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月魄
第069章 月魄
在說完這句話後, 空氣靜默,聞莘看見弗林特盯着那截斷臂,眼眸裏的赤紅色流轉, 似有水霧蒙着,“深信不疑的是我,找到穗年的是我, 傷害她的是我,如今……幡然醒悟的亦是我。”
“這個王朝已經爛透了,”弗林特唇角勾起一個輕蔑的笑容,“早晚有一天,它會自取滅亡。”
濃酽的悲傷擠在方寸之地, 聞莘只覺得心情沉重,幾次開口都不知道說什麽。
“哈哈哈, ”弗林特忽然捧腹,“只是幾句話而已, 我居然能看見你眼裏少了點恨意,多了些迷茫。”
空氣中凝重的氛圍掃空, 弗林特一改先前讓聞莘體會到尊重的躬身狀态, 眼神居高臨下,“怎麽,仇恨少了些具體的指向?”
弗林特繞開停止時間的人群, 坐到角落的長椅上, 姿态放松, 雙腿交疊, “從你們身上, 我确實能看出這個國家将你們保護得很好呢,我曾經奇怪于為什麽槍響你們的第一反應是好奇和察看, 後來我才知道,那聲音對你們來說可以是迎新的鞭炮、團聚的禮花、璀璨的煙火,但不會是危險的訊號。”
用手撐着下巴,弗林特食指輕輕點着眼角,“未求證而相信是‘蠢’,個體過錯牽扯群體是‘壞’,假借仇恨的暴行,混淆概念的惡意,我們這般惡心又虛僞,所以我不太明白,剛才的演技和說辭哪一點打動了你?”
看着弗林特的反應,聞莘心髒刺痛,苦笑了一聲,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并不是因為被嘲弄戲耍而難受,而是意識到個人的本性很難改變。
對,聞莘指的是自己。
聞莘唯一一次見到晉回舟是在初中的家長會上,作為晉楚的好友,聞莘忽略掉過往親見的所有事實,忽略掉晉回舟永遠缺席父親的角色,忽略掉晉回舟連女兒因病住院都未曾看望。
只是對領路的她一個微笑和一聲感謝,她便在後來對晉楚說道:“我覺得你爸爸好像不壞。”
晉楚當時有些詫異,那個眼神讓聞莘莫名羞赧,匆匆轉移了話題。
是了,晉楚從來不提及家庭和父母,自然沒說過評價父母好壞的話,但是見證了種種情況的聞莘自認為擁有評定的資格,先是自顧自定下了“壞”,然後又因晉回舟小小的“甜頭”抹殺之前所有,跑到晉楚面前分享自己的價值。
那句“好像不壞”不僅是在評定晉回舟,還在評定晉楚——我覺得這人不錯,你怎麽這麽看他。
剛才的演技和說辭哪一點打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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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一點打動了她,但是她打動了她自己。
她在弗林特說話間看見了對方無名指上佩戴着已經褪色的素圈戒指,與晉楚一直戴在手上的同款,晉楚曾說過那是母親的遺物。
她在弗林特說明‘真相’的時候想起了莫爾蒙在下手時的痛苦與遲疑,想起了吉安在看到鮮血時的恐懼表情。
共情加害者就是對受害者的背叛。
聞莘透過反光的牆壁看着低沉的自己,透過自己看向旁的什麽,喃喃自語道:“真是很內耗的性格啊。”
“想太多确實麻煩,”聞莘像是抖落了一身積雪準備重新起飛的雛鳥,認真地注視着弗林特,“不論你們認為的真相是何,你們殺了什麽也沒幹的一衆學生教師,沒有什麽資格痛苦,即使痛苦了也沒妨礙你們下手。覺得游戲真實得不像話時,看到我們這般弱小可以被肆意屠殺時,得知我們尊崇和平喜好中庸與人為善時,他們真的沒有意識到現實與認知不符嗎?選擇了自欺欺人,意識到了還故作不知,甚至采取虐殺行徑的你們,談何無辜。”
“我不會暴露你的身份,你不用擔心,”聞莘平靜陳述,“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的目的,我現在只想活下去,直至……”
