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留學》

傅懷安跑得非常快, 穆瓊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些喊傅懷安“懷哥”的人,倒是都習以為常, 看到穆瓊驚訝還解釋道:“懷哥的哥哥給懷哥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規定, 不許懷哥太晚回去。”

所以還是個家裏有門禁的熊孩子……穆瓊有點好笑。

穆瓊外表和這些少年差不多大,但他心理年齡大,一直都是把這些人當孩子看的, 自然不會太計較,到了這會兒,對傅懷安的氣早已消了。

說起來,他對姚宏也沒太生氣,姚宏再怎麽長歪也跟他沒關系, 他惡心的其實是姚老太太。

但凡他們一家軟弱點,就要被姚老太太扣上個“偷東西”的黑鍋, 搶了錢趕出門去了!

“你們懷哥的哥哥管他管得很嚴?”穆瓊問。

“也沒有吧, 平常懷哥逃學,他也不管。”拎着煤爐的少年道。

“我們都沒見過懷哥的哥哥,不過聽懷哥說,他哥特別讨厭。”另一個用籃子拎着碗筷的少年說。

“我看懷哥挺厲害的, 之前還說要打我……他怎麽還怕他哥?”

“懷哥其實也沒怎麽厲害……之前別人看不慣他打他,他跟人打起來了,結果回家就被他哥揍了一頓。”有人道。

又有人拍拍穆瓊的肩膀:“你放心好了,懷哥不會打你的。”

他們拿着穆瓊的東西, 一邊說一邊走,還不忘囑咐穆瓊:“對了, 這些話你可別跟懷哥說啊!他要不高興的!”

“我一定不說。”穆瓊道,然後指了指一個院子的門口:“我家就在這邊,你們把東西放在這裏就行了。”

“好!”這些少年紛紛道,幫着穆瓊把東西放下了。

“我家裏現在什麽都沒有,就不請你們進去坐了……”穆瓊不好意思地笑笑:“天都黑了,你們快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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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少年跟着跑了一下午,早就餓了,急着回家吃飯,這時候也就爽快地放下東西,紛紛告辭。

穆瓊等他們把東西全都放下了,往旁邊的院子走去,指着一輛黃包車問:“這輛黃包車是哪位大叔的,能幫我拉點東西嗎?”

這裏并不是他的住處,他在這裏停下,僅僅只是因為看到旁邊院子裏放着輛黃包車。

“車子是我的,你要拉什麽?”一個蹲在牆角,捧着個大碗喝粥的三十來歲的男人問道。

“就是些雜物。”穆瓊道:“我換了房子租住,被褥什麽的一個人拿不動。”

那人捧着碗跟着穆瓊到外面看了一眼,然後就飛快地把碗裏濃稠的粥和上面堆着的鹹菜全都扒拉到嘴裏:“走吧。”

朱婉婉添置的東西并不多,至少桌椅這種是沒有的,因而并不重,就是被褥這些東西體積有點大。

但那個拉黃包車的極有經驗,穆瓊的東西裏有朱婉婉拿來捆東西的布繩,他拿着這些布繩,三兩下就把東西捆在了黃包車上。

穆瓊報了家裏的地址,就和他一起往自己新租住的房子趕去。

他到那裏的時候,房門緊閉着,但他剛敲了門,就傳來朱婉婉的聲音:“誰啊?”

“娘,是我。”穆瓊道。

他話音剛落,門栓就被拔下,門開了。

朱婉婉是一直在門口等着的。

拉黃包車的車夫幫着把東西搬進去,收了車費就走了,朱婉婉這才和穆瓊好好說話:“瓊兒,你真厲害,我還當這些拿不回來了。”

穆瓊笑笑:“娘,東西是拿回來了,不過大多髒了。等下我們把被套什麽的全都拆下來洗洗,晚上直接蓋被芯吧。”

“這樣……芯子會不會被睡壞了?”朱婉婉有些擔心。

“也就一晚上,不會的。”穆瓊道,同時也琢磨着,應該去多買點布做被套。

之前朱婉婉因為手頭不寬裕,棉胎外面套個套子,用針線把套子和棉胎縫上就直接蓋了,要洗的話,拆起來很麻煩,拆完還就剩下個棉胎。穆瓊覺得,以後外面可以再多加個被套,這樣換洗起來就簡單很多。

要知道擱現代,他一星期怎麽着都要換一次床單被套的。

朱婉婉自然不會反對。

朱婉婉下午的時候拿錢跟住在隔壁的房東買了點米和鹹菜,這會兒家裏已經做好飯了,做了一鍋白米飯,又蒸了鹹菜。

三人先吃了飯,然後就點了蠟燭開始收拾。

“我家的米少了!還剩下一勺豬油呢,也不見了。”穆昌玉念叨着。

穆昌玉不說,穆瓊還真不知道這些也少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為了這些再去跑一趟也不劃算,就不管了。

東西不多,他們很快就整理好了,又開始拆被子。

拆棉胎外面縫起來的被套的時候,朱婉婉格外小心,就怕把線給弄斷了。

穆瓊見狀,讪讪地放下了手上的剪刀——長長的一根線抽出來太麻煩,他原本打算全部剪斷的……

拆了被子就要洗,朱婉婉這時候又不讓穆瓊動手。

穆瓊道:“娘,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男人怎麽就不能洗衣服了?”

