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共玉塵忘了來時的路
第55章 共玉塵忘了來時的路。
江濯心說:這就算壞嗎?那他一定沒見過別的壞人。好些人臉上笑嘻嘻的,轉頭就會殺人騙人,那才叫壞呢。
他自認為見過世面,也不跟這少年計較:“你昨晚救了我,我還沒有感謝你呢。你有什麽事情要我做嗎?”
那人吃完果子,又繼續面壁,用後腦勺對着他:“我又老又矮,不值得你感謝。”
江濯說:“這話說得不對。”
那人道:“哦?”
江濯說:“一個人做了好事,如果只是因為他又老又矮就覺得不值得感謝,那,那被救的那個心也太壞了!我不要做這樣的人。”
那人道:“好,很有道理,我認為你說得很對。所以你真心覺得我又老又矮?!”
江濯說:“我沒說,我只是打個比方。”
那人像洩了氣,把腦門磕在牆壁上,“咚”地一下,再也不吭聲了。江濯被他吓了一跳,忙問:“你在幹什麽?”
雨水滴滴答答,那人說:“我很難受。”
江濯爬到他旁邊,看他神情萎靡,很沒精神似的,便再次狀着膽子,摸了他的臉頰,這一摸又被吓了一跳:“你好燙!”
那人道:“你別碰我……”
江濯把他推倒,不由分說地給他蓋上破草席:“你別鬧,快躺好,我只是摸摸你有沒有生病。”
那人把頭別開,不到片晌,又轉了回來,眼神裏透露着一絲新奇:“你要照顧我嗎?”
江濯說:“這是當然,有句話說得好,‘滴水之恩,大泉相報’。你既然救了我,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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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道:“大泉相報是什麽?我只聽說過湧泉相報。”
江濯臉一紅,知道自己說錯了:“湧泉哪有大泉威風?你生病了,別說話,我給你弄點水來!”
這廟裏除了破草席、破簍子,別的什麽也沒有。江濯跑出廟,只能用手接雨水,可是他的手心才多大?接完還沒有送到人嘴邊,已經漏得差不多了。如此幾趟下來,水沒弄多少,人倒累得氣喘籲籲。
那人被他幾抔水弄濕了臉:“我喝夠了,你不要再跑了。”
江濯回憶以前路上遇見的母親是如何照顧小孩的,依樣畫葫蘆,用濕透的衣袖貼那人的額頭:“你好些了嗎?”
那人道:“好多了。”
江濯全心扮演起照顧人的角色,語氣很擔憂:“病了該吃藥,可是我們沒有藥,這裏也沒有大夫。你冷不冷?”
那人的銀發被他擦得翹了毛:“我不冷,我很熱。你為什麽笑?”
江濯說:“我總是一個人,沒被人照顧過,也沒照顧過別人,今天是頭一回,心裏很高興。”
那人道:“那以後我經常給你照顧好不好?”
江濯說:“你燒糊塗了?一會兒說不許我摸、不許我碰,一會兒又說要常給我照顧,我真是不明白!”
那人擡起手,蓋住自己濕濕的額頭,也喃喃道:“你說得對,我燒糊塗了,居然會對你講如此幼稚的話,難不成我人變小了,性情也跟着變了?該死,怎麽會這樣?我這是在幹什麽……”
江濯說:“你太糊塗了,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那人望着江濯:“我不要睡。”
江濯納悶:“又怎麽啦?”
那人唇線緊抿,好像在生自己的氣:“我睡着了你就要走。”
江濯說:“你剛還要趕我走,現在又這樣說,怎麽回事?你到底想不想我走啊?”
那人道:“我想嗎?我瘋了才想你走!不,我瘋了也不想你走!可我能怎麽辦?我稍有不慎就會出事的!”
他胸口起伏,把身上的草席也掀了:“我碰到什麽什麽就會化成灰燼!你看見了嗎?你害不害怕?你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不叫這廟燒起來!”
似是要印證他的話,那草席轟然就着了,江濯吃了一驚,猛地後仰,靠雙手撐着地面才沒有跌倒。
那人說:“你怕了!”
江濯回過神:“我沒怕!你又不燒我,我怕什麽?”
他坐起身,抓住那少年的手臂:“你少吓唬我!不想我走就說不想我走,別別扭扭的,好沒膽量!”
那人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誰沒膽量?”
江濯說:“我說你!我讨飯碰見的小狗還會叫我別走呢!”
那人神色幾變,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拿我跟狗比?你,你真是出息了……狗才不會講人話!”
江濯道:“它會汪汪汪,你會怕怕怕,你們八什麽半兩。”
那人說:“半斤八兩——可惡!”
江濯道:“嗯,嗯!你個子高、嘴巴壞、脾氣大,簡直太神氣了!我不跟你吵架,躺下吧你,臉都燒紅了!”
那人被拽了回去,又把頭扭開:“我沒臉紅,你少騙我,你最會騙我了!”
