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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個周末我破天荒在家待了兩天,周日下午騎車回學校。廠裏金元宵的姑娘在附中讀高三,金元宵在牌桌上下不來,圖省事讓我捎她一程。

我跟她年齡雖然相仿,但并不熟悉,路上聊了一會兒學習就沒什麽話好說。經過大學時她問我借複習用的英文教材,我不好拒絕,讓她在家屬樓下等着,跑上去給她拿教材。

你裹着件毛毛睡衣坐在書堆裏,扒着飯看着書,口齒不清,“怎麽才回來就出去?”

“給金元宵的女兒拿書,等下送她去附中。”我順手把垃圾桶提下去。

我本來沒記住那姑娘叫什麽名字,回來老聽你說就記住了。你那天一定趴窗戶上往下看來着,說不定還笑了,在你眼裏,少男少女在一起才是愛情。

你旁敲側擊,“周五放學金玲怎麽回廠裏?

“你倆在一起能促進學習,互相鼓勵,增進友誼。

“金玲這姑娘一看就有趣,話多的姑娘都有意思。”

我逐行翻譯你劃出的段落,分不出一點心思去想你的話。她周五怎麽回家關我什麽事?我又為什麽需要跟她增進友誼?她話再多能有你多麽。

到周末,你給我兩張電影票,“連號的,上面有時間,門口有窗口賣瓜子和汽水,別舍不得,讓人家姑娘說你小氣。”

我總算知道你那周整天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是為何了。

我把那兩張電影票揣進兜裏,周六下午自己去了一場《少林寺》。

我的眼睛裏容不了沙子,我的愛情也不能有他人染指,我害怕你結婚,希望你耽于哲學一輩子。

你卻希望我談戀愛。

我跟姑娘在一起,我對你的愛就不會困擾你,你就能輕松面對我了是嗎?

出電影院時天色陰沉,我騎着自行車,路過肉廠,門前紅磚壘出的菜園子裏開着一簇八月菊。那時已經快要入冬,那菊花仍然開的粉粉嫩嫩,我看了一會兒,想起十歲時你給我的那束。

我兜裏裝着電影票,一張剪了,一張沒剪。痛苦在那一刻密不透風,我無處遁形。一車豬哀嚎着被拉進去。

我回去時你不在家。我把瓜子和板栗、還有一朵粉色八月菊放在圓桌上。

你晚上才回來,西裝革履,但不怎麽高興。進屋換了衣服看到桌子上的東西,問我,“怎麽都帶回來了,沒看成嗎?”

我裝作學習很投入的樣子,沒擡頭,“看了,買的多,沒吃完。”

你挺高興,剝了兩顆板栗,“看了什麽?”

我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少林寺。”

我不想跟你談這些,你再說什麽我都不應聲,你每提一句金玲,我心裏就刺痛一下。

我在那個年紀,對愛情忠誠到絕望。

周二,學校貼公告,韓新職稱審核通過。我詫異,隐隐聽其他老師說你最後沒有遞交資料。

我回家問你,你表現的無所謂,“明年再評也一樣,我對這個又不在乎的。”

“那你為什麽最後連資料都不交?”

你閃爍其詞,說你資料不齊,又說你資歷不夠,我打斷你,“不是因為我嗎?”

辦公室裏都傳開了,韓新家裏也是有關系的,我一沒被關,二沒賠錢,和解的條件就是你不跟他競争職稱名額。

你嘿了一聲,這回看上去是真無所謂,“你都知道了?她們瞎傳呢,也不全是因為你,我确實覺得自己教課水平不高。”

我只聽你前半句,感動的嗓子眼發緊,“我就算關一個月也沒關系,你沒必要讓步,而且錯又不在我。”

“哪有你說那麽簡單,你現在還是香港籍,萬一有案底,別說考大學,留都不一定能留下。”

我看電影時碎成片的心,那一刻又被你拼起來,嚴絲合縫。

晚上韓新請吃飯,專門叫我們去,明知他在炫耀,你還是帶着我出席。席間大家讓我跟韓新碰杯,說我們是不打不相識。

打架那件事全校皆知,最後不了了之,我這樣一個臨時工都沒受到處分,可想你背後一定求了你家人。

我第一次喝白酒,被辣的直咳,你在一旁幸災樂禍,也起哄跟我碰杯。

你喝完酒眼睛像瑪瑙。我坐着,聽女老師笑,看男老師推杯換盞,俗世的快樂在酒精中糊塗到真實,讓人無從分辨。

回去時,我騎車載你,街燈搖搖晃晃,月亮飄飄忽忽,你的胳膊貼着我的後背,天地間仿佛只有我們兩人,蒼穹浩瀚,華光凝珠。

我的心變得無限大,充滿感動和喜悅,直到聽見你說:“周末看電影時金玲高興嗎?你倆聊的怎麽樣?”