“我沒聽過這些。”朱婉婉有點愣,一夫一妻?男女平等?

“娘,國外都是這樣的,就是在我們的國家,之前女人一直受到壓迫,一時間站不起來……”穆瓊道。

民國時期的女人,過得比以前要好很多,但其實絕大多數人,還是沒有立起來的。

就算是很多讀了大學的新派女子,因為一直以來受到的教育的緣故,她們往往也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有別的女人。

當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

穆瓊這麽想着,就半真半假地說了些國外的事情給朱婉婉聽,比如在國外一直都是一夫一妻,女人也有繼承權,可以當女皇什麽的。

其實國外女性的地位,在這個時期并沒有多高,但穆瓊将之美化了,而他說的這些,大大地震驚了朱婉婉。

至于穆昌玉,則心馳神往起來。

穆瓊一邊說,一邊已經洗起了被子。

這時候的床單被套都是用的土布,又厚又重,一個大木盆都放不下,讓力氣小的女人洗其實有點不地道。

穆瓊幫着洗了床單被套,又讓朱婉婉拿住床單被套的一頭,自己拿着另一頭,然後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擰,這才将床單被套擰幹。

“以前我從來沒有擰地這麽幹過。”朱婉婉感嘆着說:“瓊兒你力氣就是大。”

穆瓊沒想到擰個被子都能被誇:“娘,我們把被子曬了吧。”

穆瓊一家正在忙活的時候,大衆報的李總編還在報社沒有回家。

此時的報紙,基本都是用國外運來的新聞紙印刷的,歐洲那邊運來的要貴一點,日本運來的要便宜一點,大衆報用的就是日本運來的,一千張紙大約兩塊錢。

除此之外,印刷費一千張紙四塊錢,再加上零零總總其他開銷,比如編輯薪水、排工費。房租等等,大衆報在銷量沒過萬的情況下,收入并不高。

幸好,報紙上很多文章是他們編輯部的人自己寫的,又有廣告收入,賺得倒也還行。

“李總編,明天的報紙我們一次印一萬五,會不會有點太冒險了?”當初和李總編一起創辦了大衆報的一個編輯問。

他們以往都是印九千張的,有時賣得完有時賣不完,現在直接印一萬五……這可是多扔進去了五十塊錢,賣不完就虧了。

“不會,畢竟我們有《留學》。”李總編道。

“這書寫的是不錯,但是……”

“老趙,這書不單單是寫的不錯……你要知道,以前的人寫書,都不是這麽寫的,指不定這書,還能被新派人士誇一誇。”李總編道。

現在新派人士越來越活躍了,而他們大衆報在新派人士那裏風評挺不好的,覺得他們就知道刊登一些俗不可耐的東西,一會兒是女人哭哭啼啼,一會兒是男人打打殺殺。

但這也不是他想的。

他不是某些有錢的新派人士,天天虧錢照樣開着報社,還跟政府對着幹,報社被封了就換個地方繼續開。

他要養家糊口,養報社的員工。

所以,他就只能刊登些風花雪月或者你死我活。

他一直以為他們報社,估計一直只能刊登這些,沒想到看到了《留學》。

當初剛看了開頭五千字的時候,他雖覺得這書好,覺得驚豔,但也沒想太多,可現在越看越多,又反複看了幾遍……這書竟是成了這麽多年來,勾他的心勾得最緊的。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報販頭子就來取新一期的大衆報了。

李總編早上起得晚,一般都是讓別人與報販頭子交接的,但今日他自己親自等着,等人來了,還送上了兩罐茄力克香煙。

茄力克香煙是進口的,價格比本地香煙貴上許多,一罐五十支要賣小洋七八角。

“今天我們報紙上有個新故事,是講留學生的,寫得極好。”李總編介紹了一下《留學》,誇了又誇。

報販頭子跟李總編也是老交情了:“行,我會讓手底下的人多吆喝吆喝的!”

報販頭子拿走報紙之後,就讓手下将之分給報童,又特地交代了一下讓他們多賣大衆報。

除此之外,大衆報這邊,還差人将有人預定的報紙,一份份送去。

本地的一些有錢人,嫌棄每天買報紙麻煩,幹脆就多花一些錢訂報紙,讓人給他們專門送去,大衆報就有很多這樣的客戶。

天亮了,租界的人開始了他們新一天的生活。

陳老板自從聽穆瓊讀過報紙之後,就養成了買報的習慣,每天都會買一份申報,一份大衆報。

他今兒從家裏出來,照舊買了兩份,拿去西餐館。

時間還早,西餐館還沒什麽人,但張掌櫃已經在了。

“老張,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左右已經醒了。”張掌櫃笑笑。

“你早點來了也好……給我講講這報紙吧。”陳老板将手上的兩份報紙放在張掌櫃面前。

張掌櫃先念申報。

申報上面很多消息,陳老板聽個大概就不聽了,讓他講後面的,只是,厚厚的一份申報都翻遍了,陳老板也沒聽到自己想聽的消息。

“唉……”陳老板道:“你還是給我講講大衆報吧!”

