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盡豪飲沒醉也醉了

第53章 盡豪飲沒醉也醉了。

洛胥拿着筷子的手很穩:“那你可要抓住機會。”

桌子就這麽大,安奴又是個沒心眼的:“什麽機會?洛兄不可以叫嗎?可是不叫洛兄的話,又要叫什麽好呢?”

江濯笑說:“是啊,又要叫什麽好呢?”

堂內的燈燭明亮,他瞳仁清潤,籠着一層薄光,如同粼粼天水覆着晨霧。因為笑,望着人的時候似有醉意,又因為在身旁,所以格外晃眼。

洛胥筷尖挑送,夾住了一塊魚肉。那魚肉鮮嫩,在祂堪稱的溫柔的動作裏翻了個面,最終落入了口中。祂沒有回答,只是這細嚼慢咽的樣子,反而有另一種危險。

江濯酒杯一倒,好像成了筷尖的魚,頓時憶起一些沒有人時的狼狽。

要命。他心想:這酒怎麽會是這個滋味?是我喝得太慢,還是心裏太亂?

偏偏安奴還要說:“我覺得情意到了,叫什麽都行。不過說起稱呼,我很早就想問了,時意君座下只有三個弟子,為何大夥兒都要稱江兄為江四公子呢?按照順序,不是該叫江二公子嗎?”

天南星道:“這得問大師姐。”

安奴說:“啊?怎麽又是這位大師姐!”

天南星兩碗飯見了底,心滿意足,把筷子一放:“你們都知道,我家大師姐常跟人打架,以前在雷骨門,他們弟子有好幾十個,數也數不清。大師姐不想落了風頭,就說我家也有十來個弟子,非要把四哥喊‘江四’,久而久之,大夥兒就真的都把四哥當作江四公子了。”

安奴喃喃:“你們這位大師姐,實乃一位奇女子。”

天南星說:“是啊,你既然聽過四哥,難道就沒有聽過我大師姐嗎?她很有名的!當年中州十二城,不論大小門派,只要聽見金鈴響,就知道是‘北迦蠻’到了。”

安奴道:“原來她姓北!”

江濯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什麽姓北!她就叫迦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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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胥遞帕子給他:“哦?那麽還有個‘南什麽’與她并稱嗎?”

天南星點頭如搗蒜:“有是有的,以前不是都以四座承天柱脈系為尊嗎?所以不止有‘南什麽’,還有‘西什麽’、‘東什麽’呢!可惜後來東、南兩座山塌了,‘東南西北’從此缺了兩位,到我們這一代,就只有‘北迦蠻’和‘西寧洵’了。”

安奴好羞愧:“是我誤會了,原來這個北是北鷺山的北。我起初還以為,你們三個都姓江。”

天南星說:“那倒沒有,因為我和大師姐上山前就有名字了,只有四哥,被師父撿到的時候還是個小傻子呢。”

江濯慢慢擦了唇角的酒,笑着道:“亂講,我上山前也是有名字的,不過是阿貓阿狗這種罷了。”

他看似玩笑,說的卻是實話。大約是生下來就被丢掉了,所以從有記憶起,他就是一個人。在沒有遇見時意君前,別人喊他阿貓,他就是阿貓,別人喊他阿狗,他就是阿狗。

飯桌上靜了靜,安奴正欲說些什麽緩和氣氛,忽然感覺一陣陰冷。他白骨戰戰,使勁兒搓起雙臂:“好冷!好冷!怎麽突然起了陰風?吓死人了。”

天南星納悶道:“哪有風?你感覺錯了吧!”

江濯把帕子折了幾下,還給洛胥。洛胥不知道在想什麽,眼角眉梢間都有些冷峭,直到長指拿到帕子,才緩和了幾分。

安奴搓了一會兒,也很納悶:“自從離開墓穴以後,我就常感覺到冷……真是怪事!不過你剛剛說起四座承天柱,倒使我想起一些往事。”

江濯說:“是你的往事,還是你們飼火族的往事?”

