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小狗

第59章 小狗

良久沉默,氣氛一時沉寂下來,像是窗外不曾散開的薄霧。

姜守言擡了擡眼,或許是藥效上來了,他突然覺得有些疲憊,面前的畫紙和彩筆也不再讓他覺得有趣。

他打了個哈欠,聲音裏還帶着水霧,喃喃道:“困了。”

他手指輕飄飄擦過程在野露在外面的胳膊,幾乎是要垂落的瞬間,被程在野一把握住了。

那指尖是涼的,像是姜守言回望過來的視線,讓程在野心口也緊跟着一凜。

程在野似乎是想說什麽,但在幾個呼吸間的對視裏頓了片刻,話頭就變了:“我一會兒叫你,今天要早點吃飯,中午還要和周健聊天。”

姜守言“嗯”了一聲,面色如常地扯開嘴角笑了笑。

客廳裏安靜了很久,直到放在桌上的手機叮一聲響起推送音,程在野才意識到,自己盯着姜守言的畫發了很久的呆。

紙張最頂上,是一團黑色的、雜亂無章的線條,再往下才是三只各式各樣的小狗。

程在野盯着那只棕色的,想起姜守言曾和他說過,他小時候養過一只土松,很乖很聽話,會經常趴在他腳邊陪他寫作業。

姜守言這一覺睡得格外沉,他已經很久沒有在白天做過那麽長的夢了,夢裏有野花也有河水,還有一只追着蝴蝶奔跑的小黃狗。

太過久遠,讓他一時有些恍惚,以至于視頻那頭的周健一連叫了他好幾遍,他才慢悠悠回過神來。

“抱歉,”姜守言說。

周健微笑着表示沒關系:“你今天好像很容易走神。”

姜守言頓了頓:“可能是吃了藥的緣故,注意力有時候會不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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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不想在這上面多說,又接着問:“剛剛你是不是問了我問題,我沒太聽清。”

周健點頭:“我剛問了你,你有想過你的未來麽?在你狀态稍微好一點的時候。”

這個問題放在以前,姜守言可能答不上來,但現在,他盯着窗外灰白的天,緩慢地把這兩個字拆解,搭建成了程在野的模樣。

他一點點給那些想法增添色彩,說了很多想和程在野一起做的事。

可能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暖調的,姜守言光是念着這三個字,黑漆的眼珠似乎也跟着帶了點光亮。

周健:“如果抛開程在野呢,如果不想他,你還想做什麽。”

姜守言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頭:“我抛不開。”

周健眉心很不明顯地蹙了蹙,還想繼續引導,姜守言卻突然擡起頭,看着他緩緩笑了笑。

周健眼皮不安地抽動了一下。

或許是因為不熟悉又或者還有點逃避心,姜守言在聊天過程中很少會直視周健的視線。

但現在,他注視着周健,那雙黑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帶了點病态的癡迷和瘋狂。

“老一輩的人常說,久病成醫,”姜守言緩慢道,“我病了這麽久了,多少能知道我的病根在哪裏,我也知道你讓我抛開程在野去想未來,是想幫我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真正想做什麽。”

姜守言嘴角依舊帶着很柔和的笑,但周健卻莫名覺得那笑容有點瘆人。

“上一次聊天你提到了一個問題,你說我是背着框架活的,現在也在逐漸把框架重新套到程在野身上。”

“或許從你的角度來看,這是錯誤的,是不健康的,”姜守言頓了頓,“但人不該有無數種活法嗎?不該按照自己最喜歡、最舒服的方式去活嗎?”

周健直白地反問:“所以你覺得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是你最喜歡,覺得最舒服的生活方式嗎?”

姜守言:“是的。”

周健沉默了片刻。他不去揣測他們的愛情,但他需要做最壞的打算:“沒有人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只有你自己。”

姜守言:“還有一句話叫做,生命不是由長度來決定的。”

“我得到過極致的親情,也得到過極致的愛情,”姜守言放眼看向窗外的天,在一片荒蕪的灰白裏笑着說,“我沒有遺憾了。”

**

這次的聊天結束的很快,因為周健情緒受到沖擊,沒辦法再和姜守言平靜地聊下去。

他站在落地窗邊點了根煙,窗戶上倒映着他身上白色的棉綢家居服。

他每次和姜守言通話都會穿這套衣服,坐在同一個地方,把燈光調到同一個亮度,就是為了能和姜守言更快地熟悉起來。

周健把中午固定的視頻通話叫做聊天,而不是咨詢,是因為他并沒有收取報酬,而他之所以沒有收取報酬,是因為程在野參與項目的那兩個月裏也沒有收取酬勞。

程在野說是來學習,但也做了很多助該做的工作,正常情況下,周健應該按照平均時薪給他支付酬勞。程在野沒要,他并不缺錢,他也想讓這個過程更純粹一點。

所以周健也沒要報酬,他覺得這是他應該的。

或許是和程在野在舊金山一起工作了那麽幾個月,聽他說了很多有關姜守言的事,和姜守言聊天的時候他下意識就有點拎不清了。

這是不應該的。

周健抽完了最後一口煙,坐進沙發裏,給他的心醫生打了電話。

那邊接有點慢,開口第一句話是:“(Jay,你知道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

周健笑了笑:“(我還知道給你雙倍酬勞。)”

那邊語氣松快了一些,讓他稍等,她需要從卧室走到書房,那才是她工作的地方。

周健就安心地等,在有些混亂的腦子裏組織語言,然後在那邊說準備好了的時候,把問題一個接一個問了出來。

通話對面的語氣依舊平穩:“(Jay,你考慮的太多了,這不像你。)”

周健愣了愣,手指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是麽?)”

