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步生蓮(2)
第一章 步生蓮(2)
這個時候的肖珏,不同于她前世任何時候見到的肖珏。
她所知的公子珏,目中無人,總是一副高傲的樣子。
而這個時候的他,大概是因年紀尚輕,少了那種鋒利的棱角,樣貌也有些微的不同。
天生蒼白的肌膚,嘴唇卻泛着不正常的殷紅色。
常年疾病纏身,造就了揮之不去的陰郁氣質,哪怕站在明媚的陽光之中,渾身都泛着一股涼意。
他不如同齡人般強壯好動,反而如女孩子一般骨架單薄,消瘦脆弱。
基本可以用四個字形容。
小病秧子。
他是燮國送到洛邑的質子,聽說深得燮國公喜愛,但他并非嫡出,乃是一低位美人所生。
燮國公膝下只有一位嫡子,自然不可能将唯一的嫡子交出。但又不能随便送一位庶子,于是位卑卻受寵的公子珏,成了質子的不二人選。
到了階層森嚴的王宮,身為質子又是庶出,受到的待遇雖不會很差,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雲意姿看着他将下巴縮在了狐裘的軟毛中,肌膚幾近透明。
狐裘下的袖袍因風而動,雙手籠在身前,被袖子掩住,看起來格外畏寒似的。
滿頭長發用發帶束起,柔軟的黑發垂在側臉,一眼望着,竟有些稚氣未脫。
這樣的他,讓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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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國宴。
每有新朝初立,王宮便會舉辦百國之宴,是為大顯千載難逢的盛會。
天子宴請諸國公卿,為表天恩浩蕩,會用王宮裏的美人犒賞臣屬。
一百二十個媵人美人,就像琳琅滿目的貨物,任人挑選。
進行到中場,按照規矩,宦者命她與聶青雪為一位貴人敬酒,于是她們并行,來到指定的席面,跪着奉上琉璃盞。
在明暗參差的光線中,雲意姿偷偷擡起了眼。
對于今後将要侍奉的貴人,十七歲的少女忍不住心裏的好奇。
她看見綢帶串起的彩燈,一輪皎潔的明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中。
穿戴整齊的貴人跽坐在長幾前,皮膚白得晃眼。
貴人年紀尚輕,脊背挺得筆直,甚至有點刻意。
手指也是規矩地平放在大腿之上。
他睫毛很長,落下的時候,幽幽涼涼的目光便掃了過來。
少女慌亂垂首,嬌美的面靥上浮出窺視被撞破的尴尬。
她微擡玉臂,将托盤舉得高些。
年輕的貴人垂着指尖,在雲意姿所奉的琉璃盞上停留了一瞬。
在她屏住呼吸的時候,輕飄飄掠了過去,拿起了左邊的那一只。
将晶瑩剔透的盞貼在唇邊,呡了一口。
他含下酒液,聲音像滾落四處的珠玉,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喑啞多情:
“我喜愛柔倚守矩的女子。”
輕飄飄一句話,便将雲意姿打入深淵。
聶青雪臉上一松,露出勝利者的笑。
作為被留下來的幸運兒,她袅袅起身,拿起酒壺,主動為他斟滿——
“公子,請用。”
嬌聲嘤咛,柔順謙卑。
而被貼上“不柔倚、不守矩”标簽的雲意姿,由宦者打發了下去。本該丢進掖庭自生自滅,卻被梁懷坤一眼相中,并帶去梁國。
那時被帶走的雲意姿回頭看了一眼,至始至終,那位少年公子,都是一副平淡淡漠的神情。
從不在意自己的一句話,
是否會決定別人的命運。
思緒回籠。
一抹柳絮輕旋着下落,許是因她視線在他身上駐足太久,少年微微擺頭,就要看來。
雲意姿立刻躲到樹後。
與此同時,一道尖細的女聲響起:
“好哇,原來你在這兒!”
須臾,一抹濃紫色便閃身到了少年跟前,是個約莫十五六的少女。只見她滿頭珠釵,嬌豔的小臉上寫滿怒火:
“就是你的手下傷了我姐姐,對不對?”
她抓着一根銀節鞭,鑲嵌着紅寶石的鞭柄被她攥得咯咯作響,咬牙切齒道,“今日,你若不把人交出來,我就把你活活抽死。”
往外探了一眼的雲意姿大感詫異,嘉夢宗姬?她怎會在這兒?
