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石涅

第072章 石涅

天氣漸暖, 枯樹上有抽芽的痕跡。

木制的棍子被裴邵耍得虎虎生風,棍身結實但韌,随着橫掃豎劈彎出弧度, 空氣都好似被震開。

年刀、月棍、久練的槍,裴邵轉腕點提行雲流水,能看出刻苦訓練的痕跡, 雖說不到三個月,但已初具規模。

晉楚中途入場,裴邵繼下意識地閃避後,立馬調整狀态先發制人。

俗話說“槍似游龍,棍若雨”, 裴邵現在的攻擊也有了幾分疾風暴雨、密而不疏的感覺,全身發力與長棍結合。

能看出裴邵勁力協調得很好, 手上動作沒有發僵發硬,朝着要害的蓋棍巧妙順勢而省力, 從如哨的風聲中也能感覺到蘊含的力量,亦剛亦柔、剛柔兼備。

但是訓練時間尚短, 以攻為主, 防守略遜,未能梢把兼用,由滿到快。

晉楚旋身內繞, 佯攻詐招, 趁着長棍向上時突破界限, 裴邵外圍的攻勢雖然淩厲, 但是被晉楚近身後, 竟有些捉襟見肘的感覺,本是一寸長一寸強的武器反而不知如何抵禦近處的招式。

以晉楚的力量和身速實際上可以在外圍截斷, 但是二人的對戰并非為了輸贏,而是為了進步,裴邵迅疾無礙,因此晉楚選擇從薄弱的地方進攻,也好讓裴邵發現問題。

起伏轉換被破,擒拿導致裴邵手腕吃痛,一拖一撞下木棍脫手,被晉楚搶了過去。

接住再次扔過來的木棍,裴邵朝着晉楚一笑,兩相默契下,問題和疏漏不用晉楚點明裴邵也能了解。

中場休息時裴邵雖然不渴,但長久以來都有運動後喝水的習慣,直到走到廚房接滿一杯水後,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能喝水。

看着手裏盈盈透透的白開水,裴邵不禁懷念以前大口喝水的日子。

客廳沙發上,只是一會兒不見的晉楚居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裴邵蹑手蹑腳走過去,想将一旁的毛毯給她蓋上。

剛碰到,晉楚便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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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利的鐮刀在離裴邵喉嚨還差一寸的地方停下,毛毯被攔腰截斷,裴邵驚魂未定,晉楚臉色慘白。

除了晚間,晉楚睡覺都是淺眠,能夠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外界的聲音,這還是她第一次在白天徹底睡着。

“對,對不起。”

這麽多天下來,晉楚還是沒有适應居住環境裏多了一個人,清醒時還好,一旦睡着,不自覺的防禦狀态讓晉楚後怕。

晉楚将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長命鎖拽出,因為下端扣着三個會響的小鈴铛,才一直墊在衣服下面防止出聲。

将解開的長命鎖放在裴邵掌心,“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戴在身上嗎,這聲音我習慣了,聽見會鎮靜一些。”

裴邵沒有任何責怪晉楚的意思,二話不說就往脖子上戴,沒等扣上鎖環,就覺得窒息,幹咳一聲放回晉楚手上,“能幫我纏兩圈系在手腕上嗎?”

沒看清前面動作的晉楚,單純以為裴邵不想戴在脖子上,“好。”

*

三月份,一些公共場合的傷人事件開始頻繁發生。

晉楚有心留意着,甚至前往現場勘察痕跡,幾起惡意傷人事件都有異變的跡象,但是距離六月一還有些時日。

當初幾封投遞給決策機關的意見信函都石沉大海,晉楚倒是能夠理解,毫無根據的只言片語什麽都說明不了。

就連晉楚自己都不能确定信息的真實性。

從晉回舟那得知的信息殘缺不缺,零散的名詞結合在一起,組成了六月一日可能發生災難的答案,但是什麽災難,如何防治全然不知。

但如若什麽都不做,晉楚也寝食難安。

目前負責集團運行的不過是以晉回舟為原型的仿生人,尖端科技加持下的人工智能系統讓“晉回舟”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在弗林特主動操作的情況下,也能短時間控制仿生人的行動。