直至看到你們的王朝颠覆,大廈傾頹。
*
在晉楚陷入昏迷的當下,裴邵的實感消失,懷裏的人也透過他的身軀倒向地面。
裴邵怔愣,看着警察和家長圍繞上來,有人在察看晉楚的情況,有人在四處環視,只是無一例外,沒有人看他。
熙熙攘攘的人群經過他、穿透他,然後離開。
其實他能感覺到,維持他存在的供能在晉楚昏睡前減弱了,但是又小幅度拔高了一下。
若是沒有那一下,裴邵此刻已經被帶進了影子,無法繼續留存在外界。
所以失去意識前,晉楚最後的念頭是希望他不要消失。
醫院裏,裴邵百無聊賴地盤着腿漂浮在空中,體會過“自愈”強度的他知道晉楚不會有生命危險,但前面看着那亮了幾個小時的急救室紅燈,也不免心下焦躁。
如今病房裏的晉楚還在昏迷,沒有蘇醒過來的跡象。
那短短時間的共感,信息太多,讓他一時消化不了。
從他說出“聽召”,作為魂靈與晉楚綁定在一起的那刻。
喧嚣着的大批情緒、對方身上的痛苦和幻燈片似的回憶一股腦地朝他這邊湧過來,他能感覺到同樣的路徑,但走向相反,将自己的一切朝晉楚展開。
但這個過程很短,很快晉楚就切斷了轉遞。
還沒有将這個新拿到手的異能運用自如的晉楚,完全沒料到綁定會附帶通感,在切斷那條線時,裴邵都能感覺出晉楚呼之欲出的慌亂。
不是回憶,也非情緒,那強烈不想讓他感受到的內容是什麽?
專家科室裏,那位名叫方子堯,将晉楚送來醫院的警察正在和晉楚的主刀醫生談話,裴邵就停在二人頭頂聽着。
“……髒器部分缺失,又因不明原因粘連愈合,彼此之間維持了基本功能,不會危及生命,雖然後續會有一定功能障礙和并發症,但是以我院的醫療水平這已經是全力施為的最好結果了。”
方子堯對其他專業術語不能全盤理解,但是最後一段聽明白了。
中心醫院作為本市數一數二的外科醫院,既然這麽說了,想必去別的醫院也是一樣的答複。
“患者的右臂在送來時已經愈合,而且愈合程度良好,看樣子不像是,”醫生停頓,“不像是今天造成的傷口。”
在和醫生交談完畢後,方子堯一個腦袋兩個大。
市重點中學高中部和初中部,六個年級七十三個班,學生加上務工人員五千六百五十五人,除了現在躺在病房裏還未清醒的晉楚,全部失蹤。
整個校舍空空如也,毫無痕跡。
因為流感高峰期,電梯人滿為患,拿着最新出爐的檢測報告,付林爬了整整十二層,氣喘籲籲地叉腰扶牆。
“還是缺乏鍛煉了,”方子堯拿過檢測報告,看了幾眼就皺起眉頭。
“什麽痕跡都沒有?”
“一點一絲一毫都沒有,學校發生異常的時候從外面看啥問題都沒有,直到有路人玩耍打鬧跑到大門附近,被不知道什麽東西攔住了,”一口氣說完一連串話,付林喘得更急了,“但是血液報告還是有點線索,晉楚身上的血不止她自己的,還有兩個人的。”
“一個數據庫裏查不出來,一個是這個名叫裴邵的學生的。”
被點名的裴邵飄到兩人附近,從正上方去看那份資料,心下暗忖:“另一個是那個叫澤菲魯斯的血吧,惡心吧唧的,還沾了晉楚一身。”
“晉楚的家長還沒來嗎?”
方子堯話音剛落,一個拿着公文包的男人就出現在兩人身後,“你好。”
“你就是晉楚父親吧,來得也太慢了,幾個小時的手術都沒把你盼來,電話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最後接電話的居然還是秘書!”付林說到這就生氣,“病危哎,前面下病危了你知道嗎,都沒有人過來簽字。”
“那個,”男人頻頻點頭彎腰表達歉意,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開口,“我,我就是剛才接電話的秘書。”
付林一口氣堵在喉間,半天說不出話來。
裴邵冷笑一聲,懶得再聽,正準備離開忽然見另一位警察匆匆跑來,“不知道哪洩了消息,記者和家屬知道女學生的病房號,如今已經圍上來了。”
“請不要這樣,傷員如今還沒有蘇醒,”幾人趕回去時,就見護士和警員攔在門口,但是架不住來的人又多,一個個擠得又賣力。
“這裏是醫院,肅靜不懂嗎?”方子堯撥開人群,冷臉呵斥,“退後退後,外人禁止探視!”
