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念報紙
傅醫生吃過飯就走了,并沒有和穆瓊多說什麽。
倒是陳老板對傅醫生來自己店裏吃飯這事感到與有榮焉,他親自把傅醫生送出門,目送傅醫生離開之後,還對穆瓊道:“傅醫生可是留洋回來的,竟然也來我們店裏吃飯……我們店現在真了不得!”
穆瓊一點都不覺得他們的店了不得。
雖然沒去隔壁吃過……但隔壁賣的炸豬排分明和他們店裏的一樣香。
陳老板還在絮叨着:“傅醫生在公濟醫院雖然賺得不少,但他總是給人送藥,花銷也大……我本來不想收他的錢,但他一定要給,讀書人就是不一樣。”
這年頭當醫生或者老師,收入相對于其他工作來說很高,但傅醫生的穿着打扮非常簡樸,這麽多次了,也沒見他坐黃包車什麽的……想來因為把工資都拿來救治窮人了得緣故,他經濟上并不寬裕。
穆瓊自己做不到,但他還挺敬佩這樣的人的:“老板,不如這樣,下次傅醫生來的時候,你炒兩個雞蛋送給他。”
“這個主意好。”陳老板點頭。
兩人正聊着,一個報童過來了:“先生,要買報嗎?有申報新聞報還有大衆報!”
這報童穆瓊還挺眼熟的,正是當初不給他看招工啓事的那個。
都是出來讨生活的,誰也不容易,穆瓊也不去記一個孩子的仇:“我買一份申報。”他早就想買報紙了解下現在這個社會了。雖說他看過不少歷史書,但到底不是研究這個時期的歷史學家,其實對這時的很多事情也就知道個大概。
一份申報要兩個銅元,并不便宜,但瞧着挺劃算的,足有厚厚的一大疊,他付錢買報之後,那個皮膚黝黑的報童還一疊聲說了很多好聽話才走。
這孩子完全沒認出穆瓊來。
“你買報紙看?”陳老板問道。
“嗯,我回家念給我媽還有我妹妹聽。”穆瓊道。
“挺好的……你也念給我聽聽。”陳老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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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你自己看吧。”穆瓊把報紙給了陳老板。
“我看什麽啊,我總共也不認識幾個字。”陳老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就算我認識字,它們連在一起,我就又不認識了。”
穆瓊聽到陳老板這麽說,還挺驚訝的。
華人學英文,認識單詞不知道整句話的意思很正常,畢竟他們從小就沒生活在英語環境中,但學中文應該不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就算大家口音不同,好歹都是從小說中文長大的,總不至于看了句子之後不知道意思。
不過,他就驚訝了一小會兒。
因為他很快就看清了手上的報紙。
申報用的紙還挺不錯的,上面印的字跡也清晰,但一眼瞧過去,還真不容易看懂——上面的字是繁體字就算了,它還是豎着排版的。
它是豎着排版的也就算了,它竟然還是文言文!
是了,這時候,著名的新文化運動還沒開始,所以……大家普遍還在用着文言文。
其實在古代,大家說話也是用白話文的,但因為最初的時候,文字都寫在竹簡上、絹帛上,若是用白話文,寫起來太麻煩,于是自然而然的,文言文出現了。
後來出現造紙術,宋朝又出現活字印刷術之後,才總算出現了白話文的通俗小說,比如說四大名著。
但白話文依舊不是主流,讀書人最常用的,還是文言文。
當然了,陳老板看不懂,其實還有別的原因……這時報紙上的文章是沒有标點的,只用空格斷句。
穆瓊看過原主的記憶,早就知道這一點了,也習慣了,畢竟他在現代的時候看過很多書,練字的時候還抄過很多古籍,适應起來很容易也讀得懂文言文。
但對陳老板這樣認識的字不多的人來說,缺乏标點無疑會讓他們更難理解文章的意思。
穆瓊看得懂報紙,但說實話有點不想看——這報紙上的新聞全都平鋪直敘排版糟糕的,讓看多了現代各種很有意思的新聞的他覺得有點乏味。
不過,現在他也就這個能看了,而且這可是花了兩個銅元買的,不看這錢就浪費了。
這會兒已經下午兩三點了,客人不多,陳老板讓穆瓊把西裝換下來,給新來的跑堂換上,喊那新來的跑堂去門口站着招攬生意,然後就帶着穆瓊坐到他收錢的櫃臺後面,讓穆瓊給他念報紙。
穆瓊拿着報紙,慢慢念了起來。
“等等,你念的這是什麽?”陳老板聽不懂穆瓊的話。
這會兒國內的語言還沒統一,上海這邊普遍說的都是上海方言,陳老板平常就一直說帶着濃重口音的上海話,而穆瓊之前一直說蘇州話。
但穆瓊念報紙的時候,下意識地用了普通話。
蘇州話和上海話雖說有些不同,但相互之間還是能聽懂的,普通話就不一樣了……
“我說的是國語。”穆瓊道。1909年,人們将明清時對官方語言的稱呼“官話”改成了“國語”,而這國語跟現代的普通話非常相似。
“也是,你讀過書,肯定學了國語……算了,你別念了,跟我講講意思吧。”陳老板嘆氣。
穆瓊就跟陳老板說起那一個個新聞的意思來。
《申報》足有好幾張紙,看起來很劃算,但穆瓊翻開之後,卻有種被坑的感覺……這上面有很多廣告。
當然了,內容也是很多的。
穆瓊将上面的新聞一個個解說出來。
這時寫新聞,都是不帶感情色彩的,還特別簡潔,但穆瓊講解的時候,會自己用語言美化一下,如此一來,就說得有趣起來。
陳老板聽得靜靜有味,還不時發表自己的見解:“那些人真是不知道在想什麽,之前想辦法把人家皇帝給趕下來了,現在又想當皇帝!”
