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路口的警察
路口的警察
小五将車停在路邊,關掉車燈。現在她距離路口大約有三十米左右,雖然已經是深夜,但是車燈和警燈讓她能很清楚地看到封鎖線的情況。
看起來,這段路口才剛剛開始封鎖,只能隐約看到幾個警察的身影,目前還沒有人從這裏通過。
命運再一次将小五帶到了選擇的岔路口:硬着頭皮通過,棄車逃跑,或者退回停車場靜觀其變。無論哪種選擇,都有巨大的風險。
道路很窄,小五的面包車占了道路的一半,一輛摩托車從另一側道路上呼嘯而過,騎手是個幹瘦的小夥,沒有穿上衣,肩膀和後背上有着大片的彩色紋身,在夜色裏像是電力不足的霓虹燈牌,後座還坐着一個女孩,看起來是街頭的混混。他經過小五的面包車時,對着車窗大聲喊了句什麽,大概是在抱怨小五占了車道。
随後摩托車排氣管發出巨大的轟鳴,他已經蹿到了路口,被警察攔了下來。
小五坐在破舊的駕駛室中,隔着髒兮兮的擋風玻璃觀望着這一切。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聽不到那小夥和警察交談的聲音,但是很顯然,那個混混某種吊兒郎當的氣質惹惱了警察,小五聽到警察的吼聲和那女孩的尖叫聲,然後更多的人湊了過來,他們把混混和那個女孩按倒在地上,帶上在一側停着的警車上。
小五暗暗向命運祈禱,希望這就是最後的結果:警察包圍了整個貧民窟,只是為了抓一個非法改裝摩托車和載人、出言不遜的小夥子。
但是道路的卡口并沒有撤掉。小五看着幾名警察在路口拉開了一道自動伸縮的鐵護欄,警燈閃爍的燈光映在上面,讓這一切看起來好像是不真實的夢。
那個小夥被帶走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這些警察希望能釣到的大魚仍然在這個街區內。
有兩個警察一直在燈光能夠照射到的地方徘徊,等待着經過的行人。小五發現,其中一名警察可能已經注意到了自己這輛一直在路邊停靠的面包車,頻頻投來目光。
你總該做出選擇。在車窗外,在肮髒的排水溝裏,在黑暗的牆角,安潔琳的亡靈提醒着她。
不要再跟我說話了,小五想,你不是安潔琳,你只不過是另外一個我,一個對安潔琳仍抱有一切美好幻想的、不甘心的我自己。
你要做出選擇,無論什麽選擇。安潔琳的亡靈說。
我已經對安潔琳祛魅了,小五想,安潔琳不再是她心中完美無瑕的女人,她只是普通人而已,和安潔莉卡一樣,和小五一樣。
但你仍然愛安潔琳。她自己說,你仍然愛她,這個填補了你青少年時期關于智慧的、成熟的、堅韌的女性全部想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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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重新打開車燈,緩慢地将車開向了路口設卡處。
一名警察伸手,示意她停車。小五配合地降下車窗,看向警察那張冒着汗、嚴肅的臉。
“晚上好,警官。”她做出一副輕松而茫然的樣子,“發生什麽了?這裏以前從來不會盤查的。”
“例行檢查,請你配合,小姐,”警察冷冷地說,他的眼神很犀利,甚至他一點都不會嘗試讓自己的目光變得柔和一些,“證件。”
小五假裝摸了摸身上,然後流露出抱歉的神情:“晚上走得太急,忘了帶——我猜我的駕照和身份證都在我的包裏,但我沒有顧得上拿包——我哥哥在給食品公司送貨,他剛才打電話說他的小貨車爆胎了,不過他沒有備胎,自從上次打牌輸了之後,他就把他車上的備胎抵押給了修車店老板。他讓我給他送一個。”
确實,這輛面包車的後排空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輪胎,那名警察用手電筒掃視車廂時,很容易能夠發現這個事實。
另外一名警察翻開手中的登記簿,問道:“姓名?住址?你哥哥叫什麽名字?在哪家食品公司?”
小五将雙臂疊放在駕駛室旁的車窗底部,編造了一個假名字和假地址:“瑪麗·李。我哥哥叫傑克。我們住在沼澤路3號,和父母住在一起。”
她相信這些警察可能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核實,而在這座貧民窟中,至少有五十個叫瑪麗·李的女孩。
“我注意到你剛才把車停在路邊,停了很久,為什麽?”那名眼神犀利的警察問道。
“我想讓我哥哥多等一會兒,好給傑克一個教訓,讓他不要因為打牌就随便賣車上的東西。”小五說。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她感覺到汗水正順着她的後脖頸流入衣領中。那名警察盤問得沒完沒了,而且他臉上懷疑的陰翳正在逐漸加重。小五開始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錯誤的話。
“警官,”她終于忍不住說,“我想我哥哥等的時間已經夠久——”
那名警察拿起對講機,對着另外一邊說道:“東北方沼澤路路口,發現一名可疑人物,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小五的心沉了下去。
一定是哪裏不對。在不受小五所掌控的遙遠的地方,或者她所無法觸及的紛雜人際關系中,有什麽地方出了很大的問題。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從路障的另外一邊開了過來。小五屏住了呼吸,或者說,好像從一開始,她就忘記了怎麽呼吸。
林樾楓打開了車門,走下了車。
在警燈交替的光線照射下,她看起來并不美麗,也不盛氣淩人,剩下的似乎只有被迫執行任務的疲憊。她看到了小五,就在兩人對視的一剎那,她挪開了眼神。
小五覺得她從林樾楓的眼中并沒有看到獵人得手後的快意,也沒有看到和愧疚、痛苦有關的情緒,她似乎只是看到了一片空茫,就像安潔琳死後的去處。
“上校。”兩名警察立刻向林樾楓行禮。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林樾楓的語氣帶着明顯而裝腔作勢的怒意,“通知要求你們立刻去南邊路口增援,那裏已經抓捕到了嫌疑人,你們的對講機壞了嗎?”
