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次普通的道別

一次普通的道別

就在這時,車載的收音機忽然發出幾聲噪音,又響了起來。

究竟是兩人在狹小的車廂裏,一不小心碰到了收音機開關,或者是那女孩又打開了收音機,已經不得而知。林樾楓覺得現在自己整個人都是懵的,仿佛被隔絕在迷醉的水霧之中。車燈映照着前方一棵已經嵌入保險杠的樹,而那女孩的指尖是冰冷的。

收音機還在播放着那女孩的演講——更準确地說,她只是朗讀斯蒂芬妮的演講而已。她的聲音從車載收音機中傳出來時已經失真,聽起來像一位不近人情的審判者。

“這些年裏,獨立黨人做了很多。不過,做了很多,并不意味做的都是正确的。也許很多人都會問,為什麽是我出現在這裏,為什麽不是安潔琳,我是什麽無名小卒,憑什麽出現在這裏?現在,我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要告訴大家,安潔琳已經離開了人世,帶着她的遺憾和未竟的事業。”

林樾楓倒吸了一口冷氣。

“斯蒂芬妮向公衆宣布了安潔琳的死訊?”

那女孩的臉近在咫尺,她的眼眶周圍在微微發亮,那些眼影閃粉明亮得簡直像是鑽石。不過林樾楓立刻就發現,發亮的并非化妝品,而是她的淚水。

“斯蒂芬妮是個正兒八經的領導人,”她低聲對林樾楓說,“但安潔莉卡是地下組織的頭目。”

她的聲音很低沉,乃至于像耳語般溫柔,但廣播中那女孩的演講卻是高昂而冷靜的。

“你可能會想問,安潔琳是怎麽死的?這是出于獨立黨人內部的鬥争。安潔琳在生前曾經克隆了自己的繼承人,名叫安潔莉卡,安潔莉卡謀殺了安潔琳。我們不能接受一位謀殺者作為我們的領袖,但我們仍然擁有一位領袖的候選人,市民們,也許你曾經聽說過她的名字,她就是斯蒂芬妮·約翰遜。”

“天啊。”林樾楓半是驚嘆半是了然地嘆息了一聲。

“還要繼續聽嗎?”那女孩問。

“我知道斯蒂芬妮想做什麽了,她的野心很大,不是嗎?”林樾楓說。她稍微推開了那女孩一點,好讓自己能夠騰出一只手,把收音機關掉。

“我相信她已經籌備了很多年。”那女孩坐回了駕駛室,她發動汽車,小心翼翼地倒車,好讓車子的前保險杠離開那棵大樹。她将面包車駛入道路,開始緩慢地、漫無目的朝前開着。遠處城市的光污染讓夜空看起來呈現一種肮髒的桃紅色。

“安潔莉卡一定氣瘋了,不過如果我能看到她氣到砸掉棋盤,還是挺值得的。不過如果我是她,一定會想盡辦法殺掉斯蒂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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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赫斯特,你認為是安潔莉卡謀殺了安潔琳嗎?”林樾楓轉了轉身體,盯着那女孩。

那女孩神色如常,她甚至輕輕笑了一下。

“是否是謀殺已經不重要,斯蒂芬妮讓所有人都這樣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她的手指輕輕叩着汽車方向盤,仿佛在思忖着什麽,“不過我認為安潔莉卡有可能會謀殺安潔琳。有些事在沒有被證明之前,什麽都是有可能的。”

“比如說你會愛上我?”林樾楓盡量用輕佻的、仿佛開玩笑一般的語氣說。

“我并不愛您,林上校。”

“那為什麽又要和我接吻?”林樾楓問。她伸開手臂,左手指尖已經觸及到那女孩的發梢。那女孩現在妝容已經徹底花了,如同臉上塗抹的古怪色彩,在交替明滅的燈光下,林樾楓越發覺得那女孩有一種“非人”的氣質。

她們沿着道路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那女孩再度停車熄火。

“汽油不多了。”她說。

“那我們應該回去了?”林樾楓問。同時,她的心裏産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感:我應該回到哪裏?曾經我有家,有一個昂貴且舒适的公寓,我過着安逸又不乏刺激的生活,突然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女孩,一個獵物,我準備捕獵她,然後一切都變了。

“我幾乎已經無處可去了,除了斯蒂芬妮的松溪莊園。你呢?”那女孩撥弄着方向盤問道。

林樾楓猶豫了一下。

她也可以選擇和那女孩一起去松溪莊園,她相信斯蒂芬妮是信任她的……但是,她剛剛被升為大校,盡管此時帝國聯盟已經搖搖欲墜,不過那卻是的的确确的升職……

“我認為我可能還要再回去處理一些事。”林樾楓字斟句酌地說。

她不确定那女孩是否會因此而失望,因為她從那女孩的臉上看不出來一點情緒。

“我送你回帝國聯盟的大廈,然後我們就要道別了。可能我們之後都不會再見了。”那女孩轉過臉,擠出一點微笑。

她很美。但是她這樣的笑容一點都不好看。

“我們還會再見的。”林樾楓說。

“不,可能我明天就會被安潔莉卡殺了,或者被帝國聯盟殺了,而你還在被安潔莉卡派出的殺手盯着。這聽起來挺有趣的,對嗎?我們的敵人不僅僅是對方。”

“赫斯特——”林樾楓忽然說道,有一種沖動就像風暴醞釀那樣,仍然郁結在她的心中,只是當她想要傾瀉出自己全部的情感時,她看着那女孩,就覺得那沉甸甸的烏雲仍然懸挂在半空中。

“我父母曾經給我取名赫斯特,”那女孩說,“在我出生幾天的時候。”

“你的父母?”

