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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原本平整的發髻已有些淩亂了,迎着窗棂之中透過的幾格陽光,郭雲珠身姿纖娜形貌秀美,再加上帶着一點苦惱的小表情,有了幾分二十出頭的少女模樣。
但想到這少女是目前這個封建朝代的最高掌權者,一閃而過的愛憐便立刻消彌無蹤。
宋慧娘狗腿子似的走上前,非常有眼力見地問:“娘娘似有煩憂?”
郭雲珠此時再看宋慧娘,卻已經印象大變——從前她覺得宋慧娘是孤苦無依的農婦,這會兒知道了,說不定對方比自己看得清更多事情。
這讓她心情多少有些複雜,又因宋錦書的事心有愧疚,便再一次說:“你我身份上并無多少差異,若覺得叫妹妹臊得慌,便叫我一聲二娘吧,我在家中排行第二,少時大家都這樣稱呼我。”
宋慧娘這次沒再推卻,因看出郭雲珠确實真心實意,此時若再推卻,豈不是白白鋪墊了那麽久。
于是開口:“那我就鬥膽這樣叫您了,二娘,您也不要叫我姐姐了,喚我慧娘就是。”
郭雲珠想起那常大夫親切熱情的叫法,不知怎麽,心頭升起一陣羨慕來。
“慧娘……慧娘,你同常大夫認識多久了?”
“那也有五六年了,我當初生孩子,就是常大夫接生的呢。”
如今想來,宋慧娘來到這個世界上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常蘇木。
當時,對方還是個剛出師的小醫師,因實在餓得慌,也被宋慧娘撿了。
這次撿人給宋慧娘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用處,因為難産之時,常蘇木慌慌張張,卻成功幫她接生了下來——也許也沒那麽成功吧,畢竟靈魂換了個人。
于是之後的一段時間,宋慧娘誠然不事生産,常蘇木的腦子也少一根筋,兩個人跌跌撞撞,混了很長一段日子。
那時候她們不通人情世故,被大戶人家的奶娘刁難,對方吃很兇的回扣,不結她們的尾款,她們沒有辦法,只好背地裏互相抱怨,說大戶養的狗都比她們精貴些。
如此,共同度過了一開始的困難,然後各奔東西。
宋慧娘種自己的地,常蘇木開自己的醫館去了。
現在回想起很多事來,還是哭笑不得——
“……那小吏幾乎明說,只要給他賄賂,這店就能開起來,我們竟沒聽懂,真給他送了兩籠蒸餅去,他大感無奈,自然是沒給我們通過,半年後我們才回過味來,再去找他,他卻竟因受賄已被他的長官給杖殺了,真是意外。”
“哦?那麽說來,當時的縣令竟是個清廉的好官。”
“那就不知道了,我們當時也不知道縣令是誰啊。”
“待回宮,看看任職批書便知道了,縣令通常三年一個任期,如此能人,如今定已經升上來了。”
宋慧娘笑着點頭,心裏卻想:這可不一定。
又見郭雲珠皺起眉頭道:“但沒想到,如此微末小吏也能染指民脂民膏,視朝廷法度為無物,真是膽大包天。”
宋慧娘笑道:“正所謂閻王易見小鬼難纏,您也說了,縣令三年一個任期,便是碰到嚴厲的縣令,大不了就做個三年縮頭烏龜罷了,更何況偏遠一點的州縣,怕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呢。”
郭雲珠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宋慧娘:“……怎麽,你沒想到?”
郭雲珠:“……從未想過。”
宋慧娘想了想:“也是,您見過的最小的官,搞不好也五品吧。”
五品以上的官員才進宮面聖。
郭雲珠羞愧地低下頭去,又鼓勁一般捏起拳頭砸了下太師椅的把手,道:“你能進宮,說不定就是上天來叫我更耳清目明一些的,今後凡事我多向你請教,定能不被他們蒙騙了去。”
宋慧娘卻因對方的反應又察覺出一些可愛來,她笑道:“娘娘要考慮的事更多,更深更廣,沒察覺到這些細枝末節,也很正常。”
話音剛落,門外有侍從來報:“娘娘,楊相已在外等候多時了,可要喚她進來呢?”
