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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晚上,周長城下了班回來,萬雲還是做的米粉。

一來是不好意思用陸師哥的糧食,二來是萬雲買了兩天的米粉,花了錢的東西,加上又是糧食,經歷過寒暑搶收的她,一點都不想浪費。

平水縣有個米粉廠,用的是本地的籼米,出産的米粉便宜好吃,因是本地産,在供銷社也不用票,有的人去人家家裏做客,都會提一袋子當禮品。

見周長城洗手,萬雲在公共竈臺招呼他過來端碗。

周長城在身上擦擦水,兩只粗糙的大手端起燙手的粉,跟察覺不到溫度似的,往屋裏走去。

萬雲依舊拿着筷子跟在後頭。

吃飯前,周長城有些猶豫,說了個不好的消息:“陸師哥和嫂子下午發電報回來,說要提早十天回來。”

陸國強帶着老婆到臨縣去幫一個私人小廠調老式機器,再幫忙帶人打磨些小零件,這兩日有人舉報那個小廠的鋼料來源不正,有人到廠裏來調查,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兒,關門整頓。

陸國強夫妻本就是出來做私活的,擔心他們這裏的整頓影響到自己在平水縣的正職,趕緊收拾東西,連夜從那個私人小廠裏出來,到旅館住兩日,觀察一下情況。

第二日發現那廠子的負責人被派出所帶走問話了,一夜沒回來,陸國強夫婦心裏打鼓,拜托一個熟人,說自己要先回去,等負責人出來再說。

回去之前,魏秋華特意到郵局去發了個電報給周長城,說兩人坐夜車,大後天早上就能回到平水縣。

“啊?”萬雲手上拿着筷子,眼睛微微瞪大,有點空落落的,“那我們明天就得找房子了?”

兩人剛領證,還沒安定兩日,又要動起來了。

原本他們是打算住幾天,熟悉熟悉之後,再開始找房子的。

周長城也有點發愁,放下筷子,手上的湯米粉都不香了:“嫂子倒是沒讓我們走,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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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的話不用說也知道,但是人家特意發個電報回來,不就是提醒自己嗎?何況師哥和嫂子願意借房子給他們住,總不能一直占人家便宜,難不成要拖到他們回來再想辦法嗎?

人情往來,事情不能這麽幹。

萬雲心裏是明白的,她來平水縣和周長城結婚之前就知道,兩人是要想辦法租房子住的,嘆口氣,把碗捧起來喝口熱辣辣的湯:“那我等會兒問問鄰居,明天一大早去找我姐,讓她也幫我們留意留意。”

“吃完飯,我去找找師父師娘,師娘對周圍最熟悉了。”周長城見萬雲沒有抱怨的話,松了一口氣。

前年他們電機廠有個工友,娶了個厲害老婆,那女人結婚後嫌棄工友在縣裏沒有房子,三天兩頭吵架,夫妻大打出手,吵得廠領導都得出來勸架,可廠裏早就不建福利房了,原來有的那兩棟家屬樓住滿了人,也沒有辦法擠出一間房來安置他們,只能語言安撫為主。

鬧了好久,那工友最後只能在縣城的東郊租了村裏的房子,這才算勉強平息他老婆的怒火,只是後面他上班,就要繞大半個平水縣了。

萬雲個子不算高,面孔也看着甜美柔情,但是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是好是壞,還得長久相處,對她真實的本性還需要再探索。周長城自小吃過人的苦頭,對察言觀色的事情還是有點自己的心得。

當然,他也是真怕萬雲不管不顧地跟他鬧。

新婚夫妻鬧起來,難道好相看嗎?

那個嫂子罵工友沒出息沒本事的話,中間夾雜着許多方言粗口,難聽得周長城都不願意再想一次。

“我這個月還有兩天的假沒有休,等會我去找人事科的調一下,明天一起去找。”事情來了,就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周長城說完,呼嚕幾下,把米粉吃完,要拿手擦嘴,被萬雲攔住了,遞給他一塊幹淨的舊帕子:“廣播上不是講了,要講衛生。飯前洗手,飯後不能用手擦嘴。”

