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Chapter 28

28   Chapter 28

◎“我已經沒有「同類」了。”◎

57

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在窄小的巷子中穿行。

走在前方的青年套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袍子，細瘦筆挺的小腿從袍子下擺露出一截，腳上踩着刻意裹了一層泥巴的靴子，臉上圍着一條充當圍巾的黑布，擋住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綠眸。

這個僞裝得不倫不類、介乎于小偷和邪教徒之間的青年一邊從一堆破木箱上跨過去，一邊對身後的人講述道：“她識字，成為了一名抄寫員，負責将幾十年前那些墨跡模糊的卷宗用打字機重新抄錄。教會為她們提供了有租金減免的公寓，這樣她們就不必每天從喬伍德區和東區之間往返了，那個女孩也可以進入教會的全日制通識學校讀書……”

他停頓了一下，回頭觀察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的另一個人——那個人比他矮半頭，和他穿着一模一樣的袍子，同樣用一塊黑布圍住了容易引人注目臉，那雙藏在兜帽陰影下的藍紫色眸子靜靜地看着他，對他的話沒有任何表示。

倫納德只好失望地解釋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那次「失控」沒有造成傷亡。她們現在都過得很好，所以……”

所以你可以放心了？還是，所以你不必再為此感到愧疚？

倫納德怔怔地想了想，自嘲地一笑；“我猜你已經不記得她們了，對吧？”

“嗯。”尤萊亞坦然承認。

“……”倫納德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頗感無力。

他看得出來，尤萊亞根本不在乎因為接觸了他而被污染的小女孩，也不在乎那位淩晨下班時險些因為找不到女兒而崩潰的母親。在那天之後，倫納德來找過他三次，從來沒聽他問起過那對母女的情況，就連切斷了他一截觸須逃跑的戴莉都沒能獲得他的額外關注——當然，為了避免發生意外，教會還是将戴莉調去執行其他任務，不再負責監視「毒劑師」。

如果尤萊亞連和他發生過牽扯的人都不在意，那帶他接觸人群又真的能喚醒他的「人性」嗎？

他這樣想着，無聲地嘆了口氣，說道：“前面就是東區了。”

巷口外面是肮髒破爛的窄街，渾濁發臭的污水淹沒了凹陷處，凸起的地方也層層擠壓着分辨不出的垃圾碎片，幾乎看不到路面原本的樣子。這條歪歪斜斜的小路兩側堆積着灰突突的公寓樓，大部分窗戶還保持着完整，只是蒙着一層灰白的翳，偶爾從後方閃過一張模糊的、麻木的臉孔。

倫納德怔怔地看着這一幕景象，深吸一口氣想要開口說什麽，卻被沖鼻的酸腐臭味兒嗆得咳嗽了幾聲。一個靠牆坐着的流浪漢被他發出的聲音驚動，撐開眼皮，渾濁外凸的眼球轉動，從他袍子下方露出的褲腿掃過，急忙往牆角又縮了縮，生怕自己冒犯了這位「大人物」。

“咳……走吧，我先帶你去夜校。”倫納德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低頭看了一眼縮成一團的流浪漢，把擋臉的黑布又往上拽了拽，回頭對尤萊亞說道。

“好的。”

兩雙靴子消失在巷子盡頭，積水表面又恢複了平靜。

流浪漢松了口氣，放松了蜷起的身體。突然，他的目光一動，從破爛的外套下探出一只蒼老皺縮的手，以一種與外表不符的敏捷一把捂住地上的銅幣。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這裏，慌忙将手收了回來，側身擋住巷口，小心翼翼地張開手心——那裏躺着一枚嶄新的五便士銅幣，隐約能聞到一絲殘留的、與東區格格不入的男士香水氣味兒，顯然來自剛剛走過的那兩名「大人物」之一。

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握緊拳，把攥着硬幣的手藏進破爛的外套下方，繃緊了臉皮一動不動地聆聽着周圍的動靜，過了幾秒才放松下來，另一手顫巍巍地伸出，在胸口畫了一個逆十字，欣喜又含糊地小聲喃喃：“感謝原初的造物主……”

58

夜校位于一棟外表跟周圍沒有區別的房屋裏。但它門口的臺階清掃得很幹淨，被煙熏黑的牆面上釘着一塊布滿劃痕的黃銅牌子，上面凹刻的字母被摩擦得铮亮。

一位衣着幹淨的短發女士靠在門邊抽煙。見到兩個打扮可疑的男人靠近，她立刻警惕了起來，搶在倫納德開口前斷然拒絕道：“這裏是黑夜教會設立的夜校，我們不接受其他傳教士！”

倫納德連忙摘下兜帽、拉下黑布圍巾，并在胸口依次點了四下，“贊美女神。我是倫納德·米切爾，我想戴莉女士向您提起過我？”

那名女士打量了他幾眼，态度軟化下來：“原來是您。戴莉确實和我提起過您……哦，很抱歉，最近外來的傳教士太多了……”

“傳教士？”倫納德疑惑，“是哪個教會的傳教士？”

“哪個也不是，他們信仰的是原初的造物主。正神教會的人來過幾次，都被他們躲過了。正神教會的人一走，他們就又冒了出來……”那名女士抱怨着，掐滅了煙，但沒有讓出大門。她問道，“我沒有得到您前來任教的通知，不知道您來這裏是有什麽事呢？”

倫納德意識到對面的女士還沒有放下對他的警惕。他咳了一聲；“沒什麽事情，我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助……”

短發女士：“……”

短發女士嘴角抽動了一下，略帶嘲諷地回道：“這裏的每個人都需要幫助。”