“對,他們是最普通的那種人。我出生之後,他們還在醫院中,獨立黨人在進行抗議活動時,有人将一個□□扔進了醫院窗口,然後燃起了大火,我的父母死在那場火中。安潔琳收養了我,那場大火的真相也被掩蓋了。”

林樾楓安靜了一會兒,她順着那女孩的話題發問。

“你恨這一切嗎?你本來會像一個正常女孩那樣長大,找一份工作,過着普通人的生活,像你的父母一樣。”

“不管是恨,還是抱怨,都沒有意義,林上校。”

“但是你難道不會想,假設你曾經擁有或者不曾擁有某些東西,你會有着怎樣的人生?我們願意活得更輕松自在一些,不是嗎?”

那女孩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不過林樾楓一股腦地繼續往下說着:“你可以否認,因為這确實沒有意義。不過,什麽是有意義的呢?難道只有你在餐廳中放一把火,或者替斯蒂芬妮當成公衆面前的靶子,替她說出她的那些政治口號,才是有意義的嗎?別人需要什麽,你就去做什麽,難道你沒有自己的需要嗎,你不想承認你內心的真實感受嗎?“

林樾楓料想到那女孩可能會生氣,不過她只是繼續平穩地開着車,林樾楓感覺她剛才的那一番話還不如說給窗外炎熱的風。

幾分鐘後,那女孩将車停在了帝國聯盟大廈後的一條窄巷中。林樾楓準備下車的時候,她聽到那女孩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回應她。

“我寧願我是赫斯特。”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赫斯特。比如赫斯特·菲爾德。

林樾楓沒有來得及多問,她下了車,女孩就一腳油門絕塵而去。林樾楓瞟了一眼面包車的車頭,好像剛才在樹上撞得還是挺嚴重的。

*

小五覺得自己就像貿然地走進了一場光怪陸離夢境,就像猛然間攝入了什麽不該碰的藥物,她從一個世界掉落另一個世界,而未來的一切都是危險、扭曲而未知的。

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開始懷念安潔莉卡的棋盤和她那篡改了規則、永遠也下不完的棋局。

她回到松溪莊園之後,檢查了一下面包車,她發現前保險杠被撞擊得真的很嚴重,而且一個車燈也壞了,這輛車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個飽經風霜的獨眼龍老人。

小五走到客房後的草坪上,她想要去找漢娜。

從昨晚到今天,斯蒂芬妮都對她大加褒賞。她們共同打造的演講在所有屏幕上播放,聲音從一切安裝了揚聲器的玩意兒裏傳出來,這引起了軒然大波。

獨立黨人終于走上了臺面,它不再是一個躲躲藏藏,只會搞暗|殺的地下組織,它是一個承諾能夠推翻現有政府,将民衆被竊取的財富還回他們手中的政黨。

是的,獨立黨人也許以前幹了很多令人不齒的勾當,但那是安潔莉卡下令做的,我們知道這一點,我們意識到她不是個合格的領導人。好在我們很幸運,我們發現了另外一位傑出的領導者,她就是斯蒂芬妮。

來吧,加入我們、支持我們吧。

小五莫名地想笑,苦笑、譏笑、大笑、狂笑。她在林樾楓面前已經笑過一次了,令她吃驚的是,林樾楓并沒有把她當成瘋子。

自從前一天晚上她和林樾楓道別,她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林樾楓。但這種“想”,往往會和一種惱火、悲傷、疑惑之類負面的情緒融合在一起。比如,林樾楓可能會死,最為可悲的是,她們彼此之間的狩獵游戲還遠遠沒有結束。

她想要找到漢娜,至少她要找一個人,聊聊這件事。

漢娜不在高爾夫球車的車棚裏。小五在車棚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她突發奇想想要去斯蒂芬妮的工廠裏看看。于是她馬上開着高爾夫球車穿過草坪。

工廠的大門并沒有鎖,她閃身溜了進去。仍然是那三個巨大的粘菌培養器皿,小五湊過去看了看,她想自己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三塊發灰的、不透明的瓊脂培養基,但是今天似乎有所不同。

培養基上仿佛有什麽東西,它們好像活着一樣,像是變換不定的雲,又想某種半透明的蟲子在蠕動,三個培養皿中都是這樣的情況,如同有個痛苦的靈魂正在富營養的瓊脂中掙紮。

小五挪開了目光。

如果在影視作品中,這可能會被判斷為一種不祥的預兆。

無論怎樣,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已經失控。

小五繞過這三個培養皿,朝着工廠深處走去。廠房之中燈火通明,如果能夠遮擋住靠牆的架子上堆得亂七八糟的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和零件,這裏看起來頗像一些高科技的無菌車間。斯蒂芬妮致力于研究的那臺時光機器像個怪物般蹲在角落裏。

但是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像是個被遺忘的角落。

斯蒂芬妮現在非常忙。她有一萬個客人需要接待,她還要部署一萬件事。她指責安潔莉卡謀殺了安潔琳,也許她手中有證據,不過她不會一次性就将所有證據都公布于衆。不管怎麽說,這也是一場斯蒂芬妮和安潔莉卡之間的狩獵游戲。

小五走到那臺時光機器前,停住腳步。

這臺時光機器像一個醜陋的、立起來的膠囊,如果它能夠正常運轉的話,進入其中,應該會被帶回到指定的時間點。這個設計理念聽起來很不錯、簡單易懂。但問題是,斯蒂芬妮目前似乎沒有辦法能夠保證它“正常運轉”。

不過,小五陷入了思考。

難道她不想回到曾經嗎?比如說,回到安潔琳還沒有死去的時間裏,甚至回到她父母尚在人世的時刻。如果她能夠做些什麽……如果能夠通過更改過去的方式更改未來……如果……

就在這時,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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