這個習慣,萬雲也是跟着村裏那些知青姐姐學來的。

她在萬家寨,哪兒見過什麽大城市做派,鄉下的人吃完飯,拿手背一擦嘴就洗碗去了。

小小少女的萬雲跟在一些知青後頭看她們幹活,不自覺模仿人家的行為,這麽多年下來,也成了自己的習慣。

萬家寨一些年長不講究的人見萬雲随身帶塊帕子,聚在一起還說她假斯文,饒是這樣一點點的與衆不同,她也不肯改,可見是有點小脾氣的。

周長城笑,燈下看着她,輪廓又更柔和了,接過萬雲那塊巴掌大的手帕,小心擦擦嘴,再拿起碗筷去洗碗。

萬雲看着他出了門的背影,笑了一下,站起來把桌子收拾好,吃了幾頓飯,兩個人相處好像更輕松一點了。

周長城洗了碗回來,拿出陸師哥放在床底的手電筒準備去找師父師娘,萬雲主張求人辦事要帶點東西,等鎖了門,就着路燈和手上的電筒光,往機電廠的家屬樓走去。

周遠峰李紅蓮一家住在家屬樓,是個二套間,收拾得很清爽,溫馨又得體,萬雲前一晚住過,當時還羨慕地想,什麽時候她和周長城也能住上這樣的好屋子,現在看,怕是要等上好久了。

電機廠的家屬樓離壩子街不遠,不到十分鐘就到了。

周遠峰家也剛吃過晚飯,在屋裏聽收音機。

李紅蓮見小徒弟找來,忙叫女兒小梅去燒熱水,給這對新人倒水喝,互相客氣一番才坐下。

“你師哥嫂子要提前回來,我也聽你師父說了,就知道你今晚要過來的。”李紅蓮嘴快,兩篇薄薄的嘴唇一上一下,快人快語,“吃完飯我就去幫你問問鄰居。雖然說附近的房子有些緊張,但縣裏其他地方也不是租不到房子的。”

“明天早上你們再過來,一定能打聽到幾個。剛好我也沒事,跟你們一起去看看。”

聽完周長城萬雲小兩口的來意,李紅蓮就順着他們的話說了下去,一點不推脫。

周長城和萬雲連聲道謝:“謝謝師娘。”

又把前日萬雪給的兩個大紅蘋果推出來,讓師父師娘和小梅吃。

李紅蓮看着那兩個蘋果,笑了一下,這肯定是萬雲的主意,周長城最愛省錢,對自己都苛刻,平日裏過來就幫着師娘挑挑水,上下跑動幹活兒,最多就到山裏摘點野果過來哄哄小梅,哪兒舍得花錢買蘋果。

嘴上客氣幾句,心裏還是高興的,任誰幫了人家的忙,都想得到一點回報和感激的,李紅蓮再疼周長城,但也不例外。

找完了師父師娘,周長城下樓,找了個人事科的同事說明情況,調了班,夫妻兩個就往壩子街走去了。

睡覺前,兩人坐在床上,細細盤算着要找哪裏的房子,每個月要花多少錢這些零碎的事情。

剛開始萬雲還有點不好意思,哪有夫妻新婚第二天就開始說錢的事?

但是現在要她拿錢出來,她是舍不得的,關于自己小鐵盒裏的錢,她一個字沒提。

要用錢,周長城也心疼,他是廠裏的臨時工,臨時工不像師父和兩個師兄這些正式職工,他們隔兩年就可以考級,考級過了就能升級別工資。從十八歲開始入廠上班,周長城一個月實打實到手五十塊,除了年節多發五塊錢補貼,其他時間是一分錢沒有漲過。

前幾年的存款,一部分用來還了師父師娘的恩情,另一大部分就用來娶媳婦了,現在手頭也沒剩多少。

尤其是給了三百六十八塊錢彩禮,岳家竟也沒說要給萬雲帶一點回來,他心裏多少有點怄,只是這兩日對着萬雲的笑臉,一回來就能吃上熱飯,夜裏有個人在旁邊陪着,那點怨氣又漸漸平複下去,心裏別扭着,但覺得娶了這麽一個花兒一樣的媳婦,也是值得的。

不過,周長城省歸省,一點男人擔當還是有的。

從師父起,到上頭兩個師哥,全是男人養家,師娘和嫂子在家帶孩子打理家務。他入門晚,是小師弟,有樣學樣,也不打算例外。

“我手頭還有兩百二十多塊錢。”周長城給萬雲透了家底,把一些積累下來的糧票肉票糖票給了萬雲,又接着說,“壩子街雖然破破爛爛的,但離廠裏和菜市場這些的地方都近,四周買東西也方便,每個月要二十塊錢房租,我覺得太貴了。”

