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要臉

第8章 第 8 章 “……不要臉。”……

雪沛這一病,直到傍晚才醒來。

出了一身的汗。

不舒服,想洗澡,想回到山林間,一點也不想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待着,以及最重要的是,他餓了。

在诏獄的時候,剛開始的确送過兩次飯,但是食盒一掀開,是冷硬的饅頭和發馊的青菜,令人毫無食欲。

而雪沛,是一只慣于享樂的螢火蟲。

他喜歡穿漂亮的衣服,吃美味的東西,攢亮晶晶的寶石,所以被投進可怖的牢獄裏,腳踝戴上沉重冰涼的鐐铐,本來就滿心忐忑,這下,更沒胃口。

所以,他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

盡管陛下原諒了他,還派人給自己熬制湯藥,但奇怪的是,似乎并沒有吩咐飲食,所以雪沛默默地環視了一圈,目光凄然。

飯!

他要吃飯!

辟谷是為了修行,不代表他不會餓!

不對。

雪沛掀開被子的手頓住,陛下之所以不給自己東西吃,難道是因為那句話,說對方,是修無情道的好苗子?

他只是聽了一耳朵的什麽六親緣淺,就這樣說,實在是不合适。

蕭安禮是大齊的皇帝,自然要開枝散葉,為社稷綿延盡一份力,雖然現在後宮沒有半個人影,那說不定是因為眼光比較高,畢竟在雪沛看來,蕭安禮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當然是要挑挑揀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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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成親之後,起碼三年抱倆,生很多的小皇子和公主。

太不應該了。

怪不得蕭安禮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就很生氣地拂袖而去。

雪沛嘟囔着搖搖頭,決定萬一自己運氣不好,再見到對方的話,一定改口。

才不是修無情道的好苗子呢。

建議去修合歡宗。

被子被掀開了。

而雪沛,整個人也怔住——

等等,他的腳腕上,怎麽還帶着一副鐐铐!

不是在被灌湯藥的時候就摘下了嗎?而更奇怪的是,他之所以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沒有發覺,除了因為發燒身體憊懶之外,鐐铐的內側,細致地塞進了泛着金光的絲帕。

一看,就是上好的繡工和材料。

雪沛彎腰,給兩條絲帕都抽了出來,左右看了眼,就揉着扔到一邊,對着鐐铐發呆。

他好餓。

有人嗎?

有沒有人在乎一只快要被餓死的螢火蟲啊!

雪沛試着開口,叫了兩聲,可陌生而偌大的寝殿空無一人,冷飕飕的,他只好扶着床下地,艱難地往前走了兩步。

“嘩啦啦——”

腳踝的鐐铐中間,是沉重的鐵環,拖在冰涼的地面上。

在牢獄內,雪沛沒有試過帶着鐐铐走路,畢竟地方太小,走不開,這會兒動起來十分不習慣,于是踉跄着加快步伐,推開阖着的大門。

“吱呀。”

門應聲而開。

沒有陰晴不定的陛下,沒有宮娥和侍衛,雪沛呆呆地在門口站了會兒,就被寒風吹了個寒顫。

他認出來了,這兒是禦花園後面的一處偏殿,用于宴會的。

那……既然陛下說過君無戲言,不會打死他,也不會給他抓進大牢裏,雪沛當機立斷決定,跑。

除了發光,他最擅長逃跑了!

沒關系,這會兒不必施展法力化作原形,畢竟陛下那麽多疑,說不準會在旁邊安插眼線,盯着自己的行蹤,只要能離開皇宮,回到麻奶奶胡同,那雪沛自然可以變成螢火蟲,鐐铐的問題迎刃而解。

也能吃上熱乎乎的飯了!

想到這裏,雪沛就感覺渾身都有了力氣,他身上只穿着單衣,怕再一吹風病得更重,就回屋,把榻上那墨色狐裘披在身上,這一件實在又厚又暖,把他腳上的鐐铐都擋得嚴實,只要走路再小心點,就不會被旁人發覺。

就是可惜,沒有發現鞋子。

赤着腳踩在石階上,還是有點冷的。

雪沛把狐裘裹得更嚴實了點,悶着頭,呼哧呼哧地往外跑。

路上也遇見了值守的宦官和宮女,但都只是匆匆瞥過他一眼,就立刻收回目光。

很好!

天越來越黑,雪沛跑得越來越急,而就在途徑一處拐角時,被人擋在面前——

“站住!”

雪沛擡眼一看,正對上了張兇神惡煞的臉。

錢誠站在最前方,身後是兩排帶刀侍衛,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雪沛看。

雪沛站住了,謹慎地不讓鐐铐發出聲響。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老子跑了的小兔兒,”錢誠冷笑一聲,“你深夜闖入宮中,莫非是意圖行刺?”

雪沛微微皺了下眉頭。

他覺得這個人很笨。

都說了自己不是兔子精,怎麽還一口咬定呢?

