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成何體統

6、成何體統

◎言時用帕子輕拭額頭血漬,縱容地笑着道,多謝二妹妹關心,我沒事◎

船行了月餘,紅釉菊瓣瓶裏那一枝光禿禿的桃枝抽出嫩芽時,江州便也到了。

混着水氣和草木馨香的空氣裹着陳舊的記憶襲來,江窈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

她暗下決心,故地重游,這一次,一定不能重蹈前世覆轍。

飄着“雲”字旗幟的船靠了岸,岸邊早已候着的一衆家丁仆婦迎了上來。

為首的應當是雲家管家,是個身形微胖的中年人,紅光滿面的臉上眼睛極小、嘴唇極厚,還留了兩道細長的八字胡。

真像個鲶魚精,江窈心道。

“老爺!夫人!大公子!大姑娘!二姑娘!表少爺!總算把你們盼回來啦!”

鲶魚精眼含熱淚,明明是初次看到江窈,卻跟久別重逢一樣,好一通誇贊後,才介紹起自己來,“小的李年餘,是府裏的管家!二姑娘和表公子往後有事盡管吩咐!”

江窈拼命忍着不讓自己笑出來,身旁柔姨已經繃不住了。

李年餘哈着腰:“老爺夫人舟車勞頓,府裏已安排好接風宴,老太爺正等着你們呢!”

大概他以為四個孩子性情相投,竟安排他們同乘一轎。

轎子倒是寬敞,然而氣氛沉悶尴尬。雲蘿總是端着,她的禮貌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雲笙則直接把不屑放臉上了。

這些日子裏,和江窈接觸最多的竟是這裏面最寡言的言時。

但中途雲蘿罕見地開口了:“祖父同爹爹不一樣,爹爹随和,但祖父嚴厲,最看重晚輩的禮節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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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到為止。

雲笙不滿地瞅一眼姐姐,他正等着看江窈因不懂禮節在祖父跟前出醜呢!阿姐怎能提醒這丫頭呢?

這一切被江窈看在眼裏,沖着雲蘿主動提點的份上,她道了句多謝。

然後一路無話。

*

江州雲氏,江窈在前世就有所耳聞。在江州有句俗話,流水的知州,鐵打的雲家。

其初代家主是有名的文人大家,治學篤厚,家中孩子無論男女嫡庶,皆要讀書習字。本朝立國百年,多少王侯世家起起落落,唯雲家憑其家學深厚,能人輩出。

每一代雲家人辭官後,都會在家中私塾教書,後來有了盛名在外的青雲書院。江州多出進士,而這些進士老爺,十之七八曾在青雲書院念過書。

因先祖是名儒,追崇自然之道,雲宅遠離鬧市,一大片規整的白牆青瓦坐落于青山之下,透着一股百年書香世家的淡泊寧靜。

雲家地界占地頗廣,分為前宅和後山。

前宅容納着主屋、族中祠堂及各房居住的院落、園子,府邸後二裏地外則是後山,即青雲山,青雲書院所在地。

衆人從大門進入,穿過一條長長的廊道,便到了主屋。

主屋裏分外熱鬧,都在等着見一見那位半道上冒出的二姑娘。

江窈想起雲蘿說雲老太爺嚴苛古板,此刻見廳內衆人在椅子上坐得板板正正,不由緊張起來,手心滲出了薄汗。

雲夫人帶着雲蘿和雲笙先請了安,姐弟兩規矩都學的很好,老太爺十分滿意。

随後雲謇左手領着江窈,右手領着言時,先讓江窈上前一步:“父親,這便是阿窈。”

狐貍爹避重就輕地喊她阿窈,免得老太爺問起江窈姓氏。

江窈怎能不領情?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阿窈給祖父請安,祝祖父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前世為了讓李夫人滿意,李崇心特地請了位嬷嬷教她大戶人家的禮節規矩,如今總算派上用場了。

雲老太爺擡起松弛的眼皮,“唔”了一聲,“禮節學得不錯,擡起頭讓我看看。”

江窈擡起頭,趁機打量了下雲老太爺,老太爺年逾古稀,須發花白,身穿一件絲麻白袍,一身的仙風道骨。

老人家雖上了年紀,眼裏依舊清明,不似老邁昏聩之人。那雙清亮銳利的眼探究地看了江窈好一會,轉而問雲謇:“這孩子,你打算怎麽安排?”

雲謇躬身回道:“兒決意将這孩子記入雪娘名下,但未免雪娘勞累,讓她單獨住在息霧院即可。”

老太爺不置可否,注意到一旁的言時。雲謇順勢道:“父親,這是雪娘娘家姐姐的遺孤,言時。”

言時行完禮後,雲老太爺卻喚他上前:“靠近些。”

言時恭敬地走上前,雲老太爺仔細端詳他一番,一旁的雲夫人則緊張地攥緊了帕子。

雲老太爺長嘆一聲,“此子有故人遺風。”

他沒說是哪位故人,只勉勵了言時,“看着是個資質極佳、秉性純良的孩子,入了書院好生用功吧。”

