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第 35 章
夜已深。
殘燈如豆。
宋慧娘在郭雲珠的屋內換了寝衣, 回到房間,見郭雲珠也已經更衣完畢,正坐在床頭梳理頭發。
烏發如綢緞般淌在郭雲珠的手上, 在昏暗燈光下泛着微光, 宋慧娘坐到她身邊, 道:“我替你梳吧。”
她不是第一次和郭雲珠同住,知道郭雲珠每晚睡前都要梳一百下頭發,還要親手梳,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她的頭發烏黑亮澤,連一絲打結和毛躁都沒有。
郭雲珠正在心中默默數數, 宋慧娘一坐過來, 她心跳慢了一拍, 回過神來,便忘記數到幾了。
偏偏宋慧娘問她:“數到幾了?”
郭雲珠随便說了個數字:“四十九。”
宋慧娘笑道:“剛好替你梳剩下一半, 可以麽?”
郭雲珠不作答,只默默将手上的梳子遞了過來, 宋慧娘接過,又捧起對方如瀑般的長發, 那頭發微涼, 厚重, 柔軟, 手指穿過, 像被上好的絲緞包裹, 她一邊梳一邊問:“從前沒有問過, 你為何會有這樣的習慣?”
郭雲珠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我小時候, 頭發很稀很軟,我的乳母便天天給我梳頭,告訴每天梳上一百次,頭發便會越長越多了。”
宋慧娘暗想,這也不無道理,可能是起到一種按摩頭皮的作用。
“那這位乳母呢,沒有随你進宮麽?”
“我六歲的時候,母親認為我太親近乳母并不親近她,便把她趕走了,我後來去莊子上找她,并沒有找到,想必是又被發賣了吧……”
宋慧娘一噎,不知如何回應,郭雲珠又道:“我的阿娘是這樣的,我知道她胸無點墨,又善妒難以容人,今日之事,我替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宋慧娘聞言,暗暗嘆氣。
其實郭雲珠會因為今天之事處罰趙若栗,将她禁足府中,已經讓宋慧娘非常驚訝了。
叫一個女兒去責備自己的生母實在不合适,宋慧娘正絞盡腦汁想換個輕松一點的話題,然後引導到國家政策上去,忽聽郭雲珠道:“所以,今日只來了三妹妹麽?”
問得太突然了,宋慧娘一個猶豫,便顯然露了端倪,但畢竟答應過郭雲蟬,她還是硬着頭皮道:“是的,奇怪,沒想到她是地坤呢,先前清茶告訴我,她是常庸。”
郭雲珠幽幽道:“阿娘對三妹妹是地坤之事并不驚訝。”
宋慧娘沉默。
說實在的,這件事也讓她有些同情郭雲蟬,對方顯然也是被趙若栗騙了,來使這會自損一千的毒計。
但郭雲珠突然提起這事做什麽?
她擡眼望向郭雲珠,見郭雲珠也正看着她,雙眸似一汪深潭:“你是因為發現三妹妹也是被阿娘所害,因此心生不忍,不願揭發她麽?”
宋慧娘沉默下去。
話說得那麽白了,再隐瞞就沒有意義了。
她只好苦笑道:“答應了三娘子不告訴你的。”
郭雲珠神色淡淡:“我又不是傻子,如何就看不出來,既然你賣她這個人情,我也就順水推舟了,她是我妹妹呢。”
宋慧娘道:“也是哦。”
郭雲珠見宋慧娘如此說完,竟還笑了,深感無奈:“與我相較,你不是更奇怪麽。”
宋慧娘看着郭雲珠的神色,心想,若是就這樣認了自己就是心軟,或許在郭雲珠心中,自己的印象分會更高一些吧?
可不知怎麽,突然又不想騙她。
于是開口道:“我不奇怪啊,你不是也說了麽,她是你妹妹,便是我把這件事說出來,她又能得到什麽樣的懲罰呢,被趕出宮去,同樣禁足?她被趕出宮去,也會有新人進來,不若我賣她個人情,何況她幹活确實漂亮——”
她笑看這郭雲珠:“你該給她個職位,并發些俸祿,別叫她打白工了。”
笑容豁達,顯然出自真心。
郭雲珠怔怔愣神,半晌道:“是我着相了,确實如此,既然不能從根源上解決,還不如賣個人情,或試圖合作,或徐徐圖之,一擊即中。”
宋慧娘道:“正是如此,二娘,我并非你想象中那樣的良善之人呢,我只是覺得,若為壞事耿耿于懷想要報複,才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郭雲珠搖頭:“良善又非軟弱或愚蠢,如你這般,才是最好的,莊子說得而不喜,失而不憂,大約就是你這樣的境界吧,要說起來,你比我想象得更要好上許多,是我境界不夠,于是甚至都揣測不到你的想法,朝堂內外以為你只是個村婦,這真是對你最大的誤解,幸好,現在我已經比他們更了解你了。”
宋慧娘都被誇得不好意思,猛然回過神來,道:“哎,我都忘記我梳到第幾下了。”反正肯定是超過五十下了。
郭雲珠輕撫自己的長發,她想應該睡了,卻又舍不得這秉燭夜談的時光,低頭看見宋慧娘赤腳踩在朱紅色的織毯上去放梳子,腳面被襯得瑩白如玉,心跳又開始亂了,臉也發燙,以至于手心都沁出冷汗來。
還是睡了吧。
睡了的話,在黑暗之中,看不見這些,想必也能讓這些上不得臺面的绮思平息下去。
于是熄了燈,上了床,用兩床被褥,宋慧娘睡在裏面,郭雲珠睡在外面。
但糟糕的是,黑暗好像放大了除視覺之外的感官,她的绮思不僅沒有消散,反而還擴大了,她聽見宋慧娘輕輕的吐息,頭發摩擦枕巾,指甲刮擦緞被,忽又聽見她翻身,面孔朝向她,好像在看她似的。
她睡不着,她想和宋慧娘再說說話。
心跳咚咚作響,郭雲珠用手掌捂住,擔心被宋慧娘聽到。
宋慧娘沒有聽到。
因為宋慧娘也有煩惱的事,她今夜沒有找到什麽好的時機,跟郭雲珠聊聊朝政大事,眼看着就要睡了,又過去了一天,離亡國又近了一天。
思來想去,她開口:“二娘,睡着了麽?”
