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檀褐
第014章 檀褐
在意識慢慢下沉的途中,潘幼柏竟有些開心。
他能再次見到姐姐了。
印象裏,小時候的姐姐并不似後來那般溫柔,像個小炮仗一樣,一點就炸。
經常惹父親生氣,讓母親難過,家裏的親戚總是在他面前感慨,明明是同樣的父母,為什麽弟弟聰明乖巧,姐姐卻既不懂事、又不明事理。
小時候的細節早已在時光中褪色,但可能是一句句話語加深了記憶,所以長大後的潘幼柏還記得母親總是因為姐姐的話語以淚洗面,父親也經常被姐姐拳打腳踢。
最後,在姐姐期冀父母離婚的一天天裏,這個家真的散了。
四周飛速倒退的場景真如時間倒流一般,讓潘幼柏覺得這可能不是記憶重現,而是真真正正地回到過去。
眼簾加重,潘幼柏在逐漸濃厚的困意中陷入黑暗。
“……”
“嘭!”砸桌子的聲音。
五歲的潘幼柏驚醒,秀氣的眉頭蹙起,雖然因為午睡被吵醒有點生氣,但因為總是如此,有些習慣了。
将房間的門拉開一條小縫,果不其然,是姐姐在和父母吵架。
“我說了今天沒空,是你非要我帶!”潘以凝手上握着一瓶包裝完整、未被拆封的盒裝牛奶。
“我關心你還關心錯了嗎,家裏的牛奶我一個都沒動過,不就是想讓你們姐弟倆多喝一些嗎?”母親韓雪蠶像被激到了,眼眶登時就紅了。
年幼的潘以凝雙頰漲紅,明明覺得委屈,但是在看見母親含淚欲泣的樣子時,又覺得可能是自己的錯,語調低了下來,“可是我早上空腹喝牛奶會惡心想吐,今天學校運動會,帶去了也沒時間喝,而且……我不喜歡喝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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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低不可聞,嗫嗫嚅嚅的。
“你分給同學也行啊,這樣原模原樣帶回來什麽意思,就是給你的條件太好了,而且什麽想吐,你不想喝可以直說。”
“我說了啊,我明明一直都在說!”潘以凝将牛奶砸在地上,“我昨晚說我不要!我早上也在說我不要!為什麽?為什麽聽不到我說話!”
潘以凝喊得撕心裂肺,牛奶砸在地上後盒子開裂,流出的牛奶沾到了韓雪蠶的拖鞋上。
在沙發上一直沉默玩手機的潘父潘兆興見狀,直接走到潘以凝旁邊,擡手就是一巴掌。
被扇懵在原地的潘以凝一時沒有動作,韓雪蠶将潘以凝摟進懷裏,邊哭邊哽咽道:“孩子錯了你可以跟她講道理啊,打孩子算怎麽回事。”
韓雪蠶心疼地撫過潘以凝的臉頰,此刻已經充血紅腫,“快跟爸爸道個歉,凝凝是個好孩子才對。”
慢一步反應過來的潘以凝一把推開韓雪蠶,“我有什麽錯,我為什麽要道歉?!”
“簡直不可理喻!”
潘兆興再次擡起胳膊,卻被一旁的韓雪蠶攔住。
這邊正纏鬥着,潘以凝卻一頭撞在潘兆興的肚子上。明明一開始是卯足勁撞過來的,但是在即将碰到前潘以凝還是收了力道,最後只是一下徒有氣勢實則力道全無的反抗。
但這一下卻讓潘兆興徹底炸了,“你看看你養的好女兒,真是翻了天了,天天對着父母拳打腳踢、疾言厲色。”
潘以凝低着頭,眼淚不要錢似的砸在地板上。
她不明白,她錯在哪了,她怎麽就該道歉,她怎麽就不可理喻了,她怎麽就天天如此了,她怎麽就拳打腳踢了。
心髒擰着扭着,很不舒服,那句“對不起”在嗓子眼怎麽都出不來。
這時門開了,潘幼柏愣愣地站在門框旁。
這一幕像是什麽滅火器,讓還在哭泣的母親止了淚水,讓暴跳如雷的父親啞了怒火。
潘幼柏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但又很奇怪,年幼的認知無法拼湊出正确的答案,只看着父母在安撫他的間隙,姐姐默默離開,進了她從小就喜歡待着的衛生間。
……
潘幼柏六歲、潘以凝九歲:
潘幼柏小學進了十一小,與潘以凝同一個小學。
不知道為什麽,在學校的姐姐總是很溫柔,情緒穩定、樂觀開朗。
每次潘幼柏見到姐姐時,姐姐的周圍總有很多的人,衆星捧月般将潘以凝圍在中間。
潘以凝會在課間來給他講題,也會和自己的朋友一起來找他玩。
也是這時,潘幼柏認識了姐姐的同班同學兼同桌——許為次。
等到放學後,潘以凝便牽着他的手,拿自己偷偷攢的錢買零食,兩人邊吃邊聊,但總會趕在回家前将吃零食的痕跡消除幹淨。
有時潘以凝也會笑着說:“與其讓錢被各種理由再收走,還是吃進肚子裏最開心。”
後來回家的隊伍增加了一個人。
潘幼柏九歲、潘以凝十二歲:
潘以凝即将六年級畢業,學校組織大掃除。
六年級學生負責搬運新到的桌椅。
搬了大半天桌椅的潘以凝晚飯時手都在抖,但還是開心地跟韓雪蠶分享,帶着一絲小驕傲,“我今天搬了十二張桌子、十把椅子,班裏搬最多的男生都沒有我多。”
看着潘以凝根本擡不起來的手臂,韓雪蠶并不高興,“所以說你就是傻啊,誰像你似的上趕着出力,人家都是老師檢查的時候才做個樣子,你倒好,哼哧哼哧搬了這麽多老師一個也沒看見。”
“我搬桌子又不是為了讓老師看,”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期待的誇獎一如既往沒有出現,“我能做這麽多,所以我做了這麽多。”
潘以凝正說着,因為手上無力又頻繁顫抖,根本無法将盤子裏的菜夾起來。
韓雪蠶在此刻輕笑,“不是逞強嗎,怎麽這會兒菜都夾不起來了,不是我說,你從小就跟個倔驢一樣,以後進社會估計都搶不到熱乎飯。”
潘以凝跟小時候不一樣了,她知道其實只要沉默地傾聽并且适當地附和就可以免去與韓雪蠶百分之九十九的争吵。
但她總是做不到。
“你可以認為這是倔,可我不認為,或許未來我會後悔,但我現在依舊喜歡這樣的我。”
“得得得,權當我沒說話,翅膀硬了現在都管不了了。”
“我不吃了,”反正也夾不起來菜,潘以凝索性放下了筷子。
“你現在是一句好話都聽不了了是嗎?”
