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我不是天才

52 我不是天才

11月，同一個班穿出了一年四季的感覺。早晚已經有涼意，舒保加把短袖校服都收了起來，換上了自己的短袖T恤和長袖校服，中午熱的時候，把外套脫掉綁在腰上，自覺很時尚；頭發漸漸長了，也不再剪短，而是在腦後紮了個短馬尾。還有些怕冷的同學，已經穿上了保暖的內搭。

鄧書琪還沒有換上長袖校服。哪怕在早上六點，最涼的時候，她也穿着短袖校服，在最當風的連廊大聲讀書。有時候，舒保加來得早些，教學樓還比較安靜的時候，她能在教學樓一樓的入口處聽到鄧書琪的聲音。擡起頭，就能看到那個瘦而有力量的身體。

舒保加和鄧書琪已經成為了不錯的朋友。鄧書琪是班裏公認學習最認真的，專注且自制，與心思單純的舒保加倒是合得來。在她的感染下，舒保加的惰性進一步減退。有時遇到難題，不想動腦，想直接對答案算了，但是看到鄧書琪認真的樣子，又覺得應該再多一分耐心。

吳淼準備出發去杭州，參加全國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冬令營了。吳淼高三了，這是他能夠參加的最後一屆。一起去的還有師大附中一些高一和高二的學生。臨出發前，大家在小飯堂給吳淼送行。吳淼還是那個自信滿滿的樣子，他說，今年一定沒問題。

大家也都知道，吳淼的目标是進入國家集訓隊，保送清華。

舒保加也很高興的樣子，仿佛準備出發的是她。她大聲說道：“高一你拿的銀獎，高二是金獎，今年肯定是國集！”

吳淼咧開嘴笑：“不成功，便自宮。”不知道從哪裏學來這一句，又環視一圈，豪氣幹雲。

梁允翻了個白眼，說：“為什麽要自己咒自己？”

毛宇文奸笑着說：“确實嚴重了點。”

夏楊很淡定：“去年都簽約降分了，他心裏有底才敢說這種話。”

“來，祝你馬到功成！”鄭喬笑着高舉起手中的一杯檸檬茶，其他人也紛紛笑着舉起面前的奶茶或是可樂，七只飲料碰到一起，把吳淼心裏最後的那點不安都打消了。

第二天，吳淼要出發了。大家都刷到了夏慈的朋友圈，配圖是一張吳淼吐着舌頭的拍立得相片，看着陽光又帥氣，文案是“須知少日拏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晚讀時，又刷到吳淼的一條朋友圈。他平時不愛發朋友圈，上一次的，還是一年多以前的。這次的也很簡單，沒有配圖，只有一行文字——“先努力優秀，再大方擁有”。

舒保加給夏慈和吳淼都點了贊。

心裏有一些些的窒礙，鄧書琪卻用手肘輕推她的手臂，讓她回過神來。順着鄧書琪的目光看去，發現級長就站在窗外，看着她。舒保加連忙把手機塞進抽屜。鄧書琪又大聲朗讀起來。舒保加好像受到了一些鼓舞，也認真背起書來。

“少許胡椒粉，兩勺生抽……”手機裏的視頻正在循環播放着蒜香雞翅的制作步驟，陳明珠一邊聽着一邊跟着操作，突然發現手機快沒電了，于是對着客廳大喊：“吳有為，幫我拿個手機充電線！”

吳有為原本在客廳看雜志，聽到老婆的呼喚，頭也不擡地問：“要充電線幹什麽？”

陳明珠在廚房差點沒氣死，于是罵道：“用來上吊！”吳有為的腦子好像轉過來了，屁颠屁颠地跑進卧室，把放在床頭的充電器拿了過去。

“陳明珠，我發現你越來越幽默了。”吳有為笑嘻嘻地說。

陳明珠怒極反笑，先是冷笑一聲，然後幹脆大笑起來，笑得好像天花都震動了。

就在這時，聽到有開門的聲音。陳明珠趕緊對吳有為說：“快點，兒子回來了！”

吳有為也趕忙從廚房出來，看到吳淼剛剛拉着行李箱進來。房子是很多年的老房子，大門做得不高，吳淼每次回家都還要輕輕地低低頭。這次，吳淼低着頭進來，然後一直沒有把頭擡起來。