面對嘉夢的咄咄逼人,少年面色微變地退了一步,卻輕“哼”了一聲。
雲意姿躲在樹後,抿唇。
那一聲哼,還真有後世公子珏的氣韻。
三分涼薄,七分譏诮。
不用看,都知道他正微微擡高下巴,用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看人了。
他半天都不說話,嘉夢更覺不悅,繃緊了手裏的長鞭,“裝什麽啞巴?你身邊那條狗不是天天跟着你麽,今天怎麽沒影兒了?快讓他滾出來!”
她滿面陰狠,“敢傷我姐姐,就該承擔後果!”
“原來你們越家人都是這般是非不分。”
小病秧子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說,“不如,你先去問問你那姐姐都做了什麽好事,再來這裏大喊大叫。”
他尾音很輕,幾乎如同規勸晚輩一般,明明自己就是個半大孩子,“像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就來要人,我只會覺得你跟你姐姐是一路的貨色。”
沒想到十年前的肖珏,說話這麽嗆人,雲意姿有點意外。
“你敢罵我?”嘉夢暴怒,“還敢污蔑我姐姐,我要了你的命!”
長鞭如蛇蹿起,幾乎就要撩到那嫩白的臉蛋,雲意姿卻看見他伸出手,準确無誤地抓住了鞭子。
嘉夢不敢置信,他不是虛弱多病麽?緣何反應如此之快,這力道也……?
一時有些怔愣。
雲意姿看着對峙的兩人,卻想起來了,前世确實有這麽一樁事。
河安伯的長女,即嘉夢宗姬的姐姐,曾夜闖公子珏所居住的飲綠小榭,當時這件事在後宮裏都傳遍了,那位大宗姬也淪為宮裏人的笑柄。
此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天子為了安撫肖珏,或者說安撫他背後的燮國公,破格讓沒有一官半職的公子珏參加了百國宴,甚至安排了最上等的座席。
嘉夢很快就回過勁來,猛地往後揮臂,将鞭子抽出。
肖珏沒來得及松手,倒抽一口冷氣,捂住了手心。
嘉夢見有血跡從他緊握的手中流出,吓了一跳,“你……”
只不過,這位嘉夢宗姬因時常随父母入宮,深得天子生母虞夫人的喜愛,嬌縱跋扈慣了,沒有因傷到他人而愧疚,反而嘲諷道:
“不過是個低賤的人奴之子,怎麽,還妄想攀高枝呢?我告訴你,既然來了王宮,就該安分守己做你的質子,別再打我姐姐的主意!還有,管好自己的狗!不然我見你一次,抽你一次!”
肖珏的臉色愈發白,卻定着不動。他本就生得偏陰柔,這個樣子确實有些可怕。
“你,你看我做什麽!”嘉夢底氣有些不足,惡狠狠地一甩長鞭,
“總之,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地面騰起飛塵,她狠狠瞪了一眼肖珏,轉身便走。
直到人消失無蹤,肖珏才把握起的手松開,手心仍在往下滴血,他卻無動于衷,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忽有腳步聲在面前停駐。
他擡起眼睛,臉色仍然還沒回轉,淡淡地扭曲着,“你是誰?”
女子沒有回答,不過他并不在意。
“你都看到了。”
雲意姿點了點頭。
“請您寬恕,”見他眼底幾乎是立刻烏雲密布,她福了福身,充滿歉意地說。
他打量她幾眼,不像個普通的宮女。
少年忽然間露齒一笑:“正如剛才那越嘉夢所說,我呢,只是個低賤的質子。即便你一直躲着不出現,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又何必跑出來假惺惺呢。”
他笑起來那種稚氣更重,眼睛十分漂亮,陰沉氣兒一下子便無影無蹤。
雲意姿嘆氣,“實不相瞞,方才,我想到三種為您解圍的方法。”
他一愣,好像随時準備翻一個白眼。
但他沒有,只是充滿戒備地看着她。
她又說,“但是不論哪一種,都會引起嘉夢宗姬的注意。”
他聽懂了:
“你不願冒險。”
“在宮裏,學會審時度勢,是我們這些人活下去的秘訣。”雲意姿臉色真誠,實話實說,“畢竟對于彼此來說,我們不過是陌生人而已,不是嗎?”
