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二十四歲
第56章 第 56 章 二十四歲。
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二十四歲了。
她在生日這天,來到了容今——一座南方的四線小城市,原本打算先找個賓館落腳,拖着行李箱走街串巷時, 發現了一家民宿。
這是一個帶院子的老式平房, 外觀看起來有些年頭, 門口一個年紀看上去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蹲在地上,正喂一只橘貓吃東西。
女孩掌心裏的貓糧堆成小山狀, 橘貓大概是餓極了,很快便吃完, 女孩嘴裏嘟囔:“小饞豬豬!”
她笑着摸摸橘貓腦袋,又撓撓它下巴, 這一幕讓程溪感到溫馨又快樂,不禁駐足,忍不住多看幾眼。
女孩意識到自己正在被人觀望, 扭頭看向旁邊,目光落到程溪手中的箱子上, 友善笑道:“是來住宿的嗎?”
程溪愣了愣, 點頭:“我正找地方住呢。”
女孩:“在哪預約的?”
程溪這才反應過來她倆對話不在一個頻道上。
她看到敞開的門口放着一個立牌,立牌上标有空房數量和價格, 說道:“我沒預約過, 只是剛才恰巧經過, 看見你和貓貓互動, 覺得那一幕很溫馨很有愛,就想多看看。”
女孩爽朗笑起來:“我家肥豬豬可愛吧?”
程溪點點頭:“這只貓叫肥豬豬?”
她目光看向正在立牌下翻身打滾的橘貓,體格确實不小。
女孩誇張地張開雙臂:“你看看他那樣子嘛,好肥的呀!對了, 你如果找房子的話,要不要先在我這看看?”
程溪問:“你這裏是家庭賓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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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差不多吧,不過只有我一個人住這兒,我帶你進裏面看看。”
程溪跟着女孩往裏走。
裏面有個院子,不算大,但擺了許多盆栽,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和小樹十分搶眼,程溪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間院子。
女孩又帶她看了三個空房間,說道:“也是巧了,你來之前這三間房都住了人,但又都陸續搬走了,房子什麽情況你也看到了,裝修确實比不上那些豪華酒店,不過都很幹淨整潔,日均價格算下來比住酒店便宜多了。最關鍵是,這附近很有生活氣息,又安全,住的大多都是本地居民,總的來說性價比很高,你要不要考慮看看?”
其實不用女孩極力推銷,程溪對這裏喜歡得不行,當即決定入住,女孩問她:“打算住多久呢?”
她想了想,說:“兩個月吧。”
女孩驚訝,本以為她只是過來旅行的游客,最多在這裏玩兒幾天,沒想到開口就是兩個月,便問道:“為什麽要住這麽久?”
程溪:“打算在這定居,先住兩個月看看适不适應。”
女孩:“定居?為什麽選擇這裏?”
程溪:“因為喜歡呀!”
女孩眉毛揚得老高:“你知道嗎,我們這的年輕人很多都出去打工了,要麽往京滬廣深這種一線大城市跑,要麽就是去省會。聽你口音不是雲安人,很少有外地人跑來我們這種四線小城市定居。”
程溪不打算過多解釋,只是笑了笑:“我很喜歡這裏。”
女孩壓低聲音小聲提醒:“那你要做好準備哦,這裏經濟一直挺落後的,估計近幾年不會有什麽大發展,說白了就是窮,其他方面确實挺好。”
程溪點點頭,淡笑着說道:“很高興認識你。”
女孩爽朗一笑:“我也很高興認識你!感覺咱倆很有緣呢,我叫倪雲初,你呢,怎麽稱呼?”
程溪報上自己名字。
倪雲初問:“是希望的‘希’還是夕陽的‘夕’?”
程溪搖搖頭:“都不是,是溪流的‘溪’。”
倪雲初忽地睜大眼睛,誇道:“哇,你名字好好聽!”
程溪:“是麽?我覺得很一般啊……我媽說,生我時忽然想起我家附近有條小溪,就給我取了這個名。”
倪雲初:“很好聽,很特別,而且很符合你的氣質。”
程溪:“哪裏符合?”
