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姚家人

這種房東直接帶人抄了租戶的屋子, 誣陷租戶偷錢的事情,在現代基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就算發生了也好解決, 只要報警就行了。

但在這個時代……穆瓊知道報警肯定沒用。

甚至于,他們一家跟姚家對上,絕對會吃虧。畢竟姚家一直生活在這裏, 左鄰右舍肯定都是幫着姚家的,就連租住在這裏的租戶,也都站在姚家那邊。

他們一家卻孤立無援。

但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更不願意讓這些人拿了他家的錢。

“你憑什麽說是我們偷的?”穆瓊冷着臉看向姚老太太。

姚老太太只剩下沒幾顆牙齒,說話有點漏風, 但這并不影響她大聲嚷嚷:“今天有人看到這小丫頭往我們那屋去了,不是你們偷的又是誰偷的?你們要沒偷錢, 這銀元又是哪裏來的?”

她說着, 便指向地上一個被打開的小箱子,箱子裏放着一疊折好的報紙,報紙上頭墊了一塊布,放了五個銀元并幾個銀角子。

原本的話……朱婉婉是用那塊布包了錢, 然後将之藏在報紙裏面的。

“我只是在門口看看,根本沒進去,更沒有偷錢!”穆昌玉哽咽着道。

“我知道你沒偷。”穆瓊對穆昌玉道,他是相信穆昌玉的人品的, 更何況就算真要偷……“你說我妹妹偷錢……呵,你家的門整天關着, 家裏又一直有人,我妹妹去你家翻箱倒櫃偷銀元,你家沒人發現?”

姚老太太面色一僵,狡辯道:“她那麽小一個人,爬窗進來我們沒看到也正常!”

穆瓊冷笑了一聲:“那銀元呢?你丢了兩個,這裏可不止兩個!”

“興許剩下的也是你們從別處偷來的。”姚老太太怒道。

“哎呦,我家不久前也丢了一個銀元呢,我之前只當是被我家那口子拿去買酒喝了,現在想想,指不定就是被偷了。”田嬸子突然道。

朱婉婉聽到田嬸子這話,氣得不行,趙嬸子則諷刺道:“姓田的,誰不知道誰啊,你真要丢了錢,早就嚷嚷地滿大街都知道了,哪能不聲不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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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嬸子瞪趙嬸子:“我沒聲響咋了?姓趙的你也不是什麽好貨色,把女兒送去給人做小的換錢……”

“都閉嘴!”穆瓊道。

“你個小赤佬嚷嚷個什麽?你……”姚老太太聽到穆瓊的話,很是不滿,張嘴就罵。

“我家的錢都是從你們那裏偷來的……呵,這些難道也是偷來的?”穆瓊說着,把自己今天帶回來的兩筒銀元拿出來拆開,扔進了自家那個被打開的箱子。

銀元落在箱子裏,噼裏啪啦的一陣響,那閃着的白花花的光芒,讓眼前這些人的眼睛都直了。

姚老太太原本想要罵人,瞧見這些,罵人的話頓時就堵在了她的喉嚨口,她張着沒幾顆牙齒的嘴巴,表情極為怪異。

院子裏突然就沒了聲響。

過了一會兒,朱婉婉才看向穆瓊:“瓊兒……”這裏有二十來個銀元吧?她兒子是從哪兒弄來的?

二十個銀元在這個時期的購買力,其實也就相當于現代的八千塊錢,并不算多,甚至于租界那邊有些人随随便便吃頓飯,幾十個銀元就花出去了——這時買瓶洋酒,就要六七塊錢。

但同樣的,因為貧富差距大,這時的普通人普遍是沒有什麽積蓄的,他們賺的錢,一般吃過用過就不剩下什麽了。

比如說趙嬸一家,他們家日子算是寬裕的,但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錢,便是姚家……他們家雖有房租收入,但花銷也大,同樣是沒有積蓄的,如若不然,姚老太太也不會為了兩個銀元大動幹戈。