“兒子？”吳有為輕輕地喊了一聲。

吳淼沒有回答，拉着行李箱進了房間，把門關上了。陳明珠拿着鍋鏟走出來了，問吳有為：“兒子呢？”

“進房間了，好像情緒不佳。”

兩夫妻對視了一眼，心裏浮現的是同一個念頭。陳明珠回到廚房，重新開火把青菜炒熟。吳有為把已經煮好的菜用保鮮膜蓋好，然後放進冰箱。處理完飯菜，兩夫妻坐到客廳，打開了電視，開始看那個最近很火的，爸爸帶娃旅行的綜藝。電視的聲音調得很低，低得兩夫妻要很用力才能聽得到。

兩人靜靜地看，沒有去打擾吳淼。

到了十一點，吳淼房裏還是沒有動靜。陳明珠終于沉不住氣，過去輕輕敲了敲門：“淼淼，還吃飯嗎？”

裏面傳來吳淼悶悶的聲音：“不吃了。”

“好。”陳明珠說，什麽也不再問了。回到客廳，對吳有為說：“睡吧。”吳有為點點頭，把電視關掉了。

刷牙的時候，陳明珠問：“餓嗎？”吳有為搖搖頭：“當減肥了。”陳明珠往吳有為的屁股拍了一巴掌：“都瘦成竹竿了，還減肥。”

第二天，陳明珠在客廳等到九點多，吳淼才從房間裏面出來，板着一張臉，頭發亂糟糟的，還穿着前一天的衣服。

“兒子，來吃早餐。”

“好。”

吳淼吃了一碗面條、一根玉米、幾個聖女果，喝了一杯牛奶，是往常的飯量。陳明珠的心也就安定了不少。吳淼吃完，在飯桌旁坐着玩了一會兒手機。陳明珠就收拾餐桌上的東西，故意哼着歌，鬧出不小的動靜，似乎是不想讓家裏太安靜了。等她洗完碗從廚房出來，已經不見吳淼了。聽到浴室有動靜，應該是去洗澡了。十幾分鐘後，吳淼清清爽爽地走了出來，臉上還挂着水滴，但已經把校服穿整齊了。

“今天就回學校？”陳明珠問。

“嗯。”

“什麽時候去？媽媽送你去。”

“不用了，我坐地鐵。”

“行。兒子……加油。”

“嗯。”

趁吳淼去收拾東西，陳明珠用保鮮袋裝了些水果和牛奶，放進吳淼的行李箱。

臨出門時，陳明珠看着吳淼高高瘦瘦的背影，不忍心地問：“不多休息一天？我可以跟高老師請個假……”

“不用了，我走了，媽。”吳淼說。

又像上次一樣，吳淼陷入了低沉的狀态，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笑，走路的時候，也一個人走在最前頭。大家也很默契地不去問他，讓他自己消化。

但他們私下還是會讨論。“結果出來了嗎？”從夏令營結束那天起，每天都有人問。

梁允是最先知道的，“銅獎。”他低聲說，“肯定考的時候狀态不好。”

“到外地去考試，肯定影響狀态啊。”毛宇文說。

舒保加也說：“杭州應該很冷了，會不會又是冷到了？”

梁允在這方面的消息總是靈通，他又告訴大家一個大新聞：“聽說外國語那個初中生還進了國集。”一個初中生？在高中生的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進入全國前六十名？衆人目瞪口呆。

舒保加問：“那他豈不是可以保送清北了？”

“是的。”梁允嚴肅地說。

“天才啊。”舒保加感嘆。

學校的公衆號很快發了喜報，今年三個去參賽的，拿了兩個銀獎、一個銅獎。但沒人敢去恭喜吳淼。

大家想，過了幾天，吳淼情緒慢慢修複起來，就好了。

舒保加也在等吳淼情緒好起來。她實在不習慣這樣的吳淼，她雖然表面上和夏楊梁允一樣冷靜，但心裏是有些急躁的。

出了結果的第二天，舒保加意外地收到了夏慈的微信。那是下午下課之後，也是一天中最輕松的時間，是大部分學生運動或是搞社團活動的時間。夏慈在微信上問：“保加，在嗎？”

舒保加自然是秒回：“在。夏慈姐有什麽事？”

夏慈也幾乎馬上發來新消息：“你知道吳淼這次考得不是很理想嗎？”

“我知道的。”

“他這兩天心情是不是很不好？”

“是的。”

“保加，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

“夏慈姐你說，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答應你。”

