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百國宴(5)

第一章 百國宴(5)

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分明就是被人下了劇毒!王炀之臉上沒了一貫的淡泊清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嚴厲的冷肅,眼底隐隐壓着什麽。

仵作驗過屍首,确認佟荷指尖沾有毒物,醫官檢查了宴席上的玄酒飯菜, 均無異樣。

待那周嬷嬷拾來, 先前被佟荷随意扔棄的羊脂玉貔貅, 醫官觀察片刻, 用銀針挑起上邊一層薄如蟬翼一般的東西, 駭然道:

“竟是‘醉生夢死’!”

見衆人茫然, 他解釋道,“這是從南疆傳入的一種奇毒,遇水不溶,遇酒才化, 哪怕是一點點酒氣, 都能将此毒完全溶解。一旦被吸收進入體內,即刻腸穿肚爛而死,無藥可解、神仙難救!”

如此可怕的劇毒!

在場人臉色一陣青白, 婦人們更是踉跄幾步, 拉着夫君兄長, 不過片刻便紛紛向王司徒告辭離去了。頓時整個大堂, 只剩新婦的娘家人, 與王炀之關系親近的同僚,還有王氏族中的數位親眷,方才還熱鬧若街市, 一下子走了那麽多人, 難免顯得蕭條凄涼。

雲意姿卻是恍然大悟,難怪, 方才佟荷幾乎将手上皮膚都洗破了,仍然中毒死去。她還以為,那貔貅不過是障眼法,沒想到,越嘉夢竟然如此粗暴直接。

有人慨然出聲:“天子腳下,作出這般惡行,何其明目張膽,何其猖狂恣睢!”

說話的乃是張廷尉,執掌司法緝捕之事,向王炀之拱了拱手,義憤填膺道,“司徒大人,吾這就進宮,向王上請旨,即刻将嫌犯捉拿歸案,定要給您一個交代!”

***

越嘉夢平靜地坐在了聽閣中。

她想起昨夜,聽聞姐姐瘋了一般酗酒,不僅在府中摔砸物品,還打殺了好幾個侍婢,她顧不得還要陪虞夫人去觀星樓聽曲,拿上銀鞭,匆匆趕到大宗姬府。

卻見她那好姐姐披頭散發,臉龐被淚痕覆蓋,美豔大損,一雙紅腫的眼似核桃,一靠近就是酒氣熏天。

不禁又心疼又氣惱,出口便是嘲諷:

“姐姐這是幹什麽。他不娶那個佟氏,也會娶旁人,不是李氏、便是謝氏!大把大把的女子任他挑選。”

“不,不,”越嘉憐趴在杌子之上,眉毛抽搐,手指痙攣,宛如一個廢人,“他怎麽可以娶旁人呢?”

見她如此痛苦,越嘉夢氣急,“姐姐,何苦這般糟踐自己?”一時口不擇言:

“他不娶旁人,難道還會娶你嗎?!”話音剛落,臉上便湧出後悔之色。

“你也覺得?你也覺得是嗎?”越嘉憐爬了起來,冷冷地看了越嘉夢一眼,便又抓起酒壺往口中灌,灌得太急,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咳!區區一個媵人!咳咳!她憑什麽?憑什麽?又為什麽要答應,為什麽啊……”

越嘉夢沖上前去,抱住了她:

“姐姐!你冷靜一些。”

“不,我不能忍受!他不是說不會娶妻麽?”越嘉憐瘋狂地掙紮着,咬牙切齒,“他不是永遠不會娶妻的麽?!他騙我!騙我!”

假如一個人朝思暮想着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異常昂貴,尋常人誰也不可能要得起,那個人便覺得,遠遠看着已是足夠。

然而突然有一天,就要有人得到了!甚至不費吹灰之力,甚至根本不能與之相配!

豈不令她抓心撓肝,恨之入骨?

越嘉憐哀哀地哭泣着,越嘉夢整顆心都揪了起來,想到之前那個姓聶的,不過挨了一下王炀之的衣角,姐姐便一度記恨,甚至令人對她……

姐姐對那王炀之的偏執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從前,越嘉夢是盡力想要助她,站在那人身邊的,可如今看着姐姐瘋魔的模樣,越嘉夢卻恨不得沖出去,将他給殺了!

“我出不去,我出不去,”越嘉憐捂着臉,喃喃着,陰狠的語氣從指尖洩出,“絕不能。我一定不能讓別的女人站在他身邊,沒有人可以,沒有人配得上他!他不可以屬于任何人,他只能幹幹淨淨的!”

越嘉夢摟住了她,“我明白了。”

任她顫抖地咬住肩膀,有血流淌下來。

越嘉夢忍着疼痛,低聲說:

“只要是姐姐的心願,我都會完成。”

所以,她才會動用父親藏在府中的秘藥——‘醉生夢死’,殺死了那個人的新婦。

她不懼即将到來的任何懲罰,只要姐姐能重展笑顏,她什麽都願意做。

忽有喧嚣之聲傳來,越嘉夢眯起眼睛,從昏暗的室內往外看,卻見那大步走來的,分明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越嘉夢驚愕不已,“姐姐……?”

她霍地站起,宛如一個犯錯被當場逮住的頑童,一臉局促與不安。

此時的越嘉憐已是一副清醒之狀,她走到越嘉夢面前,擡手就是一個耳光。

“你知不知道,你闖下大禍!”