對這些人來說,二十個銀元帶來的沖擊力不可謂不大。

穆瓊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身上竟然帶着這麽多錢……

“娘,陳叔早就讓我們搬走了,偏你不想麻煩他……現在這地方我是絕對不住了!”穆瓊看向朱婉婉。

院子裏的這些人的心理,他約莫是能摸清楚的,也知道她們這樣子的人,最是欺軟怕硬,而只要吓住了他們,那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他拿錢出來就是為了震住這些人,提起“陳叔”則是為了讓他們知道自己一家在這邊,也不是孤立無援。

“瓊兒……”朱婉婉有點呆呆的,她其實也被震住了。

“娘,我們從小到大,哪裏住過這樣的地方!要不是路上不小心遇到了匪盜我又病了……現在陳叔已經幫我們給父親寫信了,父親很快就會來找我們……我們完全可以先住到陳叔那裏去!”穆瓊道。

“啊?”朱婉婉有些反應不過來,她知道自己兒子管西餐館的老板喊陳叔,他們一家落到這地步确實是因為被人搶了錢的緣故,可是自己兒子把這些連在一起說,她怎麽就聽不懂了?還有……給穆永學寫信?當初她兒子生病的時候,她也想過要不要想辦法聯系穆永學,但她兒子不是說,寧願餓死也不願意聯系他們嗎?

“走吧!”穆瓊抱起地上裝錢的箱子,就往外走去。

朱婉婉和穆昌玉下意識地跟了上去,而姚老太太這些人,竟然沒敢去攔。

其實姚老太太雖然一開始氣急了,又聽了別人的讒言搜查了朱婉婉的屋子,但看到朱婉婉的那幾個銀元的時候,她就知道那不是自己丢的了。

她丢的兩個銀元是她老早以前攢下的鷹洋,但朱婉婉箱子裏的銀元,卻是清一色的嶄新的袁大頭。

但她确實丢了錢,她又早就看不慣朱婉婉母子三個了,幹脆就趁機發作,打算把自己丢的錢從朱婉婉那裏找補回來。

至于她為什麽看不慣朱婉婉……朱婉婉長得妖裏妖氣的就算了,還見天兒給自己買好吃好喝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經持家的女人。

只是,她之前敢空口白話地誣陷朱婉婉,是因為覺得朱婉婉一家三口沒有靠山,随随便便就能欺負,可現在……

穆瓊一個半大小子,能拿回那麽多銀元,還張口陳叔閉口父親……

她原本嚣張的氣焰早就沒了。

“朱婉婉不是說他們一家是從鄉下來的嗎?”田嬸子戰戰兢兢地說道。

“她還說她男人被拉壯丁拉走了。”又有人道。

“什麽鄉下來的,什麽拉壯丁!”趙嬸子道:“朱婉婉和她那對兒女細皮嫩肉的樣子,像是從鄉下來的嗎?她兒子還識字……哪個鄉下人能讀書?”

田嬸子不吱聲了。他們這邊,除了姚家也就趙嬸子的兩個兒子上了學堂,但趙嬸子也只讓他們念到三年級……趙家那兩孩子認的字,肯定沒有能在院子裏抑揚頓挫地念報紙的穆瓊多。

“而且穆瓊那小子,還會洋文,朱婉婉說她兒子就是因為會洋文,才能找到好工作,見天兒往家裏拿錢的。”趙嬸子又道。

穆瓊會洋文這事兒,是她女兒告訴她的,她女兒還讓她對朱婉婉一家好點,說不定以後能有個大造化。

可惜她因為心裏不舒服,一度疏遠了朱婉婉,最近雖因為朱婉婉送漢堡的事情跟她關系又好起來,但今天也沒怎麽幫她說話……

趙嬸子心裏一陣郁悶,但想到自己好歹從朱婉婉得過好處,這些人卻什麽都沒有,就又舒坦了:“前幾天,朱婉婉還送我一個他兒子從西餐館帶回來的洋人的包子呢,我切開了,全家都嘗了嘗,特別好吃。”