“我想請你去開導一下他。這次的成績離他的目标太遠了，他一定很難過。”

我嗎？舒保加想。為什麽夏慈姐要叫我去呢？她問夏慈：“夏慈姐你為什麽不自己跟他說呢？他應該很聽你勸的。”

“你比我合适。”夏慈發來一個“大笑”的表情。

“有嗎？”舒保加問。

“嗯，你是他很重要的朋友。”

看到夏慈姐的這句話，舒保加的心忽然透徹起來。

“那我應該跟他說什麽？”舒保加問。

“你不需要說什麽，你就好好地傾聽，讓他沒有壓力地敞開心扉就好了。”

舒保加看着這一句話發了呆。原來，只要傾聽就好了嗎……

“該想明白的，他自己會想明白的。謝謝你，保加。”

出成績後的第四天。臨下課的時候，舒保加給吳淼發微信：“想吃拌面了。”

下了課，吳淼回複了：“好。”

兩人在走廊碰頭。吳淼的頭發長了一些，遠遠看去，不那麽像光頭了。兩人并排向清真飯堂走去。路過操場的時候，看到有籃球比賽，不過也與他們高三的無關了。場邊圍了兩圈的觀衆，看臺也都坐滿了，不知道又是有哪個風雲人物上場，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

吳淼也轉頭去看，卻越看越黯然。看着看着，又低下了頭。

舒保加一直克制着說話的沖動。

到了清真飯堂，發現人很少，不用排隊就點了餐。轉個頭，竟然又看到鄧書琪，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份蓋澆飯，但是還沒動，手裏還拿着一本歷史書在讀。

舒保加挑了個離鄧書琪最遠的位置。

面很快就做好了，叫號器喊出了他們的號碼。吳淼去拿了，舒保加則去拿筷子。還是老樣子，吳淼吃過油肉，舒保加吃西紅柿雞蛋。

舒保加專注地吃，一句話也沒說。

最後，還是吳淼沉不住氣，先問：“最近有沒有哪裏聽不懂的？”

“沒有。”聽到吳淼還有心思關心她，舒保加笑得很明媚。

“那就好。”吳淼說。

又是低着頭吸面條。

吃完了，舒保加回頭看鄧書琪，她好像剛開始吃。舒保加去放餐盤的時候，特地繞到鄧書琪面前打了個招呼。吳淼在出口等她，等她走過來，問：“那是你同桌吧？”

“對。”舒保加又笑，一雙大眼睛閃着亮亮的光。“吳淼。”

“什麽？”吳淼的聲音忽然有些緊張。

“我還想再吃個炸雞腿，你陪我去二飯買吧。”

“好。”吳淼的聲音又放松了下來。

買完炸雞腿，舒保加問：“你要回宿舍洗澡還是回教學樓？”原本大家都習慣下了晚自習再洗澡，但現在天氣涼了，也有很多人洗了澡再去上晚自習。吳淼說：“回教學樓。”舒保加點點頭：“那陪我去天臺坐坐吧。”

路上，又遇上吃完飯的鄧書琪，戴着耳機，應該在聽英語。舒保加又跟她打了一次招呼。鄧書琪很老成持重地點頭回應。

到了教學樓，兩人一口氣爬上頂樓天臺。天還微亮，像藍色的翡翠一樣澄澈。最近有個小寒潮南下，突然開始刮起了冷風。舒保加說：“開始降溫了。”

“嗯，但是過幾天又熱了。”吳淼說。

這個地方的入冬就是這樣的。還要反反複複熱好多回。所以鄧書琪還一直穿着短袖。

“你冷嗎？”吳淼問，“冷就下去。”

“不冷，穿長袖不冷。”舒保加說。傍晚的天臺是出人意料地舒服，舒保加靠在欄杆上，感受着風輕輕刮過臉頰，吹走了一天的疲憊。吳淼也慢慢放松下來，像舒保加一樣背靠着欄杆。

傾聽。他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舒保加一直在心裏提醒着自己。所以舒保加開口時聊的是別的話題：“你知不知道今年參加“十大歌手”的一個叫魏星宇的人？”

