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石榴

石榴

“嘉琬殿下!”兩個內侍吓得魂飛天外,慌忙伸手去接。

視線裏的畫面天旋地轉,驀地,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視線,腰身被堅實的手臂箍住,衣帛獵獵之聲近在耳畔,身子在半空向上掠起。

白夜?

盛霓腦海中一片空白,剎那間意識深處卻十分清醒——這個人的臂彎就是最安全的所在。她可以不聽、不看、不想,将自己放心地交到這個人的手上。

盛霓雙腳踩到實地的時候,擋在眼前的那只手才撤開。

她正站在山石之巅,風揚起一陣一陣的葉浪,仿佛立于天上雲間和地上宮殿的交界。

盛霓回頭,看到景遲也正望着西方大內的方向。

奇怪,方才那一瞬間,竟以為身後救他之人是白夜。

白夜怎麽可能進得來東宮。

“多謝太子哥哥相救。”盛霓讪讪低下頭去,将方才“舍命”扯下來的石榴遞到景遲面前。

景遲沒接。

“孤叫你摘果子,沒叫你拿命摘果子。”

盛霓還是第一次聽到景遲責備的語氣,不由将頭垂得更低。

手裏一空,石榴被拿走,片刻後,景遲拉着她的手往她手裏放了一個沉甸甸的錦布袋子。

盛霓一瞧,裏面裝了五六顆渾圓的石榴,個個張着小口,露出滿腹珍珠般的紅籽。

“給臣妹的? ”盛霓驚訝。

方才她被蒙住眼睛,只感到兩人重新“飛”上了假山,卻沒發覺景遲同時摘下了幾顆如此漂亮的果子。

從前只知太子哥哥文質爾雅,沒想到輕功也如此了得。

“東宮特産。”景遲語帶輕笑,方才那點責備之意仿佛從未存在。

盛霓沒想到太子哥哥也會說玩笑話,不由也彎起粉唇。

景遲伸出手,虛搭在盛霓纖細的腰際示意,“孤帶你下去?”

“這麽高,要‘飛’下去不成?”盛霓有點怕。

景遲手臂收緊,不等盛霓答應,已點足向前躍出。

盛霓渾身失重,心髒都蹦到了嗓子眼,本能地緊緊抱住景遲勁瘦的腰。

但旋即,她感到自己似乎被什麽力量減緩了墜勢,仿佛是輕盈地飄然落地。

付春在不遠處望見這一幕,臉色陰得像雨天的積水。

盛霓在地面站穩,腰間的手臂便即放開了她。

方才的感覺,像是——

盛霓想起白夜為她傳功時那股強橫到使簾幔拂動的力量。

——像是真氣。

“太子哥哥也修煉內功嗎?”盛霓脫口問道。

景遲神色不動,“為什麽這麽問?”

“臣妹府上的衛隊統領內功精湛,臣妹有幸見識一二,方才覺得太子哥哥周身的力量與他給臣妹的感覺相似。”

景遲音色淡淡:“略懂一些,強身健體而已。人體奇經八脈大差不差,內力真氣自然相似。京中習武者衆多,每年亦有好事者組織切磋打擂、排名立榜,你府上的侍衛若有興趣,也可參加,權當消遣娛樂。”

“是,臣妹回去轉告他。”

盛霓未再多言。萬一被太子哥哥問到自己怎會近身感受到真氣的存在,又是一樁解釋不清的麻煩,總不能當着衆人的面說出白夜在寝殿為自己傳功之事。

“咝,怎的将鞋脫了?”景遲皺眉。

盛霓趕緊扯了扯裙裾,欲蓋彌彰地将僅着天絲襪的雙足擋住。

景遲一把将她抱起,放到山石上坐好,從內侍手中接過盛霓繡工精巧的缂絲履,蹲下身子,握住了盛霓的左足。

盛霓受寵若驚地向後縮,左足卻被景遲抓得更緊。

“別任性。”

景遲皺眉看了看已然髒得不成樣子的天絲襪,将手中的缂絲履遞回去,動手将她的一雙襪子脫了下來,露出潔白小巧的玉足。

通常只有晚晴和雲朱才替她做這樣的事,連尋常婢女她都不喜她們這般觸碰。

太子哥哥的掌心溫熱,托着她的腳,替她套上了內侍一路小跑送來的新襪。

看做工和料子,顯然是太子的新襪,大了兩圈,松松地套在細瘦的腳上。

“太子哥哥,臣妹自己來。”

盛霓耳尖燙得麻癢,縱使從未親自動手穿過,也硬着頭皮将景遲的動作阻攔下來。

太子哥哥的用心她能明白,在場沒有婢女,內侍雖是閹人,到底不配為她一個閨閣公主做這等親密之事。

盛霓平日見晚晴和雲朱為她穿鞋的時候,細帶在腳踝處綁得不松不緊,且十分美觀,怎麽那簡單的一條細帶到了自己手裏,就完全不聽使喚,怎麽繞都打不成結。

一聲輕笑從景遲鼻腔中發出。

盛霓又急又羞,額頭都快要冒汗,這個可惡的男人偏不動手,就蹲在原地好整以暇地觀看她打結——不,準确地說是,觀看她打不上結。

最終,盛霓踢了踢雙足,将一雙翹頭履甩到地上,洩氣道:“臣妹不穿了。”

“不穿了?”

