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28章 第 28 章

那麽複雜的宴席都井井有條地操辦起來了, 怎麽會為了參加這樣的宴席緊張?

本來今天被趙若栗教訓了一堆話,便不太高興,宋慧娘又這樣敷衍, 郭雲珠心頭更是不快, 只是沒漏出痕跡來, 只不鹹不淡說了句:“這道蟹釀甚是鮮美,你該嘗嘗。”

宋慧娘忙舀了一勺,果然鮮甜柔滑,她沖郭雲珠道謝,再一瞥,楊桉甫的忠誠度又低了一點。

她恍然大悟, 心想, 自己真是一葉障目。

當初她都對楊桉甫說了, 她與郭雲珠唇亡齒寒,結果眼下郭雲珠待她是如此的好, 連她自己作為當事人都感到驚訝,何況楊桉甫呢?

宋慧娘換位思考, 覺得眼下這樣情況,在楊桉甫眼中自己應該算是她投靠了郭雲珠。

但應該也不确定, 只是懷疑, 所以忠誠度沒有跌到谷底。

她很想找個機會和楊桉甫解釋一下, 但轉念一想, 又覺得就算真給了她這個機會, 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釋。

因為郭雲珠确實待她很好。

甚至有點過于信任她了。

前頭雖然有把宋錦書的撫養權搶走的事, 但從宋錦書生病之後, 就幾乎不限制她去看望宋錦書了,有時在寶華宮留得晚了, 郭雲珠甚至就叫她睡在寶華宮中。

有幾次宋錦書做惡夢,她便同郭雲珠一起陪着宋錦書入睡,錦帳之內,她們壓低了呼吸,只隐約看到對方的影子。

這種感覺,如果放在現代,可以說是閨蜜。

再加上忠誠度70 。

比她楊桉甫還高。

說她沒有投靠郭雲珠,她都有些心虛了。

思考間,臺上奏起舞樂來,舞伎身姿窈窕,随着音樂旋轉定格,随着樂聲急促,動作也由緩至急,如風一般旋轉,飄然若仙,直到最後一刻停止了動作,身上的彩帶便如綻放的花瓣般散落在地上。

音樂停,掌聲驟起,便是像宋慧娘這樣的門外漢,也看出她确實厲害,郭雲珠見宋慧娘鼓掌鼓得起勁,便問:“你覺得她跳得好?”

“好啊,真好。”

“那你可以賞她。”

“啊,可以麽。”

出風頭這種事,對關注值是很有幫助的,宋慧娘自然很願意做,見郭雲珠颌首,宋慧娘便對何謹道:“她跳得好,讓她上前來,我要賞她。”

何謹領命下去,很快那舞伎便走上前來,彩色紗裙在冷風中顯得單薄,對方卻滿頭是汗,俯身行禮道:“草民紅螺見過兩位太後娘娘。”

宋慧娘道:“哪個紅螺?”

旁邊忽有人嗤笑了一聲。

宋慧娘不明所以,望向那人,發現是端王李霖鳴。

就是先前何謹告訴她的,王夫被兒子逼死了的那個當事人。

端王世子為了認郭雲珠做娘逼死了自己的生父這件事,是今年相當聳人聽聞的一個大事件。

聽聞這件事發生後,端王世子被送去了慈恩寺清修,端王也從一個古板嚴肅之人變作了整日飲酒作樂的浪蕩之人。

也是作孽。

宋慧娘大概能理解對方看自己肯定不爽,便沒接茬,人群中卻已經有人上趕着問:“端王笑什麽啊?”

李霖鳴漫不經心道:“只是想,宋太後連紅螺酒都不知道啊,那可曾聽過一首詩,酒痕衣上雜莓苔,猶憶紅螺一兩杯。”

沒聽過。

宋慧娘想。這人的詩大概是沒登上小學生必備古詩一百首。

李霖鳴見宋慧娘只看着她不說話,又道:“聽聞娘娘做事很幹練,只是如今既做了太後,做事是次要,修身養性才是第一位啊。”

宋慧娘心想,你這放狗屁吧,我要是真的只修身養性,這內宮不出半年就千瘡百孔了。

但面上只笑,只當沒聽懂,正要随口附和,聽見郭雲珠道:“那你可知‘雲中誰記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出處。”

李霖鳴一愣:“郭娘娘賜教?”

郭雲珠道:“這是宋娘娘作的。”

宋慧娘震驚地扭頭望向郭雲珠。

不對吧,當時她沒這麽吹吧?

郭雲珠道:“連太學詩詞博士都不曾知道這首,你就不要謙虛了,将整首念來吧,你會将這詞做陛下的乳名,不正是因為其實是你自己所作麽?”

我不是,我沒有。

如果不是忠誠度70 ,宋慧娘會覺得郭雲珠在整她。

但此時騎虎難下,宋慧娘只好道:“是首詞,我唱得很難聽的。”

“草民可以,唱這首詞麽?”