剛問完，心裏就後悔了，大罵自己是笨蛋。吳淼怎麽可能會關注“十大歌手”？

果然，吳淼什麽也沒說。

但話已經開了個頭，沒頭沒尾的好像顯得自己更笨拙。于是自言自語似的說下去：“去年和前年的冠軍，就是那個我很喜歡的師姐，長得又漂亮，唱歌又好聽，她是民族唱法，唱得好專業噢，所以奪冠一點懸念都沒有。她今年考上了蘭州大學……今年的“十大歌手”都是唱流行歌的，然後奪冠熱門是一個高一的男生，叫魏星宇……”

吳淼聽着聽着，仰着頭閉上了眼睛，好似在無垠的天幕下沉沉睡去。

“吳淼？”舒保加輕輕叫了一聲。

“舒保加。”吳淼也輕輕地回應。

“嗯？你困了嗎？”

“不是那個水平的，永遠也不會憑運氣做得到。”吳淼說。

“啊？”舒保加好像一下子沒聽懂。

緊繃了三年的神經終于在這一刻松了下來，所有的不安和委屈同時湧上心頭。眼眶不争氣地濕潤起來，他別過頭，讓一顆淚從眼角滑落。

舒保加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她也轉過頭去，不想讓吳淼難堪。

“努力只能讓我發揮出自己的百分之一百，但是不能讓我跨越跟別人的差距。”吳淼喃喃道，“我以為我這次可以的，結果還是不可以……而且，我看到外國語那個初中生，你知道我的第一感覺是什麽嗎？是恐懼。我的直覺就是，我一定考不過他。而且他才初二，我已經高三了。”

舒保加點點頭。她只能傾聽，她不能也不願意再開口。她和吳淼的思維從來就不在一個頻道上。對于她來說，如果你已經有了兩枚獎牌，再收獲了第三枚，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值得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更不用說，世間絕大多數人還沒有這種天資去摸到這樣一塊獎牌。如果這樣都還不值得高興，那像舒保加這樣，沒有得到過任何榮譽的學生生涯，豈不是根本不值得過？吳淼的自我抱怨，簡直是在鞭笞着舒保加的自尊心。

吳淼轉過頭來看舒保加，眼眶和鼻頭還是紅的，他問舒保加：“你們會覺得我很差勁嗎？” 舒保加嘆了一口氣，說：“沒有，你已經很厲害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無病呻吟？”吳淼說。

“有點。”舒保加立刻誠實地回應。何止是無病呻吟，簡直是自讨苦吃。“不要難過了，放輕松一點吧。”舒保加說。

“其實我不是為這個銅獎而難過，我只是突然發現了自己的上限，我發現我用了三年，走了一條行不通的路。”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而且有時候，結果也不是那麽重要吧。”

“我以為我也是這樣想的。”吳淼突然笑了：“我也以為我可以不管結果如何。我也以為我在意的是過程——如果我不用盡全力去做這件事，我就渾身不舒服，你懂那種感覺嗎？我相信只要我努力，就會有回報。我付出多大的努力，就會有多大的回報。可是當我沒有把握住最後一次機會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最在意的，還是結果。”

舒保加從來沒有聽到吳淼像今天這樣講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太在意輸贏了。可是我輸不是因為天氣冷，不是因為拉肚子，我輸，就是因為我根本不是什麽數學天才，我就是沒有他們厲害。我沒有在幼兒園的時候就開始自己推導公式，我沒有在小學的時候就把高中數學都學完了，我只是為了走競賽路而訓練出來的一臺做題機器。我甚至發現，我根本不愛數學。我只是從小數學比同班同學好那麽一點點。

“我真的好想贏一次……”

舒保加在想，如果是秦伽陸在這裏傾聽，她會怎麽回答呢？這是舒保加最近想到的一個小方法——當她需要自己變聰明的時候，就想象自己是秦伽陸。此招對她有奇效。每次幻想秦伽陸上身後，她就會覺得腦子清楚一些、說話中肯一些。有時倦怠感上來了，她又會幻想自己是鄧書琪，就會變得堅韌一些。

想象中的秦伽陸會這樣問：“吳淼，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以後最想做什麽？”

吳淼轉頭看舒保加，露出疑問的眼神。

“我是說，人生理想那種。”舒保加說。

吳淼說：“我不知道。”

“所以你不想一輩子研究數學？那你以後想做什麽，現在還不知道？”

“嗯。”

舒保加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幾下，又露出那個招牌的明媚笑容：“既然你都還不知道你以後想幹什麽，你怎麽就說自己輸了呢？等你找到你真正熱愛的事，再去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