“臣妹有太子哥哥的雲襪護佑,何須鞋子?”盛霓嘴硬。

景遲徹底勾起了唇角,從胸腔裏發出低笑,繼而伸手将兩只可憐的翹頭履撿回來,為盛霓穿上,在腳踝處系好繩結,不松不緊,且十分美觀。

盛霓瞧得呆了。

“太子哥哥怎會……”

怎會有這樣好的手藝,這不該是一個群婢環繞的皇子能掌握的技能。

景遲再次笑了起來,付春在旁瞧着簡直毛骨悚然,他一整年都不曾見主子笑得這般頻繁。

景遲道:“若有朝一日出征在外,或身陷敵手,連鞋子都不會穿,該叫敵人笑掉腦袋。”

盛霓耳尖更紅,赧然地嘟囔:“臣妹這輩子都不需要出征在外,不會穿便不會穿吧,只要今日太子哥哥不再笑話臣妹,不會有其他人再有機會嘲笑臣妹的。”

景遲見這小公主居然絲毫不知“悔改”,愈發失笑,連向來幽沉的星眸都含了些暖意。

回到內室,盛霓将枯花的樣子仔細畫了下來,景遲親自領她進入藏書的萬卷閣,帶上識文斷字的幾個內侍,同她一起查找記載。

望着浩如煙海的藏書,盛霓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按着編目一排排找過去。

景遲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前前後後穿梭的小身影,唇角微勾。

付春悄無聲息地走近,躬身低聲道:“主子,您方才又動用了內力,是否回房稍事休息?這裏交給奴婢,待嘉琬公主看累了,奴婢便去禀報主子。”

景遲漫不經心地擺擺手,示意無礙。

付春不敢強勸,眼底的陰翳卻更加深重。

主子自是體魄康健、內力深厚,論實力不輸大內高手。

可難就難在,當初為了壓制劇毒,強行修習羲和功法,損傷了丹田,是以每當耗力過甚,便會持續數日丹田劇痛,已成痼疾。

付春瞧主子雖嘴角上揚,下颌卻分明咬緊,自是尚未複元便施展輕功的緣故。

那小公主從假山上摔下來,自有他那兩個在場的義子接着,還真能摔死不成?

這些想法付春自然不敢宣之于口,看主子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便默然退到一旁聽喚。

景遲見盛霓一連翻過十幾本書,眼看着填了一腦袋漿糊,這才從一排書櫃後轉出身來,不緊不慢地道:“孤查到了,嘉琬想聽嗎?”

盛霓聞言杏眸一亮,不疑有他,迅速放下手裏的書,快步趕上前來,“還是太子哥哥厲害,是哪本有所記載?”

景遲兩手空空,道:“孤過目不忘,看過便記下了。你忙了半日,想必早已餓了,回寝殿,邊用膳邊說。”

盛霓這才發覺窗外暮色四合,自己已前前後後轉了許久。她擡袖擦了擦額角的細汗,果真是寒氣祛除,忙活起來竟出了些薄汗,通體暖和舒暢。

盛霓跟在景遲身後,看着他單手負在身後的挺拔背影,忽然又感到了那種莫名的熟悉。

不對,太子哥哥的儀态是徐首輔親自教導過的,行動如流水涓涓,坐立如青松翠柏,端的是文雅無雙,她并未見過第二人有如此氣度。

便是徐九公子,也算文士名流,相較之下,飄然有餘,沉穩不足。

謹王姐夫,端方有之,欠以靈動。

還有白夜……

盛霓不知自己怎會聯想起一個下人。

白夜雖是家臣,卻氣宇卓然,言行裏有股子利落英武,又不似尋常行伍粗人,多了幾分清濯幹淨的文質之美。比起太子哥哥,失了那份渾然天成的威壓之勢,更添幾分灑脫純粹。

胡思亂想着,盛霓跟随景遲回到了寝殿。

晚膳就設在寝殿正廳。

簡素細膩的白瓷蓮花碗裏盛着鮮紅清亮的液體,仿佛融化了的極品紅寶石,散發出甜果的清香。

盛霓舀起一勺淺嘗了一口,果然是石榴汁,難得濾得如此幹淨剔透。

“太子哥哥很喜歡吃石榴吧?”