小病秧子露出贊同的臉色,點了點頭。
下句話卻讓雲意姿微驚:
“可你看我的眼神,卻不像第一次見到我呢。”
敏感如斯。
她立刻低下頭去,不再與他的視線對上:
“是我僭越了。”
他卻來了興致,眨眨眼睛,問:
“你見過我嗎?”
雲意姿搖了搖頭,“不曾。”
她将目光放到他流血不止的手心:“很疼吧。”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廢話。”肖珏也沒想到,越嘉夢的藤鞭上竟然有倒刺,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毒?
正分神間,面前的女子突然半跪在地,托住了他的手。她指尖微挑,一下子便将紮進肉裏的小刺剔除。
他疼得一顫,要往回抽,卻被她握得更緊。
索性不再動作,垂了眼,只覺這人真是大膽。
每剔除一根,他就會小小地打一個顫,細白的手指微微蜷縮。
“別動,”她輕輕吹了一下,抻着他的手,從懷裏摸出一塊手帕,覆蓋在他血肉模糊的手心,纏了一圈,在手背處輕輕打了個結。
她擡起眼睛,說:“我能為您做的,只有這一點。”所以才待到現在。
肖珏沒有聽懂言外之意,只垂頭看那手帕,不算上乘的料子,勝在輕薄,緞面雪白,一角有明黃色傾斜而上。
“十丈垂簾。”他翻手來看,認真地點評,“不過你這繡工,還真是礙眼。”
“……”直說醜不就得了。
雲意姿忍了,微笑:
“公子好眼力,正是十丈垂簾。”
見他還在看,她輕聲問,“百花殺盡,卻堅晚節于歲寒。公子以為此花如何?”
肖珏答道:“我不喜歡。”
他大言不慚:“我喜歡芬芳撲鼻的。”
雲意姿不予點評,“正是呢,”
笑眼輕彎,“我在芳菲苑做活,便照料着這種花卉,其實它們在開放的時候也會有淡淡的清香,很是好聞。”
她起身,拍了拍膝蓋的塵土。
“時辰不早,公子也快回吧。”
待站定,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量與少年差不多,甚至還高了一點。
肖珏自然也意識到了,不自覺挺起脊背,這下便與她齊平。
雲意姿好笑,卻仿若未覺,提起擱在地上的藥包,轉過身,走開了幾步。
“姐姐。”
雲意姿差點被這一嗓子叫閃了腰。
她回望,匪夷所思地看着肖珏。
搖頭道,“公子,這很不妥。”
“可你又沒告訴我名字。”小病秧子卻無辜地睜着眼,好像方才從他嘴裏吐出的兩個字,只是一個孩童惡劣的玩笑。
他舉起了自己的手,那只被精心包紮過的手,整齊打好的結,像是停駐的蝴蝶一般:
“不過,你做這種事,”
兩雙眼睛像天生的涼玉,冰冷墨黑,毫無感情。
“我并不會感激你。”
雲意姿看着他,勾起嘴角。
“就當,”她并未看他,而是透過他,眺望遠處墜入雲海的夕陽。
餘晖映亮她的面容,側臉泛着淡淡的微光,又燦爛又溫暖,仿佛觸手可及似的。
輕柔的聲音飄散在風裏,
“是我可憐公子。”
小病秧子:“……你說什麽?”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保護色,雲意姿覺得,“無辜無害”,便是公子珏的保護色。
可在這一刻,他褪去了這種保護,突然豎起了渾身的刺,往她走了一步。
他柔和道:
“你方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雲意姿仿佛回神,“也許,公子聽過一句話。莫欺少年窮。”
這五個字,是她在評判嘉夢宗姬的所作所為。也是她自己的肺腑之言,在很早以前,就想說給他聽了。
女子忽然笑了,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我這樣做,只是想讓公子欠我一份人情罷了。”
直到女子完全消失,肖珏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欠人情?
可她并沒有告訴他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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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這很不妥”成了女主拒絕男主的萬金油
小病秧子:姐姐……
雲娘:公子,這很不妥。
小病秧子:姐姐,我要你喂我吃點心。
雲娘:這很不妥。
小病秧子:姐姐,我要你陪我看星星。
雲娘:這不妥。
小病秧子:姐姐,我要跟你睡覺。
雲娘: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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