穆瓊笑笑沒說話,繼續講着。
報紙上有些內容,陳老板是不感興趣的,比如說北京剛剛頒布了《著作權法》,申報用很大的版面來講這件事,但陳老板根本不想聽。
穆瓊倒是很感興趣,但他不急着看,直接翻過了一面,看着标題道:“意大利退出三國同盟以後與奧地利開戰……”
申報後面的版面裏,寫了一些跟第一次世界大戰有關的內容。
這時候的上海雖然很平靜,但歐洲并不平靜,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會兒那邊正打得厲害。
“這都是什麽國家?”陳老板問道。
穆瓊對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是有所了解的,也就解釋了一下,而陳老板聽了之後,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英國也在打仗?我都不知道!”
陳老板的表情很不好看,穆瓊突然記起來一件事……他剛來西餐館的時候,陳老板曾說過,他的兒子去英國留學了。
這時候消息傳遞非常慢,陳老板本身又不是會看報紙關心時事的人,平常跟人聊天聊的還是本地家長裏短的事情,以至于都不知道歐洲在打仗這事。
穆瓊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他一直都是不擅長安慰別人的。
陳老板倒也不想聽安慰:“你再跟我說說這事兒。”
“老板,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已經很久沒看報紙了,而且很多消息,報紙上也沒有。”穆瓊有些無奈,他知道戰争的最終結果,但現在沒法說。
陳老板愣了愣,又盯着報紙上的報道看了許久,最後道:“你給我講講別的。”
穆瓊也就講起了別的。
這時候的人娛樂太少了,底層百姓的生活還非常閉塞,穆瓊“講”報紙其實講得不好,但店裏員工來來回回的,都會湊過來聽幾句,還有一個來吃飯的七八歲的孩子,站在一邊聽得極為認真,都不願意走。
穆瓊都被這陣仗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至于陳老板,他自從知道歐洲那邊在打仗,就顯得很沒精神。
但西餐館的生意還是照常做着,就是穆瓊原本想提的早點回去的事情,現在不好意思提了。
穆瓊這天帶着報紙上了電車,然後又一路小跑着回家——他想早點回去,順便鍛煉一下身體。
他回家的時候,家裏照舊有人在等他。
這讓他心裏暖暖的,而另一件事,就讓他有點驚喜了。
他到家之後才發現,朱婉婉和穆昌玉的床已經鋪好了,但上面沒有被褥,倒是放了一張白紙并一支鉛筆。
朱婉婉和穆昌玉買了紙筆回來。
這是穆瓊疏忽了的,他本想抽時間去買,沒想到她們兩個竟然自己就買了。
“哥,你快來看看我寫的字!”穆昌玉看到穆瓊,立刻就道。
“昌玉,先讓你哥哥吃飯。”朱婉婉道,她說話的時候,兩只手絞在一起,明顯有點不安。
穆瓊這時候已經來到門板鋪成的桌邊了,一眼就看到了白紙上的字。
他昨天教的那幾個字,都被寫在白紙上,一共寫了兩遍,而這兩遍,明顯不是一個人寫的。
朱婉婉和穆昌玉都寫了。
她們是第一次寫字,寫得很不好看,但穆瓊道:“昌玉,你們寫得真好,比我厲害多了。我剛學的時候,怎麽都寫不好。”
穆昌玉頓時得意起來,朱婉婉就沒那麽好糊弄了:“瓊兒,你學寫字的時候才四歲……”
穆昌玉頓時焉了。
穆瓊揉了揉妹妹的頭:“我也就是學得早了點,要是你從我這個年紀開始學,指不定學得更好。現在……就算你們開始學的時候比別人晚,只要努力,遲早也能學得像我一樣。”
穆昌玉受了鼓舞,當下道:“哥,我一定好好學認字,這樣我以後就能看書了!”
朱婉婉的眼裏也出現了希冀。
“你一定可以,娘也一定可以。”穆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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