北街公園裏飛出一群烏鴉,我胃裏也飛出一群蝴蝶。

你怎麽會這麽殘忍,翻來覆去煎熬我的心?因為我沒有把心思藏好,便連短暫的幻想你都不願給。

自行車把冰涼,我的血液更涼,凍在血管壁上,骨頭縫裏,冷風一吹咔咔作響。

路過北街公園,你還在說金玲,說我們可以一起考大學,将來都成為你的學生;說我們知根知底,好好談戀愛,家長反對的話你可以去做工作;你說的熱火朝天,甚至在打算做我和金玲婚禮的主持人。

我把自行車停在公園門口,拉着你進公園,你酒勁正上頭,都沒有反抗,只問我來這裏幹什麽。

我把你拉到木橋,那裏有幾棵大槐樹,隔着石板小路,對面是白桦樹林,裏面有幾個人影晃動,有人靠着樹貼在一起。

我讓你仔細看,然後把你推靠在一顆槐樹上,“陳景同,我喜歡男人,就是這種喜歡,你看明白了嗎?我不喜歡女人,別再給我牽線了。”

我想直接說出來我愛你的,但是實在太惡心,食色性也,沒錯,但真看到黑暗裏的色,生理上的厭惡不受控。

我拉着你離開,你踉踉跄跄,酒醒了大半,說話直打顫,“你經常來這裏?”

我開不了口,你不是同性戀,關注不到電線杆上小廣告下多出來的手寫地址或者電話號碼,不知道這個群體有自己的社交途徑。我不需要來,稍微多看看便大概知道什麽情形。

走到自行車旁時看到韓新,他讪讪,“我說看着車這麽熟悉,你倆還沒回去呢?”

“尿急,進去上了個廁所。”你說。

他在我們身上打量,我知道那是什麽眼神。寒暄幾句,他才走開。

我騎上車,我們一路上沒有說話,自行車輪毂裏鋼珠嗒嗒響,世界小到要把我擠成一團,後背彎成一張弓。

晚上家裏靜的像下雪的山谷,我想你那天晚上也沒睡好,我們各懷心事。

第二天,你去上課,我去辦公室,遇到韓新,他嘴臉醜陋,問我,“北街公園的白桦林挺好看的哈?”

我說我沒去過,不知道。

時至今日,若要真計較,我給自己貼上同性戀的标簽其實并不準确,我只是愛你,只是你恰好是男人,我才符合同性戀的定義。

然而,這些無所謂,一直無所謂。

你那幾天都不怎麽在家,周五下午回來,突然跟我說很多話,講你上學時的事。我聽着,聽你把話題引到同性戀上,說你問了一些熟人,這是一種心理疾病,有辦法治好的。

我記得我聽到最後閉上了眼睛。那一年,在香港,同性戀屬于刑事案件,可依然有同性情侶公開,愛與自由選一;在內地,同性戀會被送進醫院,社會上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詞,愛與健康選一;但與此同時,在大西洋北的丹麥,同性情侶可以注冊婚姻。

我問你,“怎麽治?電擊還是吃藥?怎麽算治好?不再愛你,就算治好嗎?”

你看着我不說話,我背後,圓桌上擺着那朵八月菊,插在牛奶瓶裏,花瓣上有黑點。

事情到這個地步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我以為我可以默不作聲在你身邊很久,十年八年,翻譯幾本名著,陪你功成名就。

然而短短幾個月,我們就為我該不該愛你對峙。

那天我們不歡而散,以我見過的那些人對待同性戀的态度,我以為你這次是一定會辭退我。

我坐卧不安,絕望透頂。在家只住了一天,周六一早我就跑了回去。

鑰匙插進門裏,闖過一關;擰動,又闖過一關;看到我的東西原樣未動,我松了一大口氣,靠在門上,險些落淚。

你從沙發上擡起頭,睡眼惺忪,“周日了嗎?我睡了兩天?”

“周六,我在家看不成書,想在這裏複習。”我說。

“那你複習吧,中午叫我。”你把頭埋進被子裏說。

你繼續留我,留一個觊觎你的人在身邊。我以為是哲學的形而上讓你無暇顧及我這樣一個渺小的個體,以為我的愛沒有到那種讓你讨厭的地步。

然而,我觊觎你,你要通過我的觊觎救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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