言時恭謹地作揖。

雲夫人攥着帕子的手指這才松了松。

正好到了用午膳的時辰,老太爺招呼管家布好飯菜,領着衆人一道入了席。

老太爺底下的雲氏嫡系共有三房,三房各有所長。

現任家主雲謇從文,未辭官前曾是太子少師,數年前辭官歸家,如今主理雲家大小事務,并任青雲書院山長。

二房從商,生意坐得風生水起,在江南江北均有産業。三房則從醫,雲三爺便是雲謇口中那位神醫。

眼下雲二爺、雲三爺均不在府中,飯桌上只有家中各房的女眷和晚輩。

這頓飯吃得度日如年。

書香人家講究多,江窈吃東西都喜歡大快朵頤,重生後,她這是頭一回一口飯嚼了十多下才咽下。

要命的是這桌上青一色的青菜豆腐,不見半點腥葷,她最愛吃肉,此時簡直生無可戀。

偏偏後頸還癢了起來,似有蟲子在爬,為了給雲老太爺一個好印象,江窈只能忍住不伸手去撓。

二房兩歲的小堂弟突然伸手指着她:“姐姐,衣服上有蟲砸!”

江窈低頭一看,渾身汗毛直立。她的衣袖上,有只嫩綠的螳螂!

正想一巴掌呼過去,餘光瞥見雲老太爺腕上的佛珠和滿桌素菜。

看來雲老太爺信佛,她若當衆殺生,搞不好會惹來老爺子不滿,一只螳螂的性命事小,當面不尊重長輩事大。

在衆人的注視下,她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頓,又輕輕放下,忍着惡心将螳螂溫柔地掬在雙手之間。

衆人只見那小丫頭小心地将螳螂放到一旁侍立的李管家手中,眼裏都是慈悲:“衆生皆苦,它看着我們吃飯自己卻餓肚子,勞煩李叔幫我放生了吧!”

雲老太爺銳利的目光總算收了回去,衆人繼續默不作聲地吃飯。

李鲶魚捧着螳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只因為手中的蟲子,更因為二小姐那做作又自然的演技。明明剛進府時,她毫不留情地碾碎了一只瓢蟲。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他自認已是功力深厚的馬屁精了,誰知二姑娘這麽小,心思就這般活絡了。

總算熬過了一頓飯,李管家受命帶着江窈和言時去安置。

雲謇大概是有意讓江窈不那麽引人耳目,給她和言時安排了兩個最偏的院子。

江窈非常滿意,甚至覺得這是狐貍爹了解她不願被各種繁複的禮節約束而特地成全。

然而她想多了。

一進院子,院中已侯着位板着臉的老嬷嬷,連同四位婢子。

“這便是二姑娘吧?”老嬷嬷那細長的吊稍眼裏笑意寥寥。“老奴姓福,姑娘可叫我福嬷嬷,老爺派我來主理息霧院,往後就由老奴照顧姑娘了。”

照顧?

江窈嘴角一抽,她怎麽覺得這位嬷嬷是狐貍爹派來折磨她的?

福嬷嬷掃一眼她身後的柔姨,像從未見過她:“姑娘院中,不能進男護衛。”

柔姨活了二十多年,生平第一次被同一人兩度錯認成男子,偏偏此人貴人多忘事,不記得她了。

“您看我穿的什麽?”她湊近一步,指着身上衣裙問,這是她今日為了不讓江窈像曾經的主子那樣被人挑刺而特地換的。

“男扮女裝也不行。”

柔姨:“……”

她用眼神和江窈求助:要不咱走吧?這毒不解了。

江窈哪能同意?她對福嬷嬷說:“嬷嬷,阿爹常說未經求證,不得以偏概全。”

她聲音乖巧,語氣卻不卑不亢。

這通狐假虎威還挺管用,福嬷嬷放緩了臉色,上前查看柔姨的脖頸,見沒有喉結,才傲慢地致歉:“老奴也是為姑娘着想,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是夜,疲憊的主仆二人立在牆根下相顧無言,許久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江窈的憋屈無處宣洩,拾起塊石子就往牆外扔。

沒一會,對面有人驚呼:“公子額頭怎麽破了?!呀!出血了!我我我去拿金創藥!”

江窈才想起言時的院子與她這僅一牆之隔,她急中生智,走出幾步後,對着空氣責備起來:“嬷嬷,您不喜歡院裏有石子也不能往對面扔呀!”

牆後額角破了個小口子的言時搖了搖頭,心悅誠服地笑了。

“言時哥哥,你沒事吧?”牆頭冒出一張嬌俏的小臉,額頭細碎的發絲在春晖下閃着光。

毛茸茸的,像只剛出殼的小雞崽兒。

那水靈靈的眸中盛滿關切,仿佛那顆天外飛石真的與她無關。

言時用帕子輕拭着額頭的血漬,縱容地笑着道:“多謝二妹妹關心,我沒事。”

江窈咧着嘴得逞地笑。

緊接着言時聽到遠處傳來老嬷嬷嚴厲的訓斥聲,“你這女護衛太不着調!怎能讓姑娘騎在脖子上爬牆!成何體統!”

那嬌憨面頰上笑意頓無,消失在了牆頭。

言時聽着對面雞飛狗跳的動靜,極不講義氣地彎了嘴角。

作者有話說:

p.s 本文架得太空,地名所在位置同真實的古代不一樣,禁不起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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