洋人的包子?田嬸子這些人,很多是連租界都沒去過的,生活區域就只有家附近這一片兒,現在聽到趙嬸這麽說,一個個就後悔起來。

早知道穆家那小子這麽有本事,他們就跟朱婉婉搞好關系了,興許他們家裏的孩子,還能跟着穆瓊學點洋文,或者讓穆瓊介紹個工作。

但現在什麽都來不及了……穆家人的東西還在院子裏堆着呢,都是他們給翻出來的。

“對了,之前朱婉婉好像說過她是來上海投親的,他們是不是還找着他們親戚了?我們怎麽辦?”田嬸子擔心地說道,一邊說一邊看向姚老太太。

姚老太太抿了抿因為沒了牙齒,往嘴裏陷進去的嘴唇:“哪用得着怎麽辦?我又沒打了他們!就算是巡捕房的人來了,也不能抓了我。”

巡捕房是租界那邊才有的,其實在外面只有警察局,不過大家叫慣了,總叫警察局為巡捕房。

姚老太太這麽一說,大家的心就定了下來,田嬸子的目光這時又落在從朱婉婉屋裏翻出來的那些東西上面:“那這些東西……”她家被子正好破了呢,而朱婉婉這被子……她當初是親眼看到朱婉婉買了新棉花做的!

還有那鍋子也是新的,碗碟也是新的,還有煤爐……一個煤爐要五角錢呢!

“搬回去吧!”姚老太太道。

要是朱婉婉一家是被他們趕走的,這些東西自然可以瓜分了,可現在這樣……想想穆瓊走之前說的那些話,姚老太太便不敢拿那些東西了。

院子裏的亂糟糟的,姚老太太懶得管這些,先回了家,一進家門,就看到自己的兒媳婦點了蠟燭,正帶着她的兩個孫女兒做針線。

“天還沒黑下來呢!點什麽蠟燭!”姚老太太一口氣吹滅了蠟燭,突然又盯住了自己的兒媳婦:“對了,我的銀元,是不是你偷拿的?”

“我沒有。”姚太太連忙辯解。

“這家裏就你一個外人,不是你拿的又是誰拿的?”姚老太太道是:“一整天我都在家,外人來了總歸是知道的,更何況門一直拴着……我算是明白了,千防萬防家賊難防,你給我把錢交出來!”

“我真沒有,我一直帶着大妞二妞在做針線。”姚太太道。

但姚老太太不聽,她壓低聲音,罵起自己的兒媳婦來。

她罵了許久,一直到家裏通向後面弄堂的門被打開,才停下嘴看向推門進來的少年:“宏宏,你回來了!”

姚家的宅子有朝南的前門,也有朝北的後門,而從後門出去,也是一條弄堂。

把家裏的房子租出去大半之後,姚家人進出就都走後門了,不跟前面那些租戶一道走。

當然了,他們其實很少出門……姚老太太自從姚家敗落,就不好意思去見自己的那些老姐妹了,甚至連親戚都不願意走動,至于姚太太……她整日帶着兩個女兒做針線,也沒個空閑。

也就姚宏,每天都早出晚歸地去上學。

姚宏“嗯”了一聲,有些不滿:“都這麽黑了,怎麽不點蠟燭?”

姚老太太聽到姚宏的話,立刻就把蠟燭點上了,然後又去端飯。

姚太太和兩個女兒已經餓了很久,現在姚宏回來了,她們終于能吃上飯。

而姚太太上桌之前,還去屋裏把自己不過四歲的小兒子抱了出來。

這孩子懷上的時候,姚太太的丈夫已經抽上大煙了,瘾頭來了還會大罵姚太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這孩子生出來就是個傻的,現在都四歲了,也不會說話。

好在也不哭。

“真是個喪門星,克死了我兒子,還生出這麽個東西……”姚老太太小聲嘀咕了一句。

姚太太低着頭不說話。

姚家這邊的事情穆瓊并不知道,但姚宏的身份,他倒是已經知道了。

之前,穆瓊抱着裝錢的箱子,帶着朱婉婉和穆昌玉出了姚家大門之後,朱婉婉就六神無主起來:“瓊兒,我們現在怎麽辦?”