錢誠的眼裏閃過貪婪的光,那日他追趕不及,見着前方有天子儀仗,吓得忙不疊地縮了回去,幸好沒被發覺,只是聽說,有侍衛沖撞聖駕。

宮中規矩森嚴,陛下又是那種不近人情、陰沉不定的性子,所以并無多少傳言流出,但到底衆目睽睽,還是讓錢誠打聽到了幾句。

“都以為會龍顏大怒呢……”

“沒被打死算命大,唉,也不知道在獄中要受多少折磨。”

錢誠吓得告了病假,生怕被牽連到,結果幾日過後,聽說陛下給人放了。

放了?

簡直不可思議!

可他明明白白地聽人講了,說陛下有旨,不許攔着那個叫雪沛的小侍衛,由人離開。

沒曾想,居然在這裏見到了。

這是宮裏,錢誠不敢再鬧出大的動靜,于是決定,先給人吓一吓再說。

正好他今日值班到了時間,正準備離開,說不定能唬的對方跟自己走,等到了外面,那不就為所欲為?

錢誠逼近一步,壓低聲音:“此人意圖不軌,帶走!”

在後面的侍衛上前時,雪沛搶先開口:“不用帶,我跟你走。”

錢誠愣了下,緊接着就獰笑起來:“算你懂事。”

一個沒有家世背景,鄉下來的小侍衛,又被陛下厭棄投過大牢,輕薄幾下也無所謂,旁邊人已經開始跟他打趣,錢誠強壓喜色:“你們可聽見了,是他自願的啊……”

“但是我腿疼,走得慢,”雪沛病剛好,嗓子還啞着,“我要坐車。”

實在是餓得走不動啦。

正巧,錢誠今日還真是坐車來的,此時車夫正在宮門處等着,于是有心在衆人面前顯擺一番:“自然,我還能讓你累着?”

那冰雪似的人點點頭,道了聲謝。

錢誠大喜。

一直到出了宮,給人送進轎廂裏,他都有種不真切的感覺,只恨自己太過低調,馬車形制寒酸,內部只容許一人,他擠着和車夫在前頭坐下,還不忘扭頭威脅:“你可別打什麽鬼主意,告訴你,老子可是……”

“我要吃燒餅!”

雪沛一疊聲地叫:“你看,那兒有賣餅的!”

錢誠話沒說完,滿臉不悅,但看在對方倒還乖覺的份上,吩咐車夫停下,下車,親自買了塊油紙包的素餅,還沒付錢呢,就聽見雪沛嚷嚷。

“我要肉的!”

錢誠頓了頓,又摸出三枚銅板,黑着臉:“換成肉餡的。”

這家店開的時間久,老板做餅的手藝絕佳,都是現場擀面烙烤,下朝的大臣們吃膩了衙署的,都愛在這嘗一口熱乎的。

所以雪沛接過肉餅的時候,左右換了好一會手。

還燙着呢!

他眼睛都亮了,小心地鼓起臉頰吹了吹,就一口咬住那熱氣騰騰的肉餡餅,充盈的汁水滲透了酥脆的餅,油汪汪,香噴噴,雪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只覺得被關進大牢的苦楚,都可以一筆勾銷。

又重新喜歡熱鬧的人間啦!

馬車一路走,一路停,大齊宵禁時間晚,所以沿路不少的吃食還在叫賣,雪沛總能掀開簾子,準确無誤地喊出名字。

“我要吃胡大爺的糖粽子!”

“這家,這家的蓮子粥最好喝……不不不!走過了!”

“山楂糕,切得薄薄的山楂糕!”

錢誠的表情逐漸麻木。

他一開始懷疑雪沛是為了作弄自己,可每份吃食送到對方手上,還真的一點點地全部吃完了,吃的臉頰都紅潤,嘴唇也不幹了,笑的時候還露出顆小虎牙,一副滿足的模樣。

真能吃。

錢誠恨恨地想,才不要養這種食量大的人呢,再漂亮也不成!

但他這會兒為着面子,也為了顯擺自個兒的財力,就故作大方,把雪沛伸指頭點到的食物,全部買了回來。

從未覺得,回家的路是如此漫長。

直到進門的時候,錢誠才松了一口氣,跳下馬車,一把掀起後面的布簾:“行了,給老子下來。”

雪沛在裏面坐着,被厚大的墨色狐裘包裹着,顯得整個人很乖,很小。

錢誠動了動喉結,伸手就要去拉。

“等等,”

雪沛突然開口:“你帶我到這裏,到底要做什麽呢?