潘以凝起身往卧室走,企圖把這些聲音抛在身後,再用房門阻隔起來。
畫面外,陬月看得窩火,恨不得沖進屏幕把逼逼賴賴的韓雪蠶和潘兆興扇死。
她活一輩子都沒感覺這麽憋悶過,雖然她的一輩子不怎麽長,算不上見多識廣,但今天也算開眼了。
“看你都不怎麽生氣呢?”陬月看許為次一臉淡然,“那個和潘以凝自小交好的小孩是你吧,跟你現在真的是差距有點大。”
陬月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小時候的許為次是個很溫柔腼腆的孩子,經常臉紅,共情力也很強。
總是最先察覺到潘以凝的異常,設身處地為別人着想,說出的安慰話也格外能撫平負面情緒。
許為次家與潘以凝家很近,三人一直一起上下學,潘幼柏特別喜歡黏着許為次,總是跟在許為次身後哥哥長哥哥短的。
許為次沒回答陬月,只是安靜地看着。
明明是潘幼柏的記憶,卻滿滿都是潘以凝的故事。
就像這個家一樣,潘幼柏看起來沒什麽存在感,但其實一切行為都是圍繞潘幼柏的,只不過潘幼柏這裏是溫馨與和平,潘以凝那裏是矛盾與争吵。
而負面激烈的東西總讓人印象深刻,正如忽略彼此行為顯露的真實情感指向,潘以凝的話語總是尖銳而叛逆,韓雪蠶言語裏充滿着“為孩子好”的關心之辭,潘兆興則是自身的辛苦、女兒的不懂事、妻子的無能三合一。
畫面裏,潘幼柏十三歲,正上初一。
由于和姐姐相差三歲,導致他剛上初一,潘以凝便初中畢業了。
也是在這一年,潘兆興* 炒股失敗,家庭經濟面臨崩盤。
或許是因為尊嚴受挫,抑或是急于恢複生活條件,一向摳門的潘兆興卻做起了能賺大錢的買賣。
機遇總是與風險一同前來。
但這次不同,潘兆興入的是一開始就沒有機遇的局。
他被詐騙了。
由于潘兆興一直說只投了五萬塊錢,韓雪蠶一開始沒有放在心上,想着五萬的話,就算全虧了也還能接受,就當買個教訓。
結果當公安局打來電話時,一家人才知道不是五萬,是二百五十五萬。
可是炒股失敗後家裏哪裏還有這麽多錢,再三逼問下才知道,潘兆興借了高利貸,并且将家裏的房子也抵押出去了。
長大後的潘幼柏其實并不記得父母究竟是因為什麽離婚的,因為不論是炒股失敗還是詐騙失財通通被父母捂得很好。
與之相反的是韓雪蠶會一直在潘以凝面前哭訴,拿着一沓的欠條說為了你們她付出了多少,讓潘以凝做家務并希望她以後嫁個好人家。
而時常聽着母親訴苦的潘以凝一心希望父母離婚,希望母親脫離苦海,不再這麽艱難幸苦,每每在勸說韓雪蠶時總會聽到那句“我還不是為了你”。
在這期間,長久堅持自己原則的潘以凝開始懷疑自己,無法再像小時候一樣出言反駁,無法再堅定地熱愛那時“倔強”的自己。
但她似乎又不太痛苦了,她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能融入家庭,“懂事”“聽話”“乖巧”這些誇獎好像馬上就能得到了。
彼時彼刻,上課一向認真的許為次推了一張紙條過來,上面寫着:
“褒姒以美貌聞名又被冠以禍國之稱;呂後有殘暴手段又有治國理政之良策;謝道韞才貌雙全卻多以王凝之之妻為人所熟知;後來,她們還是她們,但她可以是執掌天下的武則天、才華橫溢的李清照、赫赫戰功的秦良玉。”
“別人所言不是你的全部,甚至不一定與你有關,但請你相信,奔赴前方的你真的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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