倪雲初:“你給人的感覺就像山間的溪流,你的眼睛很漂亮,眼神清澈如溪水,一看就是善良的人,沒什麽壞心思!你說話也溫溫柔柔,像蜿蜒而過的溪流。”
程溪歪着腦袋點點頭,沖她豎起大拇指:“很有文采哦。”
倪雲初怕她以為自己只是想跟客人套近乎,一臉認真解釋:“沒有騙你,我才不是什麽虛僞谄媚的人,剛才說的全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感受。”
程溪彎着眉眼柔聲說道:“好啦,相信你,但其實我以前可不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我以前話很多,叽叽喳喳的,有時候還很要強,只不過,現在性子柔和許多。”
倪雲初:“我一直話很多,估計比你以前還聒噪呢!現在也這樣,估計以後也改不了喽。不過我可不想改,一個人一個樣子,一個人一個活法,我的生活自由自在,誰都管教不了我,我也懶得管教自己。”
程溪沒在這房子裏看見別人,好奇問道:“你平時一個人住這兒嗎?我是說,除了客人,你家裏人都不在這兒?”
倪雲初點點頭:“我家人都在容州,離這兒很近,但我不怎麽過去,主要是一見面他們就開始叨叨叨,一會兒數落我各種缺點,一會兒跟我催婚。我才多大呀就想讓我結婚生子,沒門!”
程溪:“那你多大啦?”
倪雲初:“24歲,你呢?”
程溪:“好巧,我也是。”
倪雲初高興得合不攏嘴,拉着她走到外屋:“你趕緊辦入住,哎呀,我可太喜歡你了,得把你扣在身邊,省得一不留神你又跑去別的地方住了!身份證給我,我這有打印機,直接打印附件簽合同。”
程溪拿出身份證遞給她,她看着證件上的生日信息,愣了愣,目光驚訝,:“呀,你今天過生日啊?”
程溪淡淡點頭。
倪雲初迅速把材料準備好,交給她簽字,最後拿起合同晃了晃,笑容燦爛:“接下來這兩個月,你想跑都跑不掉啦!”
程溪被她逗笑,撲哧樂出聲,不禁誇道:“你和你養的那肥豬豬都好可愛,很榮幸能和你們成為室友。”
倪雲初笑呵呵問:“吃飯了沒?”
程溪搖頭,倪雲初拉着她往廚房走:“那正好!我炖了烏雞湯,烏雞是鄉下表姑送來的,自家三養的雞跟養殖場大批量養殖那種很不一樣,好吃多了,我給你用雞湯煮完長壽面!”
中午一點半,程溪來到自己選定的房間。
她将窗簾完全拉開,打開窗戶,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院子裏的花草樹木,感受着迎面吹來的清爽微風,惬意地閉上眼,想:去年這一天,自己還在京州公寓裏默默流淚,等待周衍東。
現在回頭看,恍如隔世。
她起身來到窗前,靠着窗框沐浴陽光,此刻如重生一般,她堅信自己的未來一定充滿了美好與希望。
她就這樣靜靜站在光裏,回想着曾經那些日子。
兩年前剛跟周衍東在一起時,程溪很難想象,如果自己跟他分開會怎樣。那會兒她想,一定會非常非常難受吧……
跟着周衍東來到京州,沒了那個孩子以後,她打定主意要走,卻沒有立馬走,而是一天天等着他消磨自己的愛意,痛苦的時間被拉長,等到真正離開那天,痛苦就不再那麽濃烈了。
離開的那天,她哭過,恨過,但也走得足夠t灑脫。
她從京州飛回黔州,又搭火車和客車輾轉回到故鄉。
她站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發現這裏依然貧瘠。