越嘉夢耳中嗡嗡作響,淚水“唰”地滾落下來。她嘴唇顫抖地看着她,“姐姐……”

越嘉憐忽然把她摟住,将少女的腦袋緊緊按在懷中。

“記住,此事與你無關。”

她沉聲說。

***

王上重視司徒,亦重視王氏,不出半日,旨意便傳了下來。

越嘉夢受人指使,毒殺诰命夫人,令其前往永寧寺三月,修身養性、改過自新。

因越嘉憐是主謀,将其褫奪宗姬封號,廢為庶人,永不複位。試問,誰能忍受一朝從雲端墜入淤泥,何況越氏姐妹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她這一失勢,即将面臨的是什麽……

這樣的懲罰,不可謂不狠。

對此結果,雲意姿自然滿意。

可是,面對青年不善的臉色,她也只能滿懷無奈,輕飄飄地嘆出一口氣:

“……這都是她們的選擇罷了,與我有什麽幹系呢?人死不能複生,司徒大人截下我來,又有何用?佟荷若不想嫁,大可以向公主婉言推拒,自然有別人求之不得,想要嫁給司徒您。至于嘉憐宗姬為何會下毒,我想,大抵是源于女人的嫉妒心吧。可是,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啊。”

“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嘛。”

說到最後,雲意姿的眼中竟是帶上無辜之色。其實說到底,在這其中,她充當的乃是預防這段“悲劇”發生的角色,當時越嘉夢給佟荷遞上貔貅,她确實可以阻止。

不過,有什麽阻止的必要呢?

她一臉無辜,王炀之卻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

“求之不得的人,不包括你吧。”

好一招,借刀殺人。

她的可怕之處,在于太過洞悉人心,王後的心思、佟荷的心思、越嘉憐的心思,在她眼裏仿佛是透明的,極為準确地找到了她們的弱點,并且加以利用,毫不手軟。

他笑了出來,那笑容摻雜着幾絲說不清楚的苦澀,甚而,愉悅。

剛剛經歷喪妻,就算沒什麽感情,也不至于……愉悅吧?

雲意姿只覺怪異,猶豫再三還是安慰道:

“大人請節哀。”

王炀之忽然揚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腕。

眉宇間染上一絲暗色:

“你布下這個局,就是為了看到今天這一切,對吧?”

從頭到尾,只是順帶利用了他一把。

雲意姿掙了掙,竟是紋絲不動。

她終于揚眉,笑道:

“有仇報仇,我有何錯?”

那笑意帶着雲意姿一貫的柔美恬然,“說來,還得多謝司徒大人魅力非凡。否則,我可能就要滿盤皆輸了呢。”

王炀之緊盯着她,

第一次體會到天靈蓋被氣飛的感覺。

“你就沒有半點愧疚之心,”他咬緊牙關,一絲顫抖,“對我的?”

出口才意識到,這無比不合規矩。

是絕不能說的話,他卻因氣急攻心宣之于口,再也無法挽回了。索性平靜下來,等着她的答案。

“我為何要——”雲意姿不耐皺眉,聽清後面三個字的瞬間噤聲。

她張了張口,突然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不明白,您是何意。”

還要裝傻,他故作漠然地向她靠近一寸,與那淺棕色的瞳仁對視,卻是心跳加速,深深地感受到了心悸。

忐忑與焦慮交織,還有不敢靠近的惶恐,身體卻不由自主,又很想靠近。

從未經歷過的感覺,相處起來很舒服,那光芒在旁人身上沒有見過。

于是有些話便自然而然地出了口:

“若是我說,我歡喜你。你待如何?”

雲意姿愕然地将他瞧着。

一瞬風過,桃花的花香掠過雲意姿的鼻尖,又卷過這玄衣郎君,手臂頓時被他握得更緊,雲意姿微微蹙眉。

“恐怕司徒的感覺,是錯了。”她沉吟半晌,彎眼一笑:

“大抵您歡喜的,只是一個想象中的我罷了。那個溫和的、親切的、柔善的女郎。”

“可是,今日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您也看到了,冷血、自私、虛僞。這樣完全不符合您期望的我,”

雲意姿一語雙關,緩聲道:

“還請司徒放手吧。”

王炀之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說。

拒絕,還是接受,亦或猶疑不定,如何都行。

可是他絕沒想到,她會将他的情感全盤否定!

他是寬仁君子,也是天之驕子,哪裏受到過這般挫敗,心中的緊張被難受取代,臉色急劇地冷了下來,“你當真如此想?”

雲意姿點了點頭。

王炀之的臉色好像更黑了,要再開口,一道幽涼的聲音卻突兀地插入:

“剛剛經歷喪妻之痛,轉頭便來糾纏旁的女郎,”語氣隐隐帶笑,“原來百年世家的家訓,就是如此麽。”

幾步遠的桃花樹下,不知什麽時候立着一位紅衣少年,衣袖如同火焰一般飄動。

他穿得那麽鮮豔,渾身卻透着一股陰森,與揮之不去的病氣。

手裏握着一株桃花,一抛一接間,露水飛濺,擦過殷紅的唇角,水光潤澤,他徐徐地轉過臉來,眸底绀藍色一閃,古怪地将二人盯着。

最後,定格在她被抓住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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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正宮駕到

雲娘:嗯?我承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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