郭雲珠這才想起他們是來了右相府似的,忙從太師椅上站起來了。
她們剛過來的時候,楊桉甫出門去了,并不在府中,是楊夫人接見的她們。
她顯然有些驚慌,竟轉頭望着宋慧娘問:“該不該叫她進來?”
宋慧娘眨巴了一下眼睛,沒敢搭腔。
郭雲珠反應過來,捏着衣袖緊張道:“我該如何說呢,事發突然,都不知該如何解釋。”
她好像是真的緊張。宋慧娘想,那此刻對她來說,會是個機會麽?
畢竟從她開口說來右相府起,其實心中就在期待着這個機會。
一個和楊桉甫能獨處的機會。
一直以來,她和楊桉甫之間隔着何謹,她想在楊桉甫心中,自己的形象應該是模糊的。
人很難對一個模糊的形象産生發自內心的支持。
她想跟楊桉甫相處一番,至少令對方在心目中對自己有一個較為清晰的印象。
她于是裝作貼心地開口:“皇帝還未醒,叫右相進來這房間似乎也不太合适,不若我出去解釋吧,此事也本就因我而起,我便如實相告,可以麽?”
郭雲珠道:“如實相告?你先前說,陛下患病一事似有貓膩……”
“這件事還未有定論,我便不說了吧,還* 是等娘娘去探查一番。”
郭雲珠松了口氣:“我正是這個意思。”
她此時确實不想見楊桉甫,當初将陛下奪到膝下撫養,楊桉甫雖未反對,但郭雲珠自覺是理虧的。
這理虧有大半是出于本心,是因最初她還曾暗下決心絕不搶奪別人的孩子,但最終她做出此舉,于是難免自覺羞愧。
而更叫她羞愧的是,孩子還在她手上生了重病,這叫她更不敢見楊桉甫了。
宋慧娘願意去見,自然也好。
也可以借此探探宋慧娘的底。
蘭渝去取藥了還沒回來,郭雲珠便叫清茶和宋慧娘一起出去,宋慧娘出門便和清茶套關系:“辛苦姑娘和我走一趟了,若我有話說得不合适的地方,萬望姑娘指點幾句。”
宋慧娘記得郭雲珠身邊的蘭渝是個八面玲珑式的人物,以為清茶也差不多,是郭雲珠派過來監視自己的,沒想到清茶漲紅了臉,搖着頭道:“奴婢、奴婢也不懂這些的,沒法指點娘娘,只當、只當盡力而為。”
怎麽回事,怎麽看着好像是個害羞腼腆的小姑娘?
僞裝,絕對是僞裝,自己不能因此而掉以輕心了。
他們此次前來,住在右相府東邊的院子裏,中間隔着一個花園,宋慧娘和清茶帶着幾名侍從通過抄手游廊穿過花園,在一扇半月門前看見了正将雙手抱于胸前原地踱步的楊桉甫。
見是宋慧娘前來,楊桉甫也沒流露出任何驚訝,而是忙上前來道:“微臣見過太後娘娘,收到急诏便匆忙歸家,但還是來得晚了些,望娘娘恕罪。”
宋慧娘道:“何罪之有,是我求郭太後匆忙做得決定,實在是陛下生了急病,我剛好認識能治這病的醫生,便借了右相府上叨擾一番。”
楊桉甫這下終于驚訝了:“陛下也在府中,還生了急症,這、這……”
像是才反應過來宋慧娘說的話,她又急道:“太醫院難道是吃幹飯的?還要請外面的大夫。”
宋慧娘面露猶豫,看了眼後面的侍從,道:“楊相能否借一步說話?”