穆昌玉則惦記着他們家的東西:“我們的被子衣服還沒拿出來……”

“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至于那些被子衣服,我會拿回來的。”穆瓊道,他這會兒氣得很,一點便宜都不想被那些人占了。

這一個月下來,朱婉婉和穆昌玉對穆瓊已經非常信任了,聽穆瓊這麽說,兩人立刻就放心很多。

“瓊兒,你剛才說的陳叔是你們店裏的老板吧,他讓我們搬走,還幫你給你爹寫信了?”朱婉婉突然想起來這件事。

“娘,我剛才是亂說吓唬他們的。”穆瓊道,陳老板壓根就不知道他家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朱婉婉點點頭。

“哥你真聰明。”穆昌玉道。

穆瓊笑了笑,從懷裏拿出買的那三個肉包子,給她們一人一個,剩下的那個自己拿着咬了一口:“你們先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去坐電車。”

他們一家暫時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穆瓊想了想,決定先去租界再說。

這一來是租界治安好,二來則是因為那邊是有類旅館的地方。

朱婉婉和穆昌玉的不安,在吃了肉包子之後又少了很多,而這個時候,穆瓊問起具體情況來。

之前在姚家院子裏的時候他雖然問了穆昌玉一些問題,但還有很多事情并不了解。

穆昌玉和朱婉婉也不隐瞞,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更詳細地說了說。

穆瓊聽完,又問他們姚家都是什麽情況。

朱婉婉和穆昌玉雖然整天待在姚家的院子裏,但因為姚家人不怎麽出來跟他們說話,對姚家的了解不多。

不過,他們好歹知道一些,比如說姚老太太脾氣不好,又比如說姚太太的針線活兒非常好,兩個女兒做針線也厲害,而她們幾乎是整天在做針線的。

“哥,我今天早上就是看了一會兒姚大妞繡花。”穆昌玉道。

朱婉婉不讓穆昌玉單獨出門,家裏最近又沒什麽活兒,穆昌玉每天就空得很,而今天,她無意中看到姚家的窗戶開着,就過去看了看。

她當時甚至都沒敢跟姚家人說話。

“昌玉,這事不怪你。”穆瓊道:“他們就是覺得我們好欺負,故意欺負我們的。”

穆昌玉皺眉:“他們怎麽這樣啊……”

“很多人都這樣,主要是因為窮。”穆瓊道:“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是大家的生活都不差,肯定也沒人會這樣。

穆昌玉立刻就問:“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穆瓊就給她解釋起來。

他們走到電車站之後,等了好久,才有一輛電車過來,卻是從租界往這邊開的,而不是他們要坐的往租界開的。

電車門打開,有三個人從電車上下來,其中就有穆瓊今天白天見過的姚宏。

大概是天色暗的緣故,姚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穆瓊,一下車就走了。

穆瓊也沒有打招呼的意思,他跟姚宏還沒有他跟電車的售票員熟……那售票員閑來無事,是時常跟他們這些乘客聊天的。

結果,朱婉婉對穆瓊道:“瓊兒,剛才那個人,就是姚太太的大兒子,我之前見過的。”

“什麽?”穆瓊一驚。

“我說那就是姚太太的大兒子,聽說他在租界讀中學……你本來也該在讀中學的,都是我沒用……”朱婉婉又自怨自艾起來,穆瓊卻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總是在電車站碰到這人、趙嬸子鄙視姚太太的長子、這人今天非常大方地請人吃飯……

姚家雖然每月有好幾塊的租金收入,但這收入要供養一個在租界讀中學的學生,是有些困難的,肯定不會給他太多錢花用……這少年哪來的錢請客吃飯?

穆瓊都被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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