“整個學校只剩這一個人”“我要問問我孩子的情況啊”“青天白日怎麽能憑空消失呢”“怎麽算是外人,我是受害者家屬”。
方子堯幾人完全攔不住,門框嘎吱作響,剛開一條縫,記者就扛着攝像機和衆人一齊湧入。
令方子堯沒想到的是幾個小時前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晉楚不僅蘇醒了,此刻竟像全然無恙似的靠坐在床上。
望向窗外的視線在聽到響動時轉回,平靜地落在喧鬧的人群上。
要不是那空塌的右邊袖子和慘白的臉色,記者都難以想象接到的消息裏那名渾身是血、意識昏迷着被人背出校園的學生是眼前這位,“請問您還記得學校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有第一個人開口,剩下的人就像被開了閘,“晉楚晉楚對吧,我孩子跟你同班,叫甘沫沫,你知道的吧?”
“還有我的孩子,就在你隔壁班。”
“你的班主任……”
“都閉嘴!”方子堯拿出随身證件,“再不出去全部以妨害公務論處!”
方子堯紅臉,付林急忙唱白臉,“我們會調查清楚給你們一個交代,但是你們看見小姑娘的情況了嗎,誰家沒有孩子,別人家的孩子也要心疼心疼不是嗎?”
在衆人都聽進去時,不知道誰突然在人群中大喊:“為什麽只活了你一個?”
“胡說什麽!”方子堯青筋暴起,将所有人往外搡,“目前情況未定,誰說……”
“不是死了那你告訴我他們去哪了?”
“對啊,沒有任何出入顯示,難不成從天上飛從地道走?”
“為什麽,為什麽只有你沒死……”
“你是不是有病,幹人家小姑娘什麽事?”
“殺人犯!”
“她只是受害者!”
“哎哎,你幹嘛?”
“夠了,夠了,”付林在勸阻時被撞倒。
混亂中有人扯斷了晉楚的輸液管,手背被針尖劃過,血珠頃刻間冒了出來。
在看見空中飛擲的玻璃瓶時,方子堯急忙上前抱住了晉楚,額角被砸傷。
漂浮在空中的裴邵望着自己的手。
方才玻璃瓶穿手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回頭看着被護在方子堯懷裏的晉楚,裴邵不由垂下眼睑。
“你們這是襲警!”付林惱了,得知消息迅速趕來維持秩序的警員到位,場面被控制住。
随後方子堯給晉楚換了新的病房,醫生再次做了檢查,生怕晉楚有個好歹,付林氣得想砸牆,一個人在原地轉圈生悶氣。
“你還好嗎?”方子堯小心翼翼地開口。
換了根血管再次打上點滴,晉楚對着護士說了聲“謝謝”,聞言又笑着搖了搖頭,“我沒事,方才謝謝你。”
一個剛剛失去手臂的人,晉楚的表現太不尋常了,這會兒第一反應居然是給他道謝,方子堯從業這麽多年也是首次見到這種情況,“那個。”
“我現在沒有問題,可以進行筆錄,不如說,我有很多想跟你說的事。”
坐東朝西的病房內被西斜的陽光填滿,橙黃色的光線雖不至熱,卻實在刺眼,見正在記錄的方子堯調轉方向遮擋光線,付林拉上窗簾。
期間方子堯幾次希望剛剛手術完的晉楚休息一下,不必急于一時,都被晉楚婉拒。
全部說完後,方子堯的筆尖在原地停留了好一陣,甚至開始回想方才醫生所說的內容裏是否包含着腦部創傷或者精神受到刺激等問題。
方子堯欲言又止,擡頭時,看見晖光呈帶狀落在女孩眉眼處,本應感到溫暖的橘黃色被那宛如黑曜石的眼眸吸收,只餘看透人心般的冷靜沉穩。
“你不信,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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