自從姐姐去後,盛霓就鮮少同旁人一桌用膳了。燕京習俗常将同桌而食作為深談的重要場合,此時此刻總該說點什麽才對。

今日整個下午太子哥哥都在陪她,若一直糾纏太子哥哥聊姐姐的事,只怕不大禮貌,索性從眼前的石榴找到話題。

景遲并未動面前的石榴汁,只夾了一口細如雨絲的涼制羊肉,“算不得喜歡,母後生前偏愛,撷霞園便一直種着。”

“噢……”

原來是先高皇後的愛物,聊寄舐犢之情的載體。

盛霓不禁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她已将姐姐留下的南陽玉金鎖項鏈戴在身上,再也不讓它離開自己,直到,解開謎題。

“斓曲花的汁液有劇毒。”景遲忽然道。

他又夾了一小口切得極細的羊肉絲,肉絲上蘸着均勻的蒜末醬汁,明明美食當前,他的神情卻冷峻得令人生寒。

“融入血液,使人心跳加劇,繼而胸悶氣促,最終心悸而亡。”

盛霓脊背森然,握着銀箸的手不自覺發顫,銀箸發出快速磕碰的細響。盛霓将銀箸放下,手心已然出了一層冷汗。

“然而,少量的斓曲花汁液并不會致人于死地,須得一次性大量服用,或是短時間內多次服用,才能達到致死的效果。”

“太子哥哥是說,我姐姐并非死于先天心疾,而是死于斓曲花之毒?”

盛霓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已凝固。

“據孤所知,嘉儀公主的心疾并不嚴重,只是較之常人更易心悸氣喘而已,這些年用心調理,幾乎沒有暴發之虞。”

“親王離京督軍,随行護衛自不會少,孤一直在想,謹王夫婦會在多近的距離遇到多麽兇猛的野獸,才會致使一品王妃驚懼至斯,心疾發作而落水?”

“斓曲花,喜溫暖潮濕,多見于——川芎澤一帶。”

川芎澤,當年謹王一行途經之地,更是嘉儀公主落水失蹤之處。

方方面面推想下來,嘉儀公主當時八成便是中了斓曲花之毒。

至于她最終死于純粹的毒發、先天的心疾還是落水的窒息,目前不得而知。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下毒之人的目标顯然是取嘉儀公主的性命,是直接死于斓曲花毒還是間接死于斓曲花毒,于下毒之人而言想必并不重要。那個人想要的,只是結果。

盛霓雙手捂住耳朵,緊緊閉上雙眼。

景遲的聲線那樣清晰冷靜,将複雜的邏輯一層一層推演出來,幾乎還原出了血肉模糊的真相。

在這整整一年的時光裏,盛霓從未想過,姐姐興許是被人害死的。

如今事情已然明晰,她只要一想到姐姐當時的驚懼和痛苦,便覺無法呼吸。

“現在尚未确認的是,嘉儀公主是何時将項鏈中的珍珠換成斓曲花的。”

當她進行替換的時候,一定已然發覺自己身中劇毒。那麽,這個時間點至關重要,只有确認了時間節點,才能查出嘉儀公主此前具體接觸過什麽人,縮小追查範圍,繼而揪出兇手。

“不要再說了……”盛霓痛苦地呢喃,“不要再說下去了……”

盛霓驀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偌大的東宮,此刻仿佛一頭吃人的猛獸,所有鮮血淋漓的真相都将在這裏被掘出,然後皮開肉綻地暴露在她眼前。

如果可以選擇,盛霓寧願自己從來不曾發現過那朵枯死的斓曲花。

這朵花背後的謀殺像一把鋒利的長劍,生生刺進她心口,洞穿她的身體,将她全部的體溫盡數抽離。

盛霓只覺頭暈目眩,推開想要攙扶她的內侍,踉跄兩步扶住寝殿的門框,身子沿着門框的支點緩緩滑落,最終蹲在地上抱膝縮成小小的一團。

為什麽,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害死姐姐?

姐姐半生規矩度日,從未有過非分之想,究竟得罪了什麽人,竟引致了殺身之禍?

冷,剝皮剔骨的冷,從心底裏蔓延出來,使她整個人顫抖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一件厚實的鬥篷披在她肩頭,一雙有力的手将她扶起,替她在頸前系好了鬥篷的帶子。

這是一件樸素的氈毛鬥篷,于盛霓而言長到曳地。

盛霓自幼玉食錦衣,所見所聞亦都是鐘鼓馔玉,從未見過如此寒酸的料子。

她還保持着清醒,看到這粗糙料子的瞬間,一下子從沒頂般的恐懼裏被拽回了現實。

盛霓擡眸,看到了白夜那張清俊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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