她回想着從小受過的所有苦難,卻發現自己其實不恨這裏,這片土地沒有錯,錯的,是那些不曾善待過她的所謂家人。
她爬上小時候常來的一座山林,林中那棵樹還是老樣子。
看見那棵大樹,程溪情不自禁哭了,想起從前每次極度痛苦時,自己就會跑到這裏,抱着這棵大樹,想象這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哭着對老人訴說自己的委屈和苦處。老人默默傾聽,用強勁的枝幹和茂密的樹葉替她遮蔽風雨和烈日。
從那時起,程溪告訴自己,她是大山的孩子,是老樹的孩子,但不是程家的孩子。
每當幹完繁重的活,她會帶着書本紙筆來到大樹下,大聲朗讀一頁頁書中的文字,認認真真做完一道道題,開開心心寫下自己的想法與感悟。
她是山裏的孩子,也是樹下的雜草,堅韌頑強,在一次次的忍受和退讓中,咬着牙,從不屈服于命運。
離開老家,程溪去了趟省會。
父母早已搬去省會,在市中心買了大房子,開上好車子。當初周家打發給他們一筆錢,這錢對周家來說不足挂齒,但對程家而言,無疑是筆巨款。
程溪之前沒來過這兒,之所以知道地址,是因為弟弟程陽搬來這裏後,非要讓她親自去故宮買文創産品寄回來。
程溪原本沒答應,可還是去了。買到弟弟想要的東西,按照他給的地址寄過去,從那以後,弟弟發來的任何消息,她一律不回,只當生命中再沒有這個人。
她給弟弟買的那套東西是歷史人物集合,商家命名為“全家福套裝”。把東西寄過去時,程溪心裏想“全家福”這三個字,又想,從小到大她還沒跟家裏人拍過全家福呢,弟弟和父母倒是拍過。
她終于徹徹底底明白,自己于這個家而言,從來都是外人。身為女兒,即便沒有嫁出去,從她出生的那天起,便已經是潑出去的水。
程溪忽然出現在新家,父母都有些驚訝。
她已經很久沒有聯系過他們了,當然,他們也不曾主動聯系他。
母親看見她,第一句話是:“怎麽就你自己來,小周呢?”
程溪淡淡開口:“我跟他分手了。”
父親在一旁冷着臉挖苦:“他現在才甩你啊?也真是能忍,我還以為人家早把你給踹了。”
程溪面無表情看着父親,小聲卻清晰地說道:“是我甩了他。”
他臉上倔強的表情激怒了父親,父親攥緊拳頭,擡起手在空中揮拳:“你甩人家?一定是你惹得周家少爺不高興,人家一腳把你踹了,還嘴硬撒謊!你甩人家,你有這個本事有這個能耐嗎?”
程溪冷眼看着張牙舞爪的父親,腦海中浮現起兒時挨打的畫面。
小時候被打,她總是哭着跑着求饒,而現在,只是淡然地看着憤怒的父親,眼裏沒有一絲恐懼,竟還笑了,點了點頭:“對,我沒本事,沒出息,留不住周家少爺。總之我們分手了,你們也別指望我嫁入豪門飛上枝頭變鳳凰,我沒那個命。
“今天來就是看看你們,順便通知你們一聲,從今往後,我不再是程家的女兒,從今往後,我跟你們三個人,再沒有半點關系。大家橋歸橋路歸路,以後永遠都別再聯系。”
她轉身要走,被父親一把抓住領子拽回來。
程溪脖子勒得難受,父親的拳頭正要打到她臉上,被母親死命攔住。
母親用盡全身力氣扯開父親的手,一把将她推出門外,大聲喊道:“你走!你快走!”
程溪紅了眼眶。
以前總是被父母混合雙打,沒想到這次母親竟然好心幫她攔住了父親,下一秒,程溪聽見母親對父親說道:“收收你這臭脾氣,程陽陪小麗逛街,說不定什麽時候回來,要是讓小麗看見家裏鬧成這樣,她會怎麽想?
“程陽好不容易交上這麽個富二代女朋友,你得給人家留下個好印象。小麗都說了,家和萬事興,你們父女兩個打起來,叫小麗看見了,瞧不起我們家,甩了程陽可怎麽辦?”