一個不會死、毀壞也有替補品的金屬疙瘩,無法通過威逼利誘得到信息。

所以只要當事人拒絕洩露,晉楚便無法從晉回舟那裏得到線索。

五歲時,實驗意外将晉楚同楚穗年、晉回舟卷入時空亂流,一起帶到了這邊。

九歲時,楚穗年死亡,屍體被弗林特帶回機械世界,此後出現的晉回舟,便都是仿造品。

對于自己的身世和身份,晉楚很清楚,畢竟從培養皿中孵化出來後,就被研究人員告知了真相。

五歲之前,晉楚都與楚穗年待在純白單調的研究院,活動範圍無非就是訓練場、實驗室以及自己的房間。

或許是因為血脈的牽絆,或許是因為相處時間最久,楚穗年在晉楚心裏有着不可替代的重量和地位。

但是身心俱疲的楚穗年對這個與她有幾分相似,但也僅限幾分相似的人偶沒有過多感情。

都是被利用的工具,平日裏也算和平共處。

楚穗年會給晉楚講這邊的故事,講和平熱鬧的街道,講友好輕松的鄰裏,講親密無間的家人好友。

上到歷史文化,下到笑話八卦。

僅僅在一天天的耳聞下,無法準确理解全部內容的晉楚就産生了向往。

“你算這邊的人,還是那邊的人?”楚穗年時常靜靜盯着她,眼睛裏是複雜的情緒。

在短暫的疑惑之後,又會像自我勸慰一般列出大批的理由,“論血緣是一半一半,論認知,應該是我給你講得多一些,論感情,”楚穗年停頓,問她,“你喜歡哪邊多一些?”

晉楚歪頭,回答道:“喜歡你。”

那是晉楚第一次看見楚穗年笑,彼時的楚穗年不過二十一歲,爽朗幹淨的笑容讓晉楚記了很久。

比起母親,晉楚一直覺得楚穗年更像姐姐。

從睜眼起就是無休止的痛苦和勞累,與尋常幼兒不同,晉楚作為人造人的生長和身體強度是反過來的。

即使離開培養皿時與嬰兒大小和外貌都一致,但是要論健康程度,現在的晉楚更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晉楚最初幾年是健康的,狀态最盛的時期接受了海量的知識灌入和電擊強化,一年一年往後,狀态也呈遞減趨勢。

長命鎖是楚穗年送給晉楚的,在得知自己沒有幾年好活之後,楚穗年将佩戴多年的飾品套在了晉楚脖子上,只是那時的她不知道晉楚也算不上“長命”。

那次也是頭一次,楚穗年明确向晉楚表達了“喜歡”這種感情。

從被創造出來起,晉楚的頭發就沒有修剪過,五年時間下來,小不點的晉楚站立時幾乎大半截是頭發。

楚穗年沿着尾端,一點一點将晉楚的頭發梳順,“除開發色的話,我還是挺喜歡你的頭發的,又長又直又順,還有光澤。”

這句話晉楚記了很多年。

*

帝國澤爾區。

春燕低空掠過,羽翼穿過高樓,劃過灰蒙的天空。

沿着川流不息的街道,黑色剪尾飛過人跡罕至的無名城,穿過車水馬龍的窮人社區,落在小酒館木制的窗棂上。

屋內燈光昏暗,莫爾蒙将搗碎的迷疊香撒進雞尾酒,右臂的動作有些許遲鈍僵硬。

而酒館角落的休息室裏,羅莎琳将長發從襯衫中捋出,坐在床沿上補塗口紅。

床上的男人從後摟住羅莎琳,下巴抵在羅莎琳的肩頭,“明天有空嗎?”

“怎麽?”羅莎琳離開男人的環抱,轉身拉過男人的領帶,豔紅的嘴唇印在對方的嘴角,“我就是玩玩而已,你不會當真了吧。”

不顧男人神色黯淡,羅莎琳眉眼彎彎,笑着推門而出。

看着桌上早已準備好的雞尾酒,羅莎琳巧笑倩兮,手指拈着杯腳,上身軟軟地趴在吧臺上,“還是你懂我。”

莫爾蒙低頭不語。

等男人離開酒館後,羅莎琳才轉動椅子看向莫爾蒙,“小姑娘的記憶真的調換成功了?”