卻是紅螺,仰頭望着她,眼神頗為真誠。

宋慧娘:“……你……你不僅跳舞好,還會唱歌呢。”

紅螺自信一笑:“技藝平平,但能入耳。”

宋慧娘無奈,只好将她招到身邊,附耳将李清照的這首詞背誦了出來,紅螺聽罷,先是眼睛一亮,流露出經驗,随後道:“這是一剪梅。”

說的是詞牌名。

知道詞牌名,便知道韻律了,紅螺又在心中打了下腹稿,便道:“我要将我的琴拿來。”

便派人拿了一把琵琶來。

此時已過了好一會兒,紅螺身上的汗已經褪去,衣衫便越發顯得薄透,宋慧娘不忍,道:“說要賞賜你的,便先賞你一件狐裘,披上彈吧。”

“謝娘娘體恤。”

本還不覺得,許是因為狐裘寬大,披上之後,更顯形銷骨立,仿佛一陣冷風便能叫她翩然而去,琴聲響起,如泣如訴,随後是婉轉歌聲,如夜莺啼鳴——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琵琶聲中,詞曲中所含遺憾哀愁傾瀉而出,聽罷全曲,餘音缭繞,久久難以平複心情,半晌翰林學士燕芷萍開口道:“設色清麗,意象蘊藉,實乃佳作。”

端王脫口而出:“不可能是她寫的吧?”

宋慧娘不想撒謊,但是郭雲珠道:“不是宋娘娘,你便把原作者找來。”

端王道:“去就去。”

楊桉甫冷不丁出聲:“凄婉清麗,娘娘也是性情中人。”

是的,所有人都聽出來,這是在思念某人。

能思念誰呢?

面面相觑,随後幾縷目光,落在了郭雲珠身上。

這宋娘娘,恐怕只能是在思念回宮的先帝吧。

郭雲珠也想到了這點。

她想,平日看不出來,卻原來宋慧娘,對霁然姐姐也是用情至深的。

這分明是她早就産生過的念頭,此時卻仿佛又生出尖刺來,紮痛了她的心髒。

但這種痛,與過去卻又好像是不同的。

郭雲珠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用刺辣的酒液去抵消這種若有似無的隐痛。

竟很有效,她又飲了一杯,道:“唱得好,孤也有賞,你想要什麽。”

紅螺雙眸發亮:“草民想入大晟府,為朝廷作舞樂。”

這算是求個編制的意思了。

郭雲珠看了眼宋慧娘,道:“孤允了。”

宋慧娘又另賞了一盒金,賜了一套服飾頭面,叫她退下了,端王仍是不忿:“宋娘娘還是才女?傳聞中明明……”

“端王。”

郭雲珠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望着端王李霖鳴,李霖鳴陰陽怪氣道:“娘娘真是宅心仁厚,雄才大略,能人常人不能忍之事。”

郭雲珠冷冷道:“你說的是帝王的德行,不是孤。”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李霖鳴亦是察覺到自己失言,噤了聲,雙手攏在袖中,垂下眼去。

郭雲珠卻又揚起假笑來:“今日盛宴,孤允諸位開懷痛飲,只是也不該太醉了,難免在禦前失了儀态,聽聞端王好酒,孤敬你一杯,如何。”

李霖鳴道:“臣不敢,臣敬娘娘,娘娘福如東海,長樂無極。”

喝罷悻悻坐下,開始接連喝悶酒,很快酩酊大醉,被人擡了下去。

接下來開始唱戲,宋慧娘聽不太懂,但為了增加關注值,還是聽了個全程,坐久了,難免有些冷,便又多喝了幾杯熱黃酒,裏面加了姜絲,喝起來脾胃發暖。

直至深夜,月明星稀,郭雲珠站起來,宣布宴席該散了。

“孤入宮十三載,常自省吾身,恪守德行,不奢求比肩古之聖人,只望做到不驕不躁,不妒不嗔,以期諸位能臣治理國家朝政,孤所求之事,是百僚師師,百工惟時,百姓安居,國家昌盛,而非個人私情恩怨,雖盛筵易散,人心難齊,但今宵美酒佳肴也莫辜負,姑且舉杯同慶吧。”

說罷,高舉酒杯指向明月,于是全場站立,同樣舉杯,共襄盛景。

宋慧娘一杯舉杯飲下,一邊用餘光瞥向郭雲珠。

郭雲珠大抵是有些醉了,平日裏她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郭雲珠這酒杯,似乎是稍稍偏向自己的。

……

其實宋慧娘也有些醉了。

黃酒喝來并不辛辣,後勁卻很足,一不注意便喝多了,待到了宮巷裏,才發現頭暈目眩,宮道兩側的燈籠都有了重影,随着鸾轎的起伏,像是明滅的花火。

正想閉上眼睛眯一會兒,鸾轎卻停了,睜開眼睛,便看見燈火闌珊之處,一襲黑影靜靜站着,叫人吓了一跳。

再細看,才發現是披着黑色貂皮裘衣的郭雲珠,貂皮黑,她又站在暗處,整個人囫囵一個暗影,再看一眼,便見蘭渝等人提着燈籠遠遠站着,只剩個郭雲珠面對牆站着,面壁思過似的。

這是幹啥呢。

宋慧娘一臉莫名下了鸾轎,蘭渝看見她,得救一般道:“宋娘娘,您快去勸勸咱們娘娘吧,這大冷的天,突然犯了軸,說叫我們別靠近,想自己醒醒酒。”

宋慧娘問:“她想怎麽醒?”

很快就知道了。

因郭雲珠把貂裘突然扔在了地上,然後将額頭貼在了冰冷的宮牆上。

宋慧娘吓了一跳,也有些緊張了,這病剛好,這麽折騰,豈不是又得病了?

于是忙快步上前,撿起披風披在郭雲珠身上,又将郭雲珠往後拉。

數九寒冬,牆沿的地面因積雪結了層冰,郭雲珠腳底一滑,仰面跌在了宋慧娘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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