“(先抛開生命的長度和深度不談,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覺得一個人為什麽會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周健想了想,生活不如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患病,創傷等等,這些都可以總結成兩個詞語:“(疾病或者疼痛。)”

說出來的時候周健自己好像開悟了一點,姜守言還在患病,他的思維本身就是病态的。

“(第二個問題,如果放任他的生病的情況下,靠這樣的思維生活下去,你覺得會對情侶之間造成什麽影響?)”

周健沉默了會兒。

“(這個問題可能會有點難回答,那麽第三個問題,也就是最最最差的一種情況,其中一個聽到另一個的死訊,會有什麽感受?)”

周健:“(會是新一輪的創傷。)”

彼此之間沉默了一陣,通話對面的女士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笑說:“(我想我們今天的咨詢應該已經結束了。)”

周健看了一眼通話時長,說:“(四十分鐘,明天會按照時薪折算給你的。)”

女士說:“(那麽晚安。)”

周健挂斷電話後給程在野發了微信,問他姜守言在做什麽,有空能和他聊聊麽?

程在野一看就知道周健是想背着姜守言和他說些什麽。

他打字道:他在睡午覺,現在可以打電話。

程在野輕手輕腳合上門,輕聲輕腳走到陽臺,語音通話響起的瞬間他立刻接起。

周健沉默了會兒,問他:“今天聊天過後,姜守言情緒怎麽樣?”

程在野說:“我看不出來,他只說困了,然後就睡覺了。”

周健:“我們對疾病恢複有一個判斷标準,首先是軀體化症狀基本消失,其次是量表數值正常,最後是可以進行正常的學習和生活。”

“但并不是說恢複了,就永遠不會複發,還和個人的心态調整緊密相連,”周健一連串地說道,“但通常情況下,完全恢複且極大程度上降低了複發概率的人普遍都有以下特征。”

“不把期待寄托在別人身上,正視且接受自己的缺點,懂得愛自己,更會享受生活。”

周健說:“姜守言并不具備這些特征。”

他今天差點就被姜守言那翻話繞進去了。

姜守言把期待寄托在了程在野身上,而程在野本身是一個很會愛人的人,他還系統學習了該怎麽照顧生病的愛人,所以那份期待一時沒有落空,讓人越來越依賴。

但生活不是一層不變的,雖然現在沒有落空,那以後呢,未來還有數十年的路要走,難道永遠都要把生和死和另一個人挂鈎嗎?又要踏上外婆去世後的老路嗎?

從周健的角度來看這是不對的,哪怕兩個人足夠相愛,但好的愛情本身是教人成長的,而不是病态的寄托和依附。

“姜守言把你看成了浪潮裏的錨,只要你在,他就可以穩穩地釘在那裏,”周健說,“但錨也有松動的時候,如果他學不會揚帆,他終有一天會沉沒。”

程在野意識到了什麽,說起了他們早上繪畫的事。

“他不是不想養,而是他不想再多一點寄托了,多一點生的希望,”周健說,“直到現在,他心裏依舊是悲觀的。”

程在野有些迷茫了:“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嗎?”

周健又想起了第二個問題,如果放任他在生病的情況下,靠這樣的思維繼續生活下去,你覺得會對情侶之間造成什麽影響?

周健其實當時已經有了答案,但他不忍心說出來,這份愛情難能可貴,他想避谶。

周健:“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只是需要你再多一點引導,把他的注意力從你身上,鋪向更遠的地方。”

“你也一直期待着他能有更廣闊的天地,不是麽?”

*

姜守言适應副作用是在半個月後了,他的藥還沒吃完,但臨近新年,元旦放假,程在野就帶着他提前去拿了藥。

醫生這次詢問了情況後,給他開了一個月的藥。

回去的路上姜守言看着窗外的路燈發呆,他情緒還是持續穩定在一個平穩的低落值,腦子變得木木的,反應力也比之前慢了很多。

明天就是元旦了,元旦過後緊跟着又是春節,街道兩旁的路燈上一個接一個挂上了紅燈籠,帶着說不出來的喜慶。

姜守言感覺自己的手指被很輕地捏了一下,他回過頭,笑着問:“怎麽了?”

前面紅燈,程在野松開方向盤,握着他的手指玩:“明天元旦了,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嗎?我們一會兒去超市買。”

姜守言想了想,說:“想吃芝麻味的湯圓。”

程在野拉着他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說:“那我們就買芝麻味的湯圓。”

超市人太多了,姜守言不怎麽想逛,程在野先去拿了湯圓,又簡單買了幾個菜,最後開着車回到了小區地下車庫。

電梯裏很安靜,程在野一手拎着菜,一邊牽着姜守言的手放進了自己的外套兜裏。

最近氣溫降的太快,程在野也頂不住南方針紮似的寒氣,裹上了厚厚的外套。

叮一聲響,電梯到達,姜守言跟在程在野身後走到家門口,對方卻遲遲沒有摸鑰匙的意思。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程在野垂眸過來,有些緊張地抓緊了姜守言手。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姜守言。”

姜守言嗯了一聲,不解他為什麽要站在門口說這句話。

“新年新氣象,我想送你一個新年禮物。”

程在野拔出鑰匙拉開了門,姜守言站在門口,遲疑地往裏面探了個腦袋。

然後和一只小小的、棕色的土松犬對上了視線。

小狗活潑,甩着尾巴,奶聲奶氣地沖他“汪”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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