楊桉甫道:“哎呀,是臣急躁了,娘娘且随臣來。”
她便帶着宋慧娘上了花園中的一座涼亭,因處在高處,要通過一條小徑拾級而上,便叫侍從在下方候着,只帶了清茶上去坐下,宋慧娘坐下之後道:“其實是這樣的……”
她将宮中發生的對話一一到來,說到“人參殺人無過,大黃救人有功”之時,楊桉甫神情微變,擡眼看了宋慧娘一眼。
她倒是沒問出處,只道:“娘娘有如此擔憂,也是對的,只是太醫們食君之祿,若真如此膽大包天,不如屠沽。”
宋慧娘看了楊桉甫一眼。
這話看起來是在罵人,實際上應該是在說情。
因為後半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大概是——他們應該沒有那麽大膽。
宋慧娘本也沒有針對太醫院太醫的意思,當時說出那樣的話來,大半也是想要激郭雲珠同意她們出宮治療,于是此時就裝出後悔來嘆息道:“事後想想,也有些後悔,只是我當時太害怕太心急,亂了分寸。”
楊桉甫便知宋慧娘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松了口氣,反而道:“只是太醫技藝不精,也确實該罰,臣感念娘娘寬厚。”
宋慧娘道:“楊相謬贊,數月之前,我不過一農婦,幸得諸位大臣堅持,才能在此高位……阿嘁。”
一陣冷風叫她打了個噴嚏,她捂着嘴唇四下張望,望着大半凋零的落葉,感慨似的道:“總之陰差陽錯吧,轉眼之間,天都那麽冷了,這風越來越是刺骨,吹到牙齒都有些冷了。”
楊桉甫道:“是,是,晚上不點個爐子,都拿不動筆。”
她以為宋慧娘只是結束話題随意寒暄,卻久久不見宋慧娘接話,擡起頭來,看見宋慧娘單手撐着下巴,手指隐約從嘴唇上滑過,按得重了,露出一截雪白貝齒來。
她心中驀地産生一個猜測,卻不那麽确定,遲疑間,聽宋慧娘道:“楊相勤奮,晚上還要動筆,我晚上看個書,都要看困了,近來在看《左傳》,就并不能太懂,只是聽說這世間的道理,一本《左傳》足矣,所以仍硬着頭皮再看。”
楊桉甫神色微變:“娘娘有這個想法,便已足夠了。”
宋慧娘道:“我知曉自己不需要參與什麽國家大事,只是想在其位,便該多懂些道理,免得以後鬧了笑話都不知道,比如說有些詞……有些詞就常常搞錯含義。”
楊桉甫道:“娘娘所言極是,便是臣如今看見一些詞,若是不通典故,也經常鬧笑話。”
宋慧娘道:“是,什麽事都是如此,只要知道緣由,那便記得牢了。”
冷風驟起,樹影搖晃,又是一片落葉落了滿地。
宋慧娘從石凳上站起:“閑話有些說多了,既已向楊相解釋好了,我就快回去照顧陛下吧。”
楊桉甫道:“娘娘放心,臣已懂了。”
宋慧娘凝神望着楊桉甫的眼睛,見她眼神鄭重,比起初見之時,已帶上更多的敬意,心底便松快了不少。
雖然因清茶在的緣故說得隐晦,不過看這眼神,自己的目的應該是達到了吧。
回頭問問何謹,大約可以更明确些。
這般想着,颌首與楊桉甫道別,提着裙擺下了涼亭,回小院去了。
楊桉甫亦步亦趨送到半月門前,才停下腳步,目送衆人背影消失,臉上鄭重慢慢散去,露出笑意來:“唇亡齒寒……這般表示麽,娘娘,也是個妙人呢。”
何謹告訴過她,宋娘娘不似普通農婦,但楊桉甫心中總歸是有些不以為然,今日短暫接觸,卻有些恍然大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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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