“可是……”那名眼神犀利的警察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小五,“這個女孩,和發給我們的通緝畫像上的人實在很相似——“
“嫌疑人在南邊,我不想重複第二遍!”林樾楓似乎真的動怒了,不過她的語氣馬上又變得溫和了,她看向小五,”我覺得她并不像通緝畫像上的人,我擔保。我相信南邊他們攔截到的,才是我們今晚要找的人,獨立黨人的γ-250。“
小五盡量用上半身的力量壓制住自己的手臂,以免手指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她的身份竟然暴露了?到底是誰出賣了她、她又是怎樣暴露的?
“我們最好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帥哥們,”林樾楓擺擺手,以顯示她的耐心所剩無幾,“讓我看看這裏。如果沒什麽問題,我們都要趕緊去南邊的路口。”
林樾楓的這番話語,聽起來确實是在袒護她。可是如果不是林樾楓的出賣,帝國聯盟的警察又怎麽會這麽快搜查到她的藏身之地?
林樾楓推開攔路的活動栅欄,靠近小五的面包車,仔細打量着小五的臉,就好像她第一天認識小五一樣。那兩名警察退到一旁,相互交換着疑惑不解的眼神。
林樾楓走近了面包車,她直直地盯着小五,仿佛一名恪盡職守的獵人,在對比眼前的獵物是否就是她所想要捕獵的那一個一樣——而小五也與她對視着,她也在恪盡職守地扮演着一名貧民窟的女孩,因為被攔在路口而感到不安與不耐。
在湊近小五的剎那,小五聽到林樾楓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對她說:“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出賣的你。
不是我在此設卡,要抓捕你。
是這個意思嗎,林上校?
小五什麽都沒有說,那些郁結在喉嚨中的話語,她什麽都沒有問出來。她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思維陷阱之中:她并不想信任林樾楓,但她寧願相信林樾楓。她希望林樾楓沒有欺騙她,她希望林樾楓和她一樣身不由己。
在某一個時刻,她覺得自己和林樾楓實際上是同類人。一臺機器、一件工具——一團可以被塑造成任何形狀的泥土。因為她們是同類,所以她們既會相互吸引,也會彼此憎恨。
林樾楓又将頭探入車廂內打量了一番,然後大聲問道:“後面那些東西是什麽?”
“是汽車輪胎,長官。”小五說,毋寧說她是說給那兩個站在一邊的警察聽的,因為她知道林樾楓根本不在乎車裏塞了什麽,輪胎、垃圾、或者是屍體。她莫名地想起很久之前,在她還是菲爾德餐廳的老板娘赫斯特·菲爾德時,那名食品公司的送貨員告訴林樾楓,藏在貨車油布中的那些東西是泔水桶。
實際上那是致命的汽油。
林樾楓又靠近了小五,太近了,小五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帶着一絲苦澀的香味,就像命運所賜予她的一切,像泥潭和迷霧一般晦澀不清的前程。
“是托勒被捕了。”林樾楓用很低的聲音說。然後她的身體徹底離開,就好像非常厭惡這輛面包車內部的肮髒一樣,她轉過頭,對那兩名警察說:“看好了,并沒有什麽可疑的。”
小五深深吸入一口晚上發熱的風,然後又吐了出來。
是托勒被捕了。比爾·托勒,獨立黨人中的一名重要領袖,他幾乎掌握着獨立黨人中一切人員的信息——那些人員包括死亡的、失蹤的,還有像小五這樣,一直潛藏在暗處的人員,就像黑色湖面下看不到的那些漩渦。
獨立黨人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捕、被害,比爾·托勒也不例外,就像伊萊·坎貝爾那樣。就在那一刻,小五産生了一種可怕的想法:也許“安的小屋”,也早已暴露。
林樾楓挪開了攔在路口的栅欄,揮手示意小五離開。小五看到那兩名警察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懾于林樾楓的身份,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她重新挂上檔,重重踩下了剎車。在車輛駛過林樾楓的身旁時,她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再看林樾楓一眼,最起碼是為了印證自己內心的某些猜測。
然而,當小五最終側過頭時,她所看到的,也只有夜裏的風。
面包車剩下的汽油并不多,油表指針已經危險地壓向油表盤的紅色刻度,這意味着小五只能開着這輛車去往一個地方,一個并不算很遠的地方。
甚至不算安全的地方。
斯蒂芬妮的松溪莊園。
她挂上五檔,用力踩了一腳油門,車子的發動機在黑暗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呼嘯聲,朝着道路黑暗的盡頭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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