退燒貼之類的,不行就問有沒有醫用酒精,抹在手心裏,都能有退燒的作用。我去門口叫計程車,然後去醫院。”

說完,陳修竹安慰似的拍拍楊樂歆的肩,從她身旁擦肩而過。

他的拍攝服裝還沒來得及換,卡奇色的長款風衣留下一陣溫柔的風,消失在旋轉門外。站立在門外的街道上,陳修竹看着眼前的車流。高雄位于臺南,靠着南海,晚上風吹得更加猛烈,領口挂着的領帶被風吹起長長的一條線。

時至深夜,如果還能打到計程車實在是萬幸了。面前确實路過一些計程車,隔得不遠距離,陳修竹剛要伸手招呼着計程車停車,結果臨近一點兒,才發現計程車已經拉滿了乘客。

在叫計程車的時候,陳修竹還是放心不下來,時不時回過頭看看酒店大堂,看到楊樂歆為程程貼上了退燒貼,這才松下一口氣。

終于,在第十六輛計程車從自己面前掠過時,他看清了車輛前方的挂牌上顯示着綠色的“空客”,如蒙大赦般,計程車停在了自己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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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拉下副駕駛的車窗,問道:“去哪?”

陳修竹連忙彎腰,道:“師傅,請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一下她。”

于是,陳修竹急匆匆地跑上臺階,推開旋轉門一旁的玻璃推拉門,一把拉起坐在靠窗沙發上抱着程程的楊樂歆的手腕,帶着她一路狂奔,來到計程車旁邊。

楊樂歆坐在後座上,急忙地道:“師傅,就去最近的醫院就好了!多謝您了!”

司機挂了表,而後說了一句“好”,就駕車駛向最近的醫院。

陳修竹看着一旁的楊樂歆抱着程程,想到了前不久楊樂歆說,程程累了之類的話,大概是從那個時候程程身體已經開始不舒服了。夜色将流光灑在陳修竹的眉睫、臉龐、鼻尖上,兩邊的街道旁樓宇都隐沒在夜色之中,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路燈還醒着。

“陳修竹,真的沒必要。”楊樂歆側頭看着眼前的表弟,“你應該去休息,程程有我呢!”

男人的眼周挂着的眼袋似乎愈來愈重,自從春節見過陳修竹之後,楊樂歆對陳修竹的睡眠實在是擔心不已,明明還很年輕,卻偏偏怎麽睡都睡不夠,即便睡得着也睡不香一樣。

他正閉着眼睛,打算小憩一下,被楊樂歆這番話語打斷了思緒,睜開眼睛,凝視着楊樂歆,而後笑了笑,道:“姐,你放心吧,我沒事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樂歆嘆了口氣,道,“你都累了一天了,從早走到晚,你最應該休息。還有,程程都生過好多次病了,哪次都是我來,對于醫院那一套流程,我都摸清了。”

陳修竹眨眨雙眼,神色泛起淡淡的憂傷,道:“這跟以前不一樣了。而且,異地他鄉,有個熟悉的人陪伴自然也令人安心。”

楊樂歆欲說還休,她知道陳修竹所說“這跟以前不一樣”是何處不一樣。以前,每當程程生病的時候,還有先生在,先生若是在萍津會和楊樂歆一起帶着程程去就醫;若是先生不在,楊樂歆自己帶程程去就醫,心裏也很踏實。

現在的問題是,先生已經過世了。雖然明面上楊樂歆除了那天大哭了一場,其他情況下也很正常,她在外人面前還是保持着原來大大方方的樣子,可陳修竹卻看得出來,她的笑意下總是浮現淡淡的憂傷。

陳修竹跟着去,一方面是放心不下楊樂歆和程程,一方面也是擔心程程這次發燒會讓楊樂歆在空白的時段回憶起那些她存放在心內、不願被人提起的回憶。他怕她心裏有負擔,覺得自己跟着去會好一些。

在急診那棟樓裏,陳修竹跑去護士站挂了號之後,就坐在楊樂歆身旁等着診室叫號。他伸伸手,楊樂歆便把程程遞到他的懷中,而後替陳修竹拿着那些單子。

程程靠在陳修竹的肩頭,用氣息小聲呢喃着:“陳叔叔......”