倫納德欲言又止。

——他總不能告訴她，其實他只是一時興起，想要帶尤萊亞看一看東區的情況，看能不能借着幫助他人的方法喚醒他的人性。而他其實沒有任何計劃，也不好随便敲開別人的門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所以只能到黑夜教會的夜校來看看，最好能拿到學生的名單，這樣就有一個正式拜訪的理由……

短發女士的目光在他的沉默中逐漸狐疑。她倒退一步走進門裏，抓着門把手彬彬有禮地說道：“我想今天不是一個适合拜訪的日子。請回吧，米切爾先生。”

“等等，我……”

沉重的大門呯地一下在他鼻子前方合攏。

“我沒有惡意。”

門裏發出咔噠一聲，落了鎖。

倫納德：“……”

他尴尬地倒退了幾步，回頭看向尤萊亞——後者正站在原地發呆，目光不知游曳去了哪裏，腳邊不遠處蜷縮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倫納德：？？

他吓了一跳，差點以為在他交流失敗的時候尤萊亞又悄悄地犯下了血案，随後才意識到那是一個被石塊絆倒的小女孩。她雙手緊緊摟着懷裏的一個紙包，哪怕摔倒都沒有松手，以至于讓自己的臉狠狠地擦在了地面上，磨破了一大片。

倫納德急忙跑過去扶起她。女孩疼得直吸氣，眼睛裏全是淚水，但一聲都不吭。她似乎摔得很重，還沒站穩就又一次跌進倫納德的懷裏，掙紮了好幾下才站直。

“你還好嗎？”倫納德半跪下來，看了一眼她臉上的傷勢，想要翻出手帕幫她擦一擦。但他剛把左手伸進自己的口袋，女孩像是受了驚似的，竭力扭動着從他懷中掙出，還反手用力推了他一把，轉身就跑。

倫納德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女孩推倒。他立刻站起來，手才伸出一半，眼前突然閃過一段慘白的肢體，比他更快一步地抓住小女孩的腳踝。不等她摔倒，那段長得過分的肢體倏然向後縮回，把她倒提了起來！

小女孩發出一聲尖叫，倫納德在同一時間發出了更大的尖叫：“別殺她！”

尤萊亞倒提着女孩，點頭：“好的。”

小女孩倒挂在他平舉的手裏，驚慌地掙紮着。一個黑色的東西從她懷裏掉出，啪嗒一聲摔在肮髒的路面上。倫納德下意識掃了一眼，忽然一愣。

——那個錢包十分眼熟。

他摸了摸自己右邊的口袋，裏面什麽都沒有了——但那裏面本來應該有一個黑色的錢包的——他意識到什麽，低頭撿起女孩逃跑時丢下的紙袋，裏頭是幾塊石頭和一捆跟半根面包差不多長的破布。

“……”倫納德走到倒挂的女孩面前，彎腰仔細看了一眼她臉上的傷——出乎他的意料，那竟然是真實的傷口，表面已經結痂，卻不知為何重新裂開了，黑紅的污血混雜，看着格外凄慘。

“把她放下來吧。”

尤萊亞當即松開手。倫納德急忙一把抱住她，才沒讓小女孩頭朝下栽倒在地上。他小心地把女孩扶正，剛一松手，她立刻跪了下去，哭着喊道：“對不起先生，我太餓了，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求求您放過我吧，對不起，對不起……”

倫納德抿了一下唇，伸手把她攙起來，從撿回的錢包中抽出兩蘇勒的紙幣遞給她，輕聲道：“去買點藥吧。”

“謝謝您，謝謝您，好心的先生！”小女孩抓着紙幣，向他鞠了幾躬後轉身就跑，飛快地消失在陰暗的小巷中。

倫納德注視着她的背影，許久都沒說話。

尤萊亞好心提醒道：“她拿了你的東西。”

“不，那是我給她的……”倫納德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他猶豫地把手伸進左邊的口袋——裏面的手帕不知何時消失了。

“……”他怔愣了好一會兒。

尤萊亞繼續好心問道：“你需要「幫助」嗎？”

“不用了。”倫納德苦笑了一聲。

“她拿了你的東西。”

“我知道。”

尤萊亞不解：“你應該拿回你的東西。”

“就當是我送給她的吧，我本來也想給她的……”倫納德低落地說。他看了一眼尤萊亞略顯困惑的神色，盡力揚起嘴角，故作爽朗地攤開手，“就當我在做好事！用羅塞爾的話來說，每天做一件好事，人就能得到……呃，”他卡了一下，“得到三千個回報？”

“她沒有給你回報。”尤萊亞反駁。

“哈哈哈，我也不是為了得到回報才幫別人的！”倫納德笑了幾聲，發現自己的笑聲幹巴巴的，嘴角又落了下來，“我想幫她，只是因為那個孩子需要幫助。”

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于是重振精神，鄭重地對尤萊亞說道：“人類看見弱小的同類都會想幫忙的，這就是「人性」。”

尤萊亞無動于衷，不知道是否聽懂了他的意思。

倫納德沒有氣餒，繼續努力引導：“你不理解可能……呃，可能因為她不是你的同類？”他說到這裏自己怔了一下，帶着幾分好奇問道，“你有沒有遇到過需要幫助的……小蘑菇？”

尤萊亞：“……”

人類就像地球的神明一樣奇怪且瘋狂，放任自己沉溺于「人性」的劇毒之中，不會理解他的答案，面前這個也一樣。所以他沒有回答的必要。

但，回答他也沒什麽關系……

“我已經沒有「同類」了。”

最終，他發出聲音，帶着一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期盼，仔細觀察着對面的青年聽到他回答時的反應，慢慢地答道：“他們都被我殺死了。”

【作者有話說】

* 我們坐在高高的骨堆旁邊，聽蘑菇講祂過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