“是,”莫爾蒙斬釘截鐵。

見莫爾蒙如此肯定,羅莎琳趿着高跟鞋長嘆,“你們多了員大将,這可讓我怎麽跟上司交代。”

莫爾蒙将擦幹淨的杯子放置在櫃子裏,“還有恢複的可能。”

“你好像,”丹蔻色的指甲輕敲桌面,羅莎琳拉長語調,“算了,你們派系的事我也不多置喙。”

雖然埃斯玻森不喜歡做無用功,但羅莎琳喜歡看他做無用功。

羅莎琳不由感慨,與首領的冷酷無情相比,二把手莫爾蒙就顯得太過優柔寡斷,那份縱容與愧疚在她看來雖然假惺惺的,但是卻方便了他們安插人員。

羅莎琳離開酒館後沒急着駕駛飛行器離開,反而站在路邊點了根煙,指尖劃着光幕,在頁面停留半晌,望着[Rabbit]酒館的招牌,将早已打好的短信發送。

——什麽時候回來?

接收人——Rock.

知道對方短期內不會回消息,羅莎琳直接将手機揣進兜裏。

擡頭時正巧看見他們剛才談論的小姑娘進了小酒館,羅莎琳咬着煙讪笑,飛行器揚長而去。

酒館裏,聞莘将信封放在吧臺上,原本光滑的皮膚上多了些宛如鱗片的反光,“這些是醫藥費,加上之前的,應該補齊了。”

“嗯,我們兩清了。”

聽見這句話的聞莘有些奇怪,她直覺自己的朋友不會跟她這麽生疏客套,但異樣轉瞬即逝。

見莫爾蒙手下不停,聞莘下意識問道:“你在找東西嗎?”

将抽屜合上,莫爾蒙回答道:“火機和香煙。”

酒館面積不大,儲物空間卻極多,大大小小的抽屜分布在各處,莫爾蒙慣常不愛整理又不記事。

再加上這個酒館他不常來,當時興起開了,沒有任務或者無聊時才會過來一下。

“火機我昨天看你放到當時穿的黑色大衣口袋裏了,香煙在左側第二個抽屜裏。”

在聞莘所說的地方找到東西後,莫爾蒙不禁問道:“你晚上失眠嗎?”

“失眠?”即使莫爾蒙的問題沒頭沒腦,聞莘依舊如實回答,“沒有。”

莫爾蒙蹙眉,他明确聞莘幾乎接近超憶症的好記性是外機幹擾記憶造成的結果,資料表明調換結束後的三個月內,當事人會失眠頭疼,并伴有輕微躁郁。

但調換記憶後的聞莘,不僅沒有類似症狀,似乎連性情都與以前不大相同。

見莫爾蒙沉默,聞莘忽然問道:“你信鬼神嗎?”

“不信,”莫爾蒙毫不猶豫,“你信?”

聞莘以手支頰,“我信,我是典型的有神論者,不過只信好的,不信壞的。”

莫爾蒙搓開從大衣裏找到的火機,複又合上,對于聞莘的言論不予置評。

聞莘擡眼,“為什麽總是幫我?”

“為什麽給人造人取名陬月?”莫爾蒙不答反問。

記憶調換成功後,莫爾蒙頂替了晉楚在聞莘心裏的地位,失去反抗意識的聞莘很快通過考核,在莫爾蒙的舉薦下進入組織。

雖然無法接觸核心事項,但是最終成為了人造人的看護教導者。

“一個壽命僅有一年,一月出生的人造人,那麽她的起始和結束都會在一月,我也沒有多深的文化造詣,只能取出這樣的名字了,”發現衣擺處沾染的機油,聞莘雙手搓了搓,“多謝你幫我找到工作。”

莫爾蒙不太理解大腦的運行機制,以他粗淺的認知,保留過去世界記憶和知識的聞莘,卻不會覺得環境截然相反的此地有什麽問題,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快下雨了,回去吧,”莫爾蒙望着窗外忽然道。

天無叆叇,看起來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但聞莘仍是起身,“打擾了。”

臨出門前莫爾蒙将一把傘遞給聞莘,望着手中的紅傘,聞莘想着,原來“快下雨了”那句話不是敷衍她的。

屋後牆縫的風鈴草随風搖曳,春晖勾勒光影,韶景樸素、平和、一塵不染——腦海裏幹淨澄澈的景色與眼前散發着頹敗之意的髒污街道重疊在一起,似真似幻。

聞莘撐起火紅的雨傘,成為灰白街道上唯一的亮色。

春雨不負期望,在聞莘回到研究院的半路下了起來。

聞莘跳過水窪,嘴裏不由自主起了調,“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

“蝸牛背着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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