程溪剛湧進心裏的暖流瞬間凍成冰川。
原來母親不是怕她挨打受傷,只是怕家醜外揚,被準弟媳看見家裏雞飛狗跳這一幕,怕搖錢樹發現端倪跑了,怕失去到手的血包,再也吸不到人家的血……
程溪眼眶含淚,嘴角挂笑,眨眼之間淚珠滾落,一片模糊中看向這對男女,深吸一口氣,轉身頭也不回跑開。
她很後悔來這一趟,可轉念又想,若是不來,恐怕永遠也不會徹底死心。
來這一趟,聽到這些叫人寒心的話,親眼看到這一幕場景,她的心死得徹底,心髒像是一片一片碎裂開,她只能默默把這些碎片埋藏起來。
程溪仰頭望着天空,長長舒出一口氣:終于終于,沒有遺憾了。
她想,從今往後,終于能了無牽挂地活着。
此時此刻,容今這間簡樸整潔的小屋裏,程溪靠在窗邊,享受着微風和陽光的輕撫,她知道,其實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
天為父地為母,太陽月亮星星,都是她的好夥伴。
花草樹木,萬事萬物。都将為她賦能。
她什麽也不争,便什麽都擁有。
《道德經》第二十二章裏寫:“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
她全然放下內心的渴望,臣服于生活,臣服于當下,內心充盈着平和與喜悅,美好的感覺在心中不停流淌。
晚飯也是跟倪雲初一起吃的,倪雲初拉着她打火鍋,她有些不好意思,提出每個月,交給她夥食費,倪雲初欣然答應,笑着說:“也好也好,親兄弟明算賬,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是金錢上算清楚,以後省得扯皮。”
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談天說地,晚飯結束後,程溪自覺地去洗碗,倪雲初在院子裏伺候她那些花草樹木。
程溪洗完碗,将廚房的地拖幹淨,走進院子,看着眼前五彩各異的花,頓覺賞心悅目,不由感慨:“真想一輩子住在這裏……”
倪雲初笑着問:“你不打算結婚生小孩啦?”
程溪搖了搖頭:“不打算。”
倪雲初看着她,認真說道:“我也是。婚姻對我來說是圍城,是束縛。想想看,真要結婚了,我還怎麽自由自在追星?現在多好呀,不需要結婚,網絡老公一大把!誰叫我見一個愛一個!”
程溪指着流連在花叢中的大蝴蝶,拿她打趣:“誰叫你是花花蝴蝶來着?”
兩人哈哈大笑。
倪雲初帶着她出去散了會兒步,回來後。又黏着她不放,随她來到房間,拍了拍腦門:“哎呀,把這個給忘了,等會兒!”
她一溜煙跑開,很快拎着兩罐可樂回來,扔給程溪一罐:“人生知己難尋,讓我們今晚把酒言歡!咳咳,以可樂代酒。”
程溪房間裏有張靠着牆而放的木質沙發,倪雲初一屁股坐下去,皺起眉頭:“好硬!明天咱倆去家具市場看看,買張軟沙發回來。”
程溪點點頭,她喜歡窩在沙發裏看書睡覺,木沙發硌得慌,确實得換一張:“沙發我來買。”
倪雲初搖着頭拒絕:“不用,我是房東,當然得我買。以後你要是搬走了,後面的租客也能用。”
程溪堅持要買:“知道你人好,為我錢包着想。別擔心,我的錢暫時夠用。”
見她态度堅決,倪雲初猶豫一會兒,問道:“你是辭職了才過來的吧?”
程溪:“不是,我挺久沒工作了。”
倪雲初問:“那你以前做什麽工作?以後打算幹什麽?”
程溪想了想,沒将過往經歷和盤托出,含糊說道:“以前在廣城打過工,後來去了京州,一事無成。再後來就到這裏咯,以後嘛,打算寫寫小說。”
倪雲初瞪大眼睛:“寫小說?網絡小說嗎?”