安奴道:“是我們飼火族的往事,也是六州的往事。想必你們都知道,我們飼火族是為了躲避戰亂才退隐沼澤的,可是我們在退隐前是什麽人,你們一定不知道吧。”

這倒有意思,他們退隐的時候,六州才剛剛亂起來,那時的宗族門派勢力劃分,與今天全然不同。如今天下雖然都知道“三火”,但是關于飼火族的前塵,卻都知之甚少。

天南星說:“這還真不知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世上還沒有我呢。”

江濯笑道:“那是自然,算算時間,那會兒的師父也才與你現在差不多的年紀,還是個小姑娘呢。”

他說到這裏,心下微動,想着:那時別說是師父了,就連太清,也還只是個剛剛浸浴天海而生的新神。不知道祂們這些神祇間有沒有輩分,若是有,祂也還很小……

“很小”這個想法莫名戳中了江濯的內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飄向了洛胥,好像要從洛胥如今的模樣裏窺出一點證據。

洛胥今日被他看了太多次,冷不防地轉過眼眸,用目光跟他碰了一下,然後從他指間截了胡,把酒杯拿走了:“你醉了。”

江濯說:“嗯?誰醉了?論喝酒,我還沒有……”

洛胥飲了他剩下的酒,那薄唇沾了點水光,像親他時一樣。周圍人聲嘈雜,少爺忽然沒了音,他撐着臉,不再看洛胥,而是看向另一個方向。

酒量再好又如何?面紅耳熱的,沒醉也醉了。

天南星追問:“所以你們退隐前是什麽人?也是通神的宗族門派嗎?”

安奴說:“是又不全是,我們從前是明暚女王的屬族,生活在中州一帶……你們幹嗎都看着我?咦?難道你們沒聽說過明暚女王嗎?!”

天南星半個身子都趴在了桌上,一雙杏眼瞪大,難得的震驚:“你說你們是誰的屬族?”

安奴道:“明暚女王啊!”

天南星說:“啊!”

這可謂是一聲驚雷平地起!明暚女王這個稱呼,六州有誰會不知道?她可是傳說中的大人物。

太初時代,大阿和艽母相繼消散,祂們一個化作六州地脈,一個化作衆位古神。那時凡人剛學會通神不久,還沒有如今這樣明确的屬地劃分,因此常會為了信奉的神祇而相互鬥争。

這樣的亂世持續了近千年,終于有一位女子從光州起勢,率領日、月兩族一統各州,建立了第一個王朝。六州從此進入了舊旦時代,開始視艽母為萬靈始祖,并将供奉大阿的壺鬼族驅趕出境。

天南星說:“你們既然是明暚女王的屬族,那與我們婆娑門,也算是親戚了。”

江濯又轉回頭:“不錯,我們婆娑門是日神旲娋的後裔,與明暚女王算是同宗同源。”

所謂的四座承天柱,也是明暚女王封的,正是她委托衆神,将四件艽母秘寶分與四山,又命他們守衛無窮天海。因此,北鷺山供奉的赤金火魚,就是從她那裏來的。

天南星說:“那你見過明暚女王嗎?不對不對,你的年紀也不大,我應該問,你們大祭司見過她嗎?”

安奴道:“沒見過,按照大祭司說的,我們飼火族成為屬族的時候,明暚女王已經消散了,所以不僅大祭司沒見過她,連大祭司的大祭司也沒有見過她。”

明暚女王畢竟很久以前的人了,他們一族若是見過,也不至于淪落到隐退沼澤。

江濯說:“既然如此,你們為何又會自稱是她的屬族?”

屬族這個稱呼,今日早已沒有了。要做人屬族,自然是得對方還活着的時候才行,如果人家都消散了,屬族又要效忠誰呢?

安奴揪了揪紗笠,扭扭捏捏:“……那個,那個拱衛她的子孫後代,也算是拱衛她……”

天南星說:“好啊!原來你們不是她的屬族,而是她子孫後代的。”

安奴急道:“大祭司教我們的時候,就是這麽說的,我只是複述!”

洛胥飲了酒,沒把杯子再還給江濯,聽到這裏,忽然問:“你們拱衛的是她哪一位子孫?”

安奴說:“這都是小時候聽的事情了,我現在記憶亂七八糟,得想想看……嗯,我想想,好像叫什麽永葉暴君。”

洛胥恍惚:“誰?”

安奴敲了下掌心:“不對,不叫永葉,是叫永澤,永澤暴君!”

天南星頓感失望:“是他啊,難怪你家大祭司寧肯說自己是明暚屬族,也不肯提這位的稱號,要是我,我也不說。”

安奴說:“怎麽連你也這樣說,他很壞嗎?”

天南星道:“他都被叫暴君啦,你說他壞不壞?六州戰亂就是因他而起,你們飼火族也是倒黴,做了他的屬族,還不如退隐。”

安奴說:“啊?!”