陳修竹将程程抱緊了點,雖然程程仍在發燒,體溫很高,可當他的呼吸撲打在陳修竹的脖頸上時,陳修竹卻感到一絲微冷的寒意。

“陳叔叔在。”他回答道。

“想聽陳叔叔唱歌......”程程又道。

這時,一旁的楊樂歆從一堆單子上擡起頭,提醒道:“程程,生着病就好好休息。別老麻煩你叔叔,你叔叔已經很累了。”

見程程面色有些失望,陳修竹用指尖蹭了蹭程程肉乎乎的臉頰,而後道:“沒事兒,姐。”

他清了清嗓子,就在深夜急診卻還坐滿了陪同家屬和患者的樓道裏,他勾着程程的小手,小聲地唱道:“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為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也不管東南西北......”

唱完之後,程程在自己懷裏樂呵呵地笑了笑。

不過一會兒,診室叫着程程的名字。陳修竹抱着程程進去,楊樂歆尾随其後。

醫生大概看了看程程的喉嚨和眼皮,所幸的是,最後的結果是好的。程程發燒只是因為從大陸來到臺灣水土不服,再加上年齡小,身體還沒從行程的疲憊感走出來,就要在景點游逛,精神和身體統統吃不消。

接着,醫生先讓程程去抽管血,來印證這只是普通發燒的推測。

陳修竹抱着程程來到抽血的地方,護士指使着程程把手乖乖伸出來。一開始來的時候,陳修竹是捂住程程的雙眼的,可現在陳修竹不得不放下手掌。那尖銳冰冷的針頭放在桌子一旁的盒子裏,雖然蓋着針帽,但程程也有記憶,畢竟去了醫院這麽多趟,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大概是對于很多小孩都懼怕的一點,就是明明知道這個只是微小的針頭,除了在你的皮質上紮一個小口,抽出一管血,再用棉簽止住,不會對生命造成什麽危害,頂多的便是針頭紮進去的時候會有點疼。即便如此,小孩還是會怕打針,就像是哺乳動物最初的應激反應。所以,當要開始紮針的時候,小孩的哭泣,一方面是因為怕疼,另一方面是哺乳動物進化千年來保護自己的本能。

人類相信,只要遇到危險大聲呼救,不遠處營地的同伴就會蘇醒過來,拿着打制石器或磨制石器,紛紛地朝這只對自己垂涎欲滴的野獸發起攻擊。

護士先在手臂上纏上橡膠帶,而後攤開程程的手臂,用手指點出了血管的位置。程程看到覆蓋在自己皮膚之下那深色的長條,不由得哭了起來。

陳修竹低聲安慰道:“程程,相信叔叔的話,你只需要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等針頭取出來的時候,再把這口氣吐出來,你就不會感到疼痛了!”

棉簽蘸着酒精,在血管要紮針的位置塗了塗,進行簡單的消毒。接着,護士扒開針帽,露出尖銳的寒光,程程不住地發着抖、戰栗不已。

“沒事喔,小朋友!”護士也安慰道。

在針頭紮進皮肉裏時,程程的左手抓緊了陳修竹搭在桌子上的手腕——力氣是真的夠大的,看來平常楊樂歆沒怎麽虧待自己的親生骨肉。陳修竹咬着牙忍着痛,等到護士把針抽出,裝好那裹挾着血的管子,遞到身後的驗血室,再拿出棉簽,按住了那個針口——程程才松了手。

在等待血常規單子出來時,陳修竹有些渴了,但背包裏的水已經喝完了。他拍了拍楊樂歆的肩膀,道:“姐,我去買瓶水。”

楊樂歆抱着程程點點頭,道:“行,那你快去吧!”

他只身走出急診樓,打算去醫院外不遠處的那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他從便利店買完水回來,剛好遇到兩位站在醫院門診樓門口交談着的醫生。

兩位醫生正在交談着。

其中一名醫生道:“不是最近從臺北轉院來了一個嗎?”

另一名醫生道:“你說那位白血病患者?”那名醫生點點頭:“對啊,說是從大陸來的,後來在臺北治療,現在轉院到臺南療養。”

聽到“白血病”三個字,陳修竹停下了前進的腳步。他躲在兩名醫生後面的柱子前,默默地聽着。從大陸來的,在臺北治療,來臺南療養......怎麽說,都和林素純經歷很像。可林素純似乎沒有告訴過自己,白血病治療的地點。

畢竟現在大陸醫學技術也發達了,沒必要大動幹戈地來到臺北治療。而且,全國白血病患者也有很多,雖然醫生是說從大陸來,可不一定是從北城啊......想到這裏,陳修竹默默地垂下頭。

那名醫生又道:“現在不是在住院?”