江濯說:“那你扭頭幹什麽?轉回來。”
那人不要,他發了這一通脾氣,現在懊惱得想死。江濯也不強求,捧着臉坐在旁邊看,看得他又回了頭,惡狠狠道:“不怕就不怕,盯着我要怎樣?!”
江濯說:“我很好奇。”
那人道:“好奇什麽?”
江濯扮鬼臉:“我不告訴你,說了你又要生氣。”
那人說:“我不生氣。”
江濯道:“我不信,你剛才生過氣。”
那人頓時語塞,江濯看他不出聲,覺得好玩:“你這麽想知道?好吧,我告訴你,但你要先發個誓,說……嗯,就說你絕不會生氣,也絕不會兇我。”
那人仿佛受夠了今日的自己,閉上眼,有些木然:“……行,我發誓,我絕不會生氣,也絕不會兇你。”
江濯說:“你是妖怪嗎?”
那人道:“你就好奇這個?我不是。”
江濯大感意外:“那你是什麽?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嗎?”
那人眼眸半睜,看着他:“……不是。”
江濯說:“那你是什麽?”
那人把身子一轉,背對着江濯:“不告訴你。”
随後不管江濯怎麽問,他都不說,甚至開始裝睡。江濯問累了,也背過身,跟着裝睡。這一大一小分明都睜着眼,卻誰也不理誰。
外頭的雨聲持續,江濯心想:他要是個大妖怪,我就是個小妖怪,以後一起讨飯,誰都不必怕了。可是他說自己不是,那他是什麽呢?真想不明白。
他原本是裝的,可是裝久了,人真的困了,就這樣貼着地面睡了。半夢半醒間,只覺得身上熱熱的,一點都不冷。
這一覺黑甜,醒時天又黑了。江濯爬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着件外袍。這袍子寬大,黑底金紋,在袖口、領口處都畫有極為繁瑣複雜的咒文,江濯看了一會兒,眼睛酸痛。
那人說:“你還沒有開竅,不宜看太久金字戒律,容易被鎮住神識。”
江濯仰頭,像是錯過了許多,呆呆道:“你怎麽……怎麽一下長這麽大?”
那人俯身,把袍子搭在臂間:“小傻子。”
他個高腿長,寬肩窄腰,已不再是個少年郎的模樣。江濯看着他蹲下,伸出一只幹淨修長的手,摸了自己的頭。
“時候到了,”他聲音變了,語氣也變了,“我送你過去。”
江濯盯着他,似乎要記住這張臉:“你要送我去哪裏?”
那人眼皮很薄,不笑的時候有些冷,他比起少年時,更添了幾分散漫,似乎天大的事來了,他都不會動一下眉頭。他把手伸到江濯面前:“去一個你會喜歡的地方。”
江濯小心翼翼地把手給他,他不燙了,指間甚至有些冰涼。
那人牽着江濯跨出破廟,外頭的雨停了,卻也沒有星光。夜空陰沉,他走得不快,好像是為了跟江濯一起,所以每一步都放得恰好。
江濯忽然說:“我喜歡這裏。”
那人道:“這裏什麽都沒有。”
江濯說:“有你有我還不夠嗎?”
那人微側過臉,江濯只能看到他的唇。他該高興的,可是他沒有笑:“不夠,你要有更多、更好的。”
江濯不知道怎樣算更多,怎樣又算更好。他腳步遲緩,把破鞋踢了踢,有點低落:“你是不是要把我賣掉?”
那人的手微微收緊:“不是,是我不好,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江濯道:“我不能跟着你嗎?”
那人說:“我會跟着你。”
江濯又高興起來:“真的嗎?那我以後想見你,你就會出來嗎?”
那人“嗯”了聲,反問:“你會想見我嗎?”
江濯說:“我當然會想了!我們是朋友嘛。”
那人道:“等你到了那裏,會交到更多的朋友,他們每個人都比我有趣。時間久了,你就會忘記我,但是沒事……我會陪着你。”
他們走出荒山,天開始飄雪。路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經過,可是誰也看不到他們,或者說,誰也看不到那人。
酒鋪點起了燈,遠遠地,有人喊:“雷骨門的船到咯……”
河面上濕霧泠泠,李象令站在船頭,正在和一位黃衣女子說話。待船靠岸,大夥兒才看清:“哎呀,那不是婆娑門的時意君嗎?”
“她是同李門主一起來查那船老大案子的吧!”
“好久不曾聽聞她下山,今日能見到她,真是三生有幸!她們一個天下無雙,一個清麗絕塵……”
船靠了岸,江濯身上落了雪,聽見有女子輕咦一聲,問:“象令,那是個孩子嗎?這麽冷的天,怎地獨自站着。”
江濯眉心微涼,被指尖輕點了一下,他怔忡擡頭,風雪剎那間變大,原本牽着他的人已經不見了,仿佛一切都是錯覺。
雪花輕飄,時意君蹲到江濯面前:“好孩子,怎麽呆在這裏?”
江濯茫茫然,因為那一點,忘了來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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