江濯用筷子輕敲了下天南星的空碗:“什麽六州亂戰因他而起?師父講的話,你只聽進去了一半?當心下回又罰你抄書。”

天南星不服:“我才沒有亂講,都說是因為他喜怒無常、暴虐無道,六州宗門才反的反、逃的逃。他要是個好人,大夥兒幹嗎打他?”

婆娑門因為六州戰亂,死了太多人,所以天南星讨厭這位暴君,也是合情合理。江濯不與她争:“好,好,就算他是個無能的壞人。”

這事太複雜,又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了,滄海桑田,如今天地新換,別說這位永澤暴君,就算是明暚女王,也鮮少有人提起。況且承天柱塌了,六州亂戰也停了,再争好壞也無意義。

安奴也害怕他們因為這件事争吵,忙說:“我就是忽然想起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你們萬不要為此傷了和氣。你說是不是,洛兄!”

洛胥持着酒杯,眼皮沒擡,“嗯”了下,道:“天底下最難辨的就是好壞對錯,當年的事,如今誰又知道真假呢?”

安奴有他支持,膽子大了些,笨拙地圓場:“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看不管他是暴君還是明主,最壞的都是天命司,咱們罵天命司吧。”

天南星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幾百年前哪有天命司?當然,你也沒說錯,現在最壞的就是天命司。”

她又給自己添了飯:“安兄弟,你別害怕,我和四哥只是談論,誰都不會生氣的。”

江濯說:“若是一有争論就翻臉,那北鷺山早被我們拆了。”

見沒事,安奴便放下心:“光顧着說話了,這菜還沒吃完,你們快吃……說回大師姐,怎麽你們下山尋燈,她沒有一起來?”

天南星道:“四哥下山,大師姐就得在家面壁。”

安奴想到江濯是因為殺景禹才面壁的,便以為大師姐也是相似的原因,遂安慰道:“面壁能靜心,只要人沒事,其他都不重要……”

天南星搖了搖頭:“你想成什麽了?我大師姐面壁,是因為她和四哥之間只能出來一個。”

安奴再度驚訝:“這是什麽緣故!”

天南星道:“師父說了,要是他們兩個人同時下山,她分身乏術,一根棍子會敲不過來的。”

江濯沒了面子,催道:“小師妹,吃飽沒有?吃飽了就快去睡覺吧!”

天南星早吃飽了,最後這碗飯是獎勵自己的,見他趕人,把劍一抱:“我要回房間給師父傳音,你還有沒有什麽話需要我幫傳的?”

江濯吃一塹長一智:“沒有,你只用告訴師父我還活着就行了,就這一句,記住沒有?”

天南星敷衍地點頭,腿一擡就上樓了。她走後,安奴嘆道:“我只能看不能吃,連酒也沒法陪你們喝,真是掃興,幹脆回去睡覺好了。江兄,洛兄,你們慢用吧。”

轉眼間就剩下兩個人,江濯手裏空空,實在沒事幹,便提過酒壺,給洛胥斟酒:“拿了我的酒杯,又喝了我的酒,怎麽還不開心?”

洛胥道:“有嗎?”

江濯說:“沒有的話,你就不會反問了。”

酒滿了,洛胥手指微蜷:“所以這杯酒是用來哄我開心的嗎?”

江濯又撐起臉,不過這次是看着祂的:“這麽好哄,那我再請你喝五六七八杯好不好?”

洛胥手輕擡,把酒飲了:“不好。”

江濯說:“那麽敢問,要如何才能讓你開心呢?”

洛胥側頭,那目光很直接,從他微笑的唇角,逐寸看到他微醺的眼眸:“以後每頓酒,都跟我喝。”

燭光裏落了蟲,“嗡嗡”細響,那着了的小薄翅被火舌舔舐,掙了幾下,終于還是敗下陣來。

店小二過來添茶,殷勤道:“兩位仙師,那邊街景好,要不小的收拾一番,您二位過去坐?”

江濯道:“不必麻煩,再來幾壇酒吧。”

桌上還有杯子,但江濯只要自己的,他們就用這一只杯子,分了那幾壇酒。這場豪飲實在盡興,到最後,是江濯先醉了。

夜已深,堂內清冷,那店小二熬不過他們,早伏在桌上埋頭睡了。江濯要上樓,經過櫃臺的時候,歪了頭,把人家的燈給吹了。

“這下沒事了,”他慢吞吞上階,“這下誰都看不到你了。”

洛胥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我不能讓人看見?”

江濯說:“是啊。”

洛胥道:“記得還挺清楚。”

江濯說:“令行!”