車夫已經卸了馬車,知趣地牽着那不懂事的畜生離開,院子裏一時間無甚旁人,錢誠嘿嘿一笑:“自然……是要與你做些快樂的事。”

雪沛眨着眼睛:“那你把我送回去,我就快樂了。”

錢誠嬉皮笑臉的:“不,我要和你做造娃娃的事。”

這下,雪沛聽懂了。

但他不覺得被羞辱,也沒有生氣,畢竟不知禮數的是對方,他又沒做錯什麽,所以試圖講道理:“我不願意。”

“這還能由你了,”錢誠貪婪地看着他,“送上門的小兔兒,我能不啃一口嗎?”

雪沛:“……”

怎麽會有這麽蠢笨的人呢?

“你長得醜,說話不好聽,還罵我。”

他語氣認真:“明明陛下原諒我,要放了我,你還故意撒謊把我抓走,所以,你不是好人。”

錢誠已經快不耐煩了,伸手就要去抓:“你別挑戰老子的……”

話沒說完,他就如遭雷劈,傻在原地。

完全來不及反應,轎內迸發出一團耀眼的光,太亮了,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如此明亮刺目的東西,刺痛感比直視日光都要強烈百倍、千倍!

錢誠痛苦地嚎叫一聲,捂着眼睛摔在地上,亂蹬着腿打滾。

“眼、我的眼睛!好疼!”

但那光芒僅有一瞬,似乎只為專門懲罰逼近的人,而不是吵醒夜間的寧靜。

仿若幻覺。

只有幾只紅嘴鳥雀悚然一驚,拍着翅膀從枝頭掠起,風聲陣陣,夜幕低沉,搖晃的樹枝像是羽毛的飛邊。

鐵鏈拖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音。

吃飽了的雪沛,跑得就更加快。

他出了汗,眼睛亮晶晶的,墨色狐裘的下擺向後揚起,露出一雙光着的腳,這下不是踩在精致華美的漢白玉臺階上,而是粗粝而厚重的土壤。

雪沛拍着王家的門,拍了兩下,一推,開了。

而王大海也立刻迎了上來。

雪沛知道,對方給自己留了門,他氣喘籲籲地看了眼周圍:“嫂子和……”

“都睡了,”王大海緊張道,“我聽說你昨日放了出來,怎麽了,小仙君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雪沛松了口氣。

下一刻,伴随鐵鏈落地的聲音,墨色狐裘緩緩下墜。

一點微小的光慢慢升起,在夜空中忽閃忽閃,可愛又明亮。

王大海快速跑去,給門拴住了。

再一回頭,雪沛已經重新站在面前,身上穿着薄薄的裏衣,赤着腳叫嚷,跟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的剎那,就撐不住似的。

“完啦!”

“我被皇帝發現身份了,他雖說不會打死我,但他勸我放下執念,不肯把寶石還給我!”

雪沛氣得跳腳。

“小氣,摳門,憑什麽不還給我!”

王大海撓了撓頭:“小仙君別動怒,可能陛下有他的打算……”

“不行,”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積攢的寶貝,雪沛就半是氣惱,半是傷心,“我都沒有說全部還給我。”

他豎起一根指頭,委屈地晃了晃:“只要那一顆而已啊……”

還被餓了好幾天呢。

王大海是老實人,這會兒也不知如何寬慰好:“那小仙君,接下來怎麽辦呢?”

雪沛把狐裘從地上撿起來,咬牙切齒:“不成,我不甘心。”

他氣鼓鼓地:“這件狐裘我要賣了。”

然後買珠寶,漂亮的會發光的珠寶!

“然後,”雪沛想了想,“我還得找個機會,趁人不備潛入宮中,帶走龍椅上的寶石。”

那可是他的!

只是這機會,也不知道需要等多久。

畢竟現在三月期滿,不必再在王家逗留,他也知道自己發光的厲害,雖說不至于失明,起碼要讓錢誠受好幾日的罪,睜不開眼睛。

希望對方能被吓到,從此安分守己。

以及最重要的是,皇帝別突然換了心意,再回來捉拿他……畢竟,他可是咬了天子的手,都出血了!

不過,也活該!

王大海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下周圍,壓低聲音:“小仙君,這些話你藏在心裏,我總覺得……最近似乎有人在聽牆角,神神秘秘的,可惜我沒逮住。”

他是真心實意為雪沛擔心,對方失蹤這幾天,給他愁壞了,可身為最底層侍衛的王大海也實在沒辦法,茶不思飯不想地在屋裏等,就差去廟裏燒香了。

雪沛愣了下,也有點怕,跟着放低音量:“可是,我還沒講完……”

還惱着呢。

王大海寬慰道:“沒事,你小聲點就行。”

低矮的院子裏靜谧極了,孔雀藍一般的夜幕下,是開得正好的桃花。

于是,雪沛就把聲音放得很輕,比墜下的花瓣還要輕。

“我……我想罵一句陛下。”

就一句。

他有點小心眼。

誰讓陛下多疑,小氣,兇巴巴的,還趁自己光着身子的時候,咬了他的後頸。

雪沛用腳尖碾着地面,輕輕地開口。

“……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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