程溪:“對,上個月我開始在一家網站連載作品,反響很不錯呢,馬上要收費了,現在手頭還有些積蓄,夠挺一陣兒。看看收費以後能賺多少吧,如果夠生活我就全職寫,如果錢太少,就在這附近找找工作。”
倪雲初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下巴抵着指尖,滿臉崇拜:“哇塞,小說家,好厲害呀!”
程溪連忙擺手搖頭,态度十分謙虛:“不敢當,不敢當,就是個寫故事的。”
倪雲初湊過來,一個勁兒沖她抛媚眼:“你寫的叫什麽呀?我想去看看!”
程溪瘋狂搖頭:“不要!太尴尬了!t讓熟人看到自己寫的小說,就跟被人看穿底褲似的,所以我絕不會跟任何熟人透露自己筆名。想想看,你要是我,熟人天天追你更新,你肯定會有思想包袱的,對吧?”
倪雲初想了想,理解了他的心情:“确實,真要這樣,我肯定這也不敢寫那也不敢寫,特別害怕有損自己在熟人心裏的形象。那你家裏人呢,父母知道你寫小說嗎?”
這個問題讓程溪陷入沉默。
倪雲初性子大大咧咧,但也不是傻的,見她眉眼間浮起憂愁,立馬明白原生家庭應該是她難以言說的痛。
倪雲初幹咳幾聲,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其實人吧,成長過程中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面臨大大小小的傷害,但好在我們平安健康地長大了,是吧?”
程溪深吸一口氣,笑着重重點頭:“長大真好。你知道嗎,我大學靠自己勤工儉學,累死累活攢了五萬塊錢,被我爸媽知道後,以我弟弟生病家裏沒錢給他治為理由,硬逼着我把那五萬塊轉給他們。
“後來我才知道,我弟弟吃得香睡得好,身體健康得很,壓根沒生病,我爸媽只不過想從我這把錢搶走罷了。他們生下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榨幹我身上能利用的每一滴價值。”
倪雲初聽着她描述過往經歷,心疼得紅了眼眶,忍不住張開雙臂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輕輕拍着她後背:“可真是苦了你了!你爸媽真不是人,還有你那個弟弟,真讨厭!沒關系,以後咱們再也不跟他們來往。”
程溪鼻音很重:“不會再來往了,我現在有了新的家人,不是嗎?”
她從倪雲初溫暖的懷抱中出來,眼含熱淚面帶微笑。
倪雲初明白這話什麽意思,程溪還沒哭出來,她便感動得落淚,對她剖心致腹:“我從小到大,直到大學畢業之前都特別胖,從小沒少遭受白眼和冷嘲熱諷,一直沒什麽人願意跟我做朋友,不是被嫌棄,就是被欺負。我的朋友很少很少,所以,程溪,能夠成為我的朋友,就已經成為了我的家人……”
程溪捏捏她的臉,舉起易拉罐。
倪雲初秒懂,也舉起自己那罐可樂,程溪跟她碰了碰杯,大聲喊道:“友誼萬歲!”