另一名醫生說:“對,就在住院樓的五樓。”

也不知是什麽指引着自己,陳修竹一步又一步,繞過了急診樓,來到位于急診樓後面的住院樓。再次看到“住院樓”三個字,他的心跳有些強烈。

時而晚風吹來,帶來絲絲涼意,陳修竹不由得裹緊了自己的大衣。他擡腳緩慢地走進住院樓內,深夜的住院樓還是忙得不可開交,椅子上坐滿了病人的家屬,醫護前臺的護士也是一個接着電話,一個示意家屬簽字。

那位醫生說在五樓。于是,陳修竹擡腳走上樓梯。一層、二層、三層、四層、五層......每上一層樓,他的心跳就越是猛烈,他的腳步就越是堅定。

明明并不确定那名醫生口中所說的白血病患者究竟是誰,陳修竹心裏雖然期待着林素純,但不論是誰,對于病人,給出一份無聲的祝福,也算是一種依托。

五層,也是高雄這家醫院住院樓的頂樓。他走上臺階,來到樓道裏,路過一扇又一扇病房門,他的腳步停在了最後一扇病房門的門口。

這家醫院一層只有10個病房門,最後一個病房是510。陳修竹站定在門前,卻沒有敲門,因為他知道510房間不會有林素純的出現。他的林素純,或許只出現在北城醫院531號病房裏。

陳修竹只是在門口駐留了一陣,正要往回走,卻聽到身後的樓梯轉角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如他第一次遇到林素純那天一樣,也是在醫院裏,他正站在531號病房門口,卻聽到身後的步履來去之響。

病床擦過自己的指骨,醫生、護士推着病床越跑越快,也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他那時微微低頭,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全身都包着白色的紗布,紗布上染着紅色的液體,鼻子上插着管道,手上插着針,一個護士正舉着吊瓶。

“510號房病人,夜裏緊急大出血。”

“血液從私/處流出,初步推測是消化道出血。”

“現在緊急手術,讓人準備雷尼替丁、法莫替丁等抑制胃酸分泌藥物進行治療。”

他低頭,看到了病人閉着的雙眸。

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像是電影的慢動作,幀數不斷被拉長,周圍的人群都化為了虛影,唯有病床上躺着的人是唯一真實的痕跡。

是你?

不是你?

也不一定。

晃過神來,那些人群已經走遠了。陳修竹握緊雙手,不知為何,仿佛是什麽力牽引着自己,不顧一切地撥開那些攔路的家屬,一邊說着“讓一下”“借過”“對不起”之類的話,一邊跑下樓梯,跑出住院樓,來到醫院的門診樓。

跟随醫院的挂牌指示,他來到了手術室的樓層。這個樓層空無一人,只有眼前手術室的大門緊閉着,陳修竹只是站在樓梯口,不敢上前靠近。

喉嚨跑到有些發緊,口腔裏一陣血腥,雙腿發麻顫抖,他咳嗽了幾聲,最終無力地滑倒在樓梯口冰冷的瓷磚上。

陳修竹仰頭靠着鐵門,冷汗布滿了整個後背,惹得襯衫都覆上了一層水汽。一陣惡心從腹中傳來,他有點想吐。

他想到指環鋪老板所說的話。

他問老板:“所以,這是愛嗎?”

那個時候,老板雙眼放光地看着自己,肯定地點點頭:“我想,這一定是愛了。這個時代,怎會有人手寫信,能寫封郵件就不錯了啊!不過我想,有愛的人就有天堂。”

如果老板說的話是真的——陳修竹從瓷磚上站起來,看着遠處亮燈的手術室,雙手合十,雙膝跪在地上,向着手術室的大門,向着這寂寥無人的樓道,向着他心裏的那個人,默寫下最忠貞的祈禱。

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的話,那麽現在,自己應該站在天堂的階梯上了吧......

如果這是通往愛的旅途,也許過程注定要荊棘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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