洛胥扣了人,從後把他一擡,輕輕帶到了樓上。他雙腳離了地又落下,像踩在雲上:“太——”

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像長了記性似的:“我沒叫,你不許親。”

洛胥俯首問:“這也記得?”

江濯道:“記得,記得很清楚。”

大家的屋子都挨在一起,安奴第一晚住客棧,沒舍得散架睡覺,正躺在床上感受做人的滋味,聽見外面有腳步聲,立刻爬起來,悄聲問:“是江兄和洛兄嗎?”

江濯蓋住洛胥的臉,對那門說:“不是,不是洛兄,是太——嗯,我不能告訴你。”

安奴很糊塗:“我聽不懂,江兄,你喝醉啦?!”

江濯說:“好笑,什麽酒能醉少爺?你拿逍遙行來,我還能跟你喝——”

洛胥手臂一用力,把人抱了起來,直接帶進了門。安奴還在說:“不喝了不喝了,江兄,這麽晚了,趕緊休息吧……”

門合上,江濯足尖挨不着地,騰雲駕霧一般,更暈了。他終于比洛胥高了,只是腰間很緊,緊得他快喘不上氣。

“令行,”他胡亂念,“泰風!”

黑暗裏,洛胥露出點本色:“以後的酒都跟我喝嗎?”

江濯說:“不喝。”

洛胥道:“不喝就下不來。”

江濯只好說:“喝。”

洛胥道:“是都跟我喝,還是只跟我喝?”

可惜江濯輕飄飄的,壓根兒沒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答的,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倒在被褥間的。

他極少醉,或許是這個緣故,居然做起了夢。夢裏,他還在流浪——

“打他!他偷東西!”

幾個小孩胡亂推搡着,把更小的那個推倒,包子也掉了。

“每次都來讨吃的,煩不煩?!滾開!”

“你們看他眼睛紅紅的,是個妖怪,是個兔子精!”

“才不是!兔子都雪白雪白的,他這麽髒,就是個小叫花。”

“臭死啦!”

江濯誰也不理,只找包子。從旁伸出只腳,對着包子一通踩。

“不給你吃,就不給你吃!”

江濯被惹毛了,照着對方的腿就咬。對方“哎喲”大叫,一邊扯着褲腿,一邊打他:“臭妖怪,打死你!還敢咬我!”

幾個小孩同仇敵忾,把江濯踢到在地。江濯挨了打,把頭抱緊。這會兒剛入冬,雪還沒到,地上積着冷雨,他沒扛多久,人就濕透了。

遠處有人呵斥了一聲,小孩們頓作鳥獸散。江濯爬起來,包子早爛得不成形了。他盯着包子,失魂落魄的。

這時天飄起了雨,剛剛呵斥小孩的人撐傘過來,見他站着,就問:“痛不痛啊?唉,衣服都破了,可憐見的。”

江濯彎腰,把爛包子用手攏了攏,還要吃。

撐傘的忙拉住他:“髒死了,爛成這樣子,可不能吃了!來,跟我走好不好?我帶你買兩個饅頭……”

江濯就跟着這個撐傘的走了,這人是個村裏的窮書生,破布衣衫,像個正經人。他把江濯領到個門前,幾個碎銀賣了。

雨下大,江濯在這兒沒吃到饅頭,反而被兩個人強行抹了臉。

一個說:“爹爹,撞大運啦!這是個頂尖兒貨。你瞧這眼,再瞧這臉,哎呀,生得太好了!不管是賣給芳香樓或拾春坊,都能得個好價錢。”

另一個仔細看了,也是狂喜:“真的是,不枉你我四處物色,總算偷到了個好孩子!準備準備,咱們這就走……眼睛這裏怎麽回事?怎麽破了?”

江濯不要他們碰,他們非要用布子使勁兒擦,可是哪怕擦破了皮,那三道紅印也沒有掉。

一個說:“完了,是胎記!爹爹,銀子又飛了!”

另一個道:“那狗日的賊書生,我就說他怎麽不把人收拾幹淨送過來,原來是個次貨!”

江濯早不耐煩了,擋着眼睛,吓唬他們:“是妖怪!我是妖怪!”

一個人說:“你個小妖怪……”

他眼珠子忽然一轉,附在另一個耳邊嘀嘀咕咕。另一個連連點頭:“好、好!就這麽辦!”

他們用麻袋把江濯一套,冒雨出去,轉頭賣到了河邊。江濯聽見“祭祀”、“貢品”什麽的,等麻袋再打開,他已經在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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