“是挺貴的。”萬雲也點頭同意。

陸師哥和魏嫂子這房子小,也是就是在縣中心才顯得貴幾塊錢,要是在東郊和西郊兩頭,壓壓價格,二十塊錢可以住三個月了。

于是兩人都說好了,八塊十塊能租到最好,如果實在不行,絕對不能超過十五塊,就是跟人合租也是可以的。

周長城提了幾個可能有房子出租的地方,甚至包括坐公共汽車要一個多小時的西郊和東郊。

八六年的平水縣只有一班小卡車改造的公交車,上車要兩毛錢,環繞全城,兜一個大圈,月票則要兩塊錢,有些住郊區的職工舍不得這車錢,能雙腿走就雙腿走。

電機廠沒有分到福利房的人,若是帶着家小,都會盡量住西郊或東郊去,就為了省下一點房租錢,每日早上要早出門,下了班又擠着趕着回去。

周長城和萬雲想好了,附近的房子要是貴過頭了,他們也搬到西郊去。

只是想到這一點,周長城頓時就有點愧疚,他相親時就想着一定要和萬雲一起住,絕不搞什麽異地夫妻那一套,現在形勢比人強,媳婦是娶了,只是一個安定的住處卻難求。

萬雲其實心裏也有些打鼓,她知道跟周長城在縣裏是沒有房子住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結婚前,姐姐姐夫還和她說,別看周長城現在是臨時工,可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真正面臨的時候,才發現一切都沒那麽容易。

好在夫妻兩個年輕,都是精打細算的人,心裏再不是滋味,也沒有說喪氣話。

周長城看着萬雲小小的面孔染上一點憂愁,聲音低低的:“你別怕,我每個月工資五十塊錢,雖然比不上師兄他們,但一定夠咱們吃住的。”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大不了他吃少一點,讓萬雲多吃一點。

萬雲見周長城誠懇地把兜底兒都露出來了,捏着那疊起毛邊的糧油票,想到自己小鐵盒裏的四百多塊錢,總算心裏也有了點底,露出一個笑:“嗯,知道了。”

事到如今,煩惱也沒用,只有去解決。

兩人坐下說了找房子的打算後,萬雲心中反而期待起來,借住別人的房子始終不是長久之計,住起來心裏不安樂,主人家一回來自己馬上得騰開地方,但自己出錢的房子,哪怕是租來的,心也會安定些的。

那一晚,兩人躺下,少了昨晚的緊張感,可難免還有口幹舌燥的時候。

一熄燈,窗外看不見月光,房裏就是另一個世界,兩人的呼吸都不敢大聲,雙手雙腳乖巧得仿佛定在床上一般。

一個姿勢久了,也會覺得累,轉個身,動一動,一根小手指頭碰到另一根,酥麻的感覺流轉到兩個年輕人火熱的身體上。

萬雲的手心在暗夜裏冒着汗,她不敢亂動。

周長城躁得口幹舌燥,心裏急得跟藏了十只亂竄的貓一樣,手指卻不敢挪動一分,就這樣碰着她的手指邊緣,不肯挪動,也舍不得。

兩人像是僵持着什麽似的,任由指尖觸碰,卻都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也不好意思多說一句話,只能聽到彼此輕輕的呼吸聲。

可長夜漫漫,又跑了一整天,人終究會累,迷迷糊糊間,萬雲眼皮先阖上,熬不住,睡了過去。

聽着萬雲熟睡的呼吸,周長城這才敢喘口大氣,他的胸口、額頭和掌心,全是夏季裏濕漉漉的汗水,那個熟悉的小帳篷又嚣張地支起來了。

他痛苦地轉了個身,背對着萬雲,胡亂地揉撸了一把,又怕驚動萬雲,咬着牙,停下手,心裏只想,下回下回,等她醒了,就和她說...說夫妻睡覺的事!

好不容易平複下身體的熱烈,周長城這才轉過身,就着窗外一點夜色,看到萬雲放在肚子上的手,他悄悄地,輕輕巧巧地包裹住女孩兒的手背,蹭了一把,大概也是常年幹農活,萬雲的手心有一層繭子,但手背光滑,和他常年跟機器打交道粗糙的手是不一樣的。

她的手這樣小,他半個手掌就能包住。

暗夜裏,周長城不自覺咧着嘴,再輕悄地摸一把,困意襲來,終是帶着笑容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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