兩個女孩望着彼此,笑中帶淚。
這晚兩個人促膝長談,聊到半夜才依依不舍分開。
倪雲初困得雙眼發紅,哈欠連天走出她房間。
程溪困勁兒也上來了,迅速洗了個澡,吹幹頭發躺在床上。
夜裏仍有蟲鳴,不知是洗完澡後困勁兒消了,還是蟲鳴趕走了瞌睡,她忽然又睡不着了,拿起手機準備上網沖浪,發現收到好幾條新短信。
這些短信都是尹岚發來的。
【程溪,你現在在哪兒?吃得好嗎?住得慣嗎?生活上要是有什麽難處,一定要跟阿姨說,千萬別跟我客氣,知道嗎?】
【程溪,你性子軟,不愛跟人争搶,這樣在外面容易受欺負。你別表現得太淡然,該争的争,該搶的搶,要堅定地維護自己利益,這樣別人才不把你當個軟柿子捏,明白嗎?要是有人敢欺負你,告訴阿姨,阿姨幫你想辦法收拾他!】
【程溪,阿姨很想你……你走以後就跟阿姨斷了聯系,阿姨不知道你去了哪兒,過得怎麽樣,阿姨心裏特別不踏實。有時候心慌意亂的,一會兒怕你出事兒,一會兒怕你過得不好……】
【阿姨知道,你是對東子徹底失望了才走得這樣決絕。哀莫大于心死,阿姨不怪你。雖然阿姨替你和東子惋惜,可阿姨想,既然你下定決心要走,便是選了一條最想走的路,你是自由的,放心大膽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如果需要任何幫助,一定一定要聯系阿姨!】
最後一條短信是淩晨十二點半發的,與前一條隔了兩個小時。
【今晚不知怎麽了,一想到你,阿姨怎麽都睡不好。年紀大了,精力有限,熬不動夜,可又實在睡不着,身體和心理都難受得很。程溪,給阿姨回個消息好嗎?哪怕就一個字……告訴阿姨,讓阿姨知道你還平安,你很好,可以嗎?】
程溪默默捧着手機,眼睛被淚水模糊,什麽也看不清。
哭了許久,她打出很長很長一段話,卻又遲遲沒有點擊發送,就這麽捧着手機猶豫了半個小時,終是将這條未發送的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完全删除。
她知道,自己不該如此狠心;可她也知道,一旦回複尹岚任何消息,自己必将功虧一篑,注定無法徹底地擁抱新生活。
她咬着牙,關掉手機,又将手機塞進床頭櫃抽屜裏,翻身背對着床頭櫃,撈起被子蒙住腦袋。
此刻困意全無,滿心滿腦被愧疚和難過占據,程溪躲在被子裏哭。
今晚的眼淚為尹岚而流。她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視她如親人的長輩,她在心裏暗自将尹岚視為母親,可偏偏造化弄人,往後自己再不能與這個“媽媽”有任何聯系……
程溪在被子裏痛哭流涕,啞着嗓子一聲一聲說着:“媽媽……媽媽,原諒我吧……”
她在心裏大喊:“媽媽,我也很想很想你!媽媽,我會好好的,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活下去!媽媽,今生今世,有朝一日,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程溪哭得累了,哭不動了,在疲憊中睡了過去。
世事難料,讓程溪沒想到的是,當他不得不面對離開尹岚這位母親的痛苦時,她自己,已經成為了母親。
九月初,程溪發現自己懷孕了。
例假拖了許久都沒來,起初她沒當回事,有一天心裏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慌慌張張,買了驗孕棒回來一測,兩道杠。
她吓得腿軟,趕忙打車去醫院檢查,拿到結果後,不止腿軟,渾身都是軟的,靠着醫院的牆,想哭,卻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
回到家,程溪徹底扛不住了,崩潰大哭,在日記裏憤怒地罵天罵地,怨命運不公。
她狠狠哭了一整夜,被恐懼,迷茫,難過和無助裹挾,找不到人訴說內心的無盡痛苦。
倪雲初家裏有事回容州去了,她一個人待在這兒,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孤單。
早上起來,程溪給自己煮了碗面,吃面時,心裏冒出一個想法。這想法讓她愣住,随即才明白,原來這個孩子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
她恍然大悟,輕撫着自己小腹,對腹中那顆小小的種子說:“以後媽媽陪着你,你也陪着媽媽。”
她想起老家山林裏的那棵大樹,不禁笑了,現在自己也将成為一棵大樹,替她的孩子遮風擋雨。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倪雲初發現不對勁,問她怎麽總穿這麽寬大的衣服,她知道這事瞞不久,便摸着肚子告訴她,自己即将成為媽媽。
倪雲初吓一大跳,以為程溪在開玩笑,手掌輕輕落到她腹上,摸到了凸起的地方,結結巴巴問:“你、你、你真打算生下來呀?”
程溪點頭。
倪雲初驚呼:“瘋啦!”