“沒有。”
回答的飛快,跟等着似的。
“不知該不該問,前方戰事如何?”
“前日的軍報,說一切順利,擊退了燕國的一小股騷擾的兵馬。”
“會有大戰麽?”
“不好說,從前雖有小股軍隊騷擾,卻沒有大軍壓境過。”
“若沒有打起來,結束之後,你會考慮改軍制麽?”
郭雲珠沉默下去,好半天,她問:“你覺得應該改?是因為上次讀了楊桉甫的折子麽?”
楊桉甫曾上書,因為軍隊士兵過于散漫,不服軍紀,應該嚴加整改。
“不是,是我自己的想法,從前我在村裏,大家是最怕官兵的,有句話叫,賊來不見官兵面,賊去官兵才出現,出現之後,比賊搜刮得還狠。”
郭雲珠绮思漸消,皺起眉來:“怎會如此。”
“所以,其實我的想法和南黨的不同,南黨想改軍制,改來改去,其實還是募兵制那一套,只是在細節上做些變動,可我覺得若要做改變,要從更深遠的地方開始考慮。”
“有何高見?”
“眼下大家去當兵,多是為了混口飯吃,甚至很多就是街上的潑皮無賴,不願幹活才去當兵,覺得如此一來便也可以搜刮百姓了,可軍隊乃是國家防線,更該有足夠的覺悟更高的道德品質,所以練兵除了練武,也該加強思想道德教育,家國思想教育,同時提高錄取門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若士兵心中存有大義,想來貪污受賄和态度散漫的問題能好上許多。”
郭雲珠一愣:“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呃,嗯。”
宋慧娘以為郭雲珠又要問這是誰說的,正想着要不要編一個不存在的人,卻聽郭雲珠呼吸綿長,一句話都不說了。
她心裏咯噔一聲,心想自己大概是說得太多了,連忙補救道:“我一家之言,或許有些愚蠢了,二娘姑且聽之就是了。”
郭雲珠仍不說話,宋慧娘慌了,伸出手試探着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見郭雲珠沒有排斥,加重力量推了推,問:“困了?”
郭雲珠突然翻身,抓住了宋慧娘的手,宋慧娘吓了一跳,一抽,沒抽出來,只感覺郭雲珠手指冰涼,帶着些濕意。
宋慧娘愣住,疑惑問:“你哭了?”
她用另一只手輕輕觸碰郭雲珠的面孔,順着下巴往上,在耳邊摸到了溫熱的淚水。
心髒霎時抽緊了,宋慧娘放軟語調:“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麽?”
她意識到此刻她并沒有審時度勢,而是真的不受控制地關心着郭雲珠。
想要知道對方為何哭泣。
大約是被發現了之後自暴自棄,抽噎聲漸起,郭雲珠顫聲道:“……我也不知道。”
或許是感到很羞愧吧。
明明自己才是主理朝政的太後,但腦海中所想的卻是一些绮思妄想,明明眼下戰事緊張,她卻在為別的事牽動心神。
又或者,就算在此刻,心裏仍舊是那隐秘的绮思在流淌,但同時她也意識到的另外一件事。
身邊的人完全沒有這些想法。
宋慧娘不會和自己産生一樣的心情,甚至于,對方可能永遠也意識不到自己産生了這樣的心情。
因為連她自己都無法分辨自己到底持有着什麽樣的想法。
她只知道她想靠近對方,想給對方所有想要的一切。
就算是自己的權力也沒關系。
她開口:“……只是覺得,姐姐,你更适合做霁然姐姐的皇後,而不該是我。”
宋慧娘一臉懵。
誰?
她又花了兩秒,才想起李霁然是誰。
然而她不僅不開心,反而覺得好像有一盆冷水淋頭澆下,一下子又冷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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