程溪搖頭。
倪雲初噼裏啪啦問出一大串問題,程溪要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要麽笑而不語閉口不答,倪雲初想知道的。什麽也沒問出來,氣得大半天沒理她。
後來倪雲初想通了,屁颠屁颠跑到程溪身邊,輕輕摸着她肚子,笑着說道:“那以後我就是孩子小姨喽!”
程溪掌心放在她手背上:“從今以後,我多了個親人,你也多了個親人。”
兩人相視一笑,又都紅了眼眶。
春節期間,倪雲初家裏人回來過節,程溪發現她家裏人都挺好的,只是有時比較啰嗦。倪雲初聽不得念叨,嫌他們煩,但這些飽含愛意的關懷是程溪從未得到過的,她不禁心生羨慕。
除夕夜那晚,倪家一家老小都在,有人看春晚,有人打麻将,倪雲初怕聽長輩碎碎念,躲在房間欣賞男神們的跨年表演。
程溪獨自走進院子裏,望着墨藍色夜空,內心說不上什麽感覺,沒有很開心,也沒有很難過,只是有些莫名的難以形容的情緒在這平凡而溫馨的節日中無聲蔓延。
她發着呆,沒注意身後有人走來,直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程小姐,給你帶了鮮花餅,嘗嘗看。”
程溪扭頭才發現倪雲初母親已經來到自己身邊,手裏捧着一盒鮮花餅。
她趕忙接過這份禮物,連聲道謝:“太感謝您了,謝t謝您惦記着我!”
倪雲初母親笑容慈祥,說道:“我們家初初性格急躁,以前外形也不好看,這麽多年沒什麽朋友,難得遇上你這麽投緣的閨蜜,我們該謝謝你才是,你讓她開心很多。”
程溪被誇得不好意思:“很多事情我只能勸解安慰,最關鍵是她自己想得開。初初人很善良,性格也好。脾氣确實急了點,但瑕不掩瑜,跟她做朋友我也很開心。”
倪雲初母親面上笑容更深:“孕期要控糖,我們特意買的低糖餅,甜味很淡,你看看喜不喜歡。這家店生意很好,初初他爸一早就去排隊。買了好多盒,吃完還有。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們常買,從容州給你寄過來。”
程溪感動得失語,默默看着這位長輩,紅着眼搖了搖頭:“不太麻煩你們了,其實容今的鮮花餅也很好吃,整個雲安就找不出難吃的鮮花餅。你們惦記着我,大老遠給我帶東西,我已經很幸福很滿足了,以後千萬別——”
不等她說完,倪雲初母親笑着打斷:“怕麻煩我們是吧?”
程溪點了點頭。
倪雲初母親轉臉看向花盆裏的一顆小樹:“人跟人之間,有時候就是得互相添麻煩。你麻煩我一下,我麻煩你一下,彼此在麻煩中産生羁絆,在羁絆中有了感情。太怕麻煩別人,是一種過度的自我防衛。”
說到這,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問道:“我是不是又多嘴了?初初老嫌我多嘴。唉,沒辦法,當了一輩子老師,就是話多,改不掉。”
程溪飛快搖頭:“或許對初初來說,您的叮囑和教導是負擔,但對我而言,這番話讓我覺得很溫暖。從小到大,我聽媽媽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埋怨,有時候甚至是惡毒的咒罵。每當看到別人有個好媽媽,我都十分羨慕。”
老一輩人眼窩淺,聽到這話,倪雲初母親心疼得眼含淚光,握住她得手,目光慈愛,鼓勵道:“孩子,向前看,雖然你沒有一個好媽媽,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成為一個好媽媽!”
倪雲初母親忍不住抱了抱她。
程溪偷偷落淚,心裏想:這一路,她不是孤單前行,她被自己治愈,也被旁人治愈。她的世界,再也不是陰冷、灰暗、孤寂的。
在這個充滿歡聲笑語的除夕夜,程溪敞開胸懷,坦然擁抱過去,安然享受當下,也欣然迎接将來。
第二年六月中旬,她的寶寶來到人間,她給孩子取名“程妙瑾”,小名喚做“妙妙”。
這是她和周衍東曾經的約定。
妙瑾妙瑾,美好玉石。
這名字寓意實在太好。
小家夥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程溪疼得死去活來,像是腳踩鬼門關,又終于卯足了勁兒回到人間。
孩子的哭聲如同照進黑夜中的陽光,把眼前的昏暗瞬間點亮。
看着她紅彤彤皺巴巴的小臉,程溪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問題:如果周衍東看到孩子長這樣,會不會嫌她醜?
程溪虛弱地晃了晃腦袋,心想:怎麽會問自己這個!以後最好都不要再想起這人。
她下定決心,但本能難違,整個月子期間,程溪仿佛被人下了蠱,腦子裏總是時不時浮現起周衍東的臉,也總是不禁好奇許多問題,比如——
他會喜歡這個孩子嗎?
這輩子他和這個孩子會見面嗎?
他能當好一個稱職的父親嗎?
他願意屈尊給孩子沖奶粉換尿布嗎?
等女兒大一點,他會輔導她寫作業嗎?
孩子要是腦子笨,功課學不好,父女倆也會鬧得雞飛狗跳嗎?
女兒再大一點,要是早戀,他會怒氣沖沖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嗎?
女兒成年以後,領男朋友回家,他管又管不了,說又沒法說,會不會氣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女兒結婚那天,他牽着她走過那一小段路,将她的手交給新郎那一刻,他會流淚嗎?
日日夜夜,程溪腦子裏時常冷不丁冒出這些問題。
她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足夠樂觀,足夠看得開,足夠放得下……
然而,在某個深夜,裏到底還是忍不住偷偷抱着女兒哭。
她不知自己到底怎麽了,明明已經有了女兒,明明多了一個親人,偶爾內心深處浮現的孤獨,依然無法消除。
她問自己是否還愛着周衍東,發現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對他的愛難道不是早已消磨殆盡了嗎?
她在那段日子裏鑽牛角尖,試圖弄清這個問題,将自己內耗得疲憊不堪。
轉眼到了八月三日。
每年這一天,程溪在看到日期的第一時間,總能想起這天是周衍東生日,又總會情不自禁懷念他們初遇的日子。
二零零九年八月三日這天,她把一個漂亮的男孩帶回了家。
她想,或許自己永遠也忘不掉這個日子,永遠也忘不掉那個夜晚,因為它太美好,太奇妙,太獨特了……
程溪抱着熟睡中女兒,擡手抹了抹淚,問自己,生下這個孩子,後悔嗎?
未來周衍東必将嬌妻陪伴,子孫滿堂,而自己絕不會再另尋他人,只會獨自帶着孩子走完這一世。
這與忠貞無關,她只是不再對愛情抱有任何期待。
程溪腦海中想象着周衍東抱着他和妻子的孩子開懷大笑的畫面,淚水不斷從眼眶湧出。
她發現自己一丁點也不嫉妒那個嫁周衍東的女人。
她想起曾經尹岚對自己許過的那個承諾。
那個讓她忍一忍,再忍一忍,忍到合适的時機,尹岚便想法子讓她和周衍東偷偷領證的承諾……
她問自己:程溪,你後悔嗎?
當初尹岚許下這個承諾後,程溪便不再跟周衍東鬧了。
尹岚以為,這是她權衡利弊後做出的選擇;周衍東以為,這是因為她在經歷波折後成熟懂事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可以成為名正言順的周太太,即便可以長長久久陪在周衍東身邊,她還是選擇放手。
她要的,從來就不是榮華富貴,而是自由,是幸福。
婚姻是一條繩索,必定會将自己和周衍東都綁住,會讓兩個人都不幸福。
她渴望幸福,也希望周衍東能幸福。
或許除了自己之外,沒人能懂,她徹底放手的那一刻,心中期盼着周衍東此生能夠尋得真正屬于他的幸福。
她親手舍棄了“周太太”這份厚禮,舍棄了嫁入豪門這個此生難逢的跨越階級的頭獎,只為成全自己,也成全他。
她不後悔。
她從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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