張掌櫃就念起大衆報來。

張掌櫃是用粵語念的大衆報,陳老板能聽懂,只是……“你這報紙念的,沒有小穆念的好。”

張掌櫃也是聽過穆瓊念報紙的:“他那不是念報,是給你重新講了一遍。”

“你也這樣給我講講。”

“我可沒這個本事。”張掌櫃也不聽,直接念了下去。

這樣念出來,整個故事顯得文绉绉的,陳老板聽着,總覺得沒有穆瓊講的來的好聽。

聽完文達先生寫的那個故事,陳老板就不打算再聽了,不想張掌櫃道:“之前在申報上沒看到你想聽的消息,這報紙上……倒是有個故事叫《留學》。”

“留學?”陳老板立刻就來了興致:“你念給我聽聽!”

張掌櫃先看了看,然後就念起來。

粵語在西餐館響起。

小王等人都是很喜歡聽穆瓊講報紙的,但這會兒張掌櫃念的是粵語,他們聽不懂,便不感興趣了,只管自己聊天。

聊着聊着,他們突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之前陳老板聽張掌櫃念文達先生寫的小說的時候,時不時就會冒出幾句比如“寫得好”、“就該這樣”之類的話,還會用粵語馬上幾句,可這會兒,他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們納悶不已,往陳老板那裏看去,突然發現坐在櫃臺裏的陳老板已經淚流滿面。

英租界的一棟小洋樓裏。

管家一大早,就把從各處送來的報紙全都拿進了屋。

早上下樓後,時間還早,這家四十來歲的男主人就拿出申報,閱讀起來。

不一會兒,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從樓上下來,他喊了一聲“爸”,掃了一眼那堆報紙,拿了一份新聞報看起來。

接着,又有個中年婦人下來了。

“媽。”年輕人喊了一聲,繼續看報紙,中年男人則問:“我娘呢?”

“娘已經起了,正在穿衣。”中年婦人道,然後從一堆報紙裏挑出大衆報看起來。

“媽,你怎麽總看這種。”年輕人道。

“當個消遣,而且你奶奶喜歡聽這個報紙,我先看了,等下正好可以念給她聽。”中年婦人道。

文達先生寫的故事,這中年婦人是不喜歡的,覺得總是在殺人,看着煩,她一向喜歡大衆報後面那些不怎麽長的愛情故事。

不管是窮書生和大小姐,還是窮書生和狐貍精,她都愛看。

“留學?”這婦人翻開報紙,目光落在一個題目上。

她兒子整日嚷嚷着要去留學……她看了起來。

看了一會兒,她突然就哭了。

“媽,你怎麽大早上就哭上了?”那年輕男人有點無奈:“是不是一男一女分別許久,就要見面相認的時候,又有人死了?”

“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是想哭……唉,你還是別去留學了!”中年婦人道。

“你這是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年輕男人有些不高興,一把搶過了大衆報:“我就說這種報紙,家裏還是別訂了!”

他說着,目光落在《留學》這篇文章上。

起初他有些生氣,一目十行地看,只想從中挑出錯來,但看着看着,他的心态卻變了。

他沉默下來,從頭再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然後,他又生氣了……

最後,他竟是一巴掌把報紙拍在了桌上:“什麽不去留學!就因為大家不能接受新思想,國家發展不起來,我們才會被人看不起!我看江振國想的就沒錯,我們要走出去,多學點知識帶回來!”

他拍了一下,又把報紙收起來:“這個小說……讀着還挺有味道!我要拿到學校裏去!”

“不行,你奶奶還等着要聽報呢!”中年婦人連忙阻止。

年輕人只能把報紙放下了,咬牙道:“沒想到大衆報上還能有這樣的文章,我去買幾份。”

租界街頭。

報童拿着報紙吆喝着:“看報了看報了!先生要不要買一份大衆報?今天報紙上有留學生寫的留學生的故事!”

幾個女學生一邊聊天一邊走過,聽到留學生三個字,立刻來了興致:“小孩你過來,你說今天報紙上,有留學生寫的故事?”

“是啊!寫的還是他去留學的故事,小姐要買嗎?”報童道。

這年頭女學生的家境,都是比男學生更好的。

畢竟普通家庭會讓家裏的男孩去讀書,可不會讓家裏的女孩去讀書,更別說女校普遍收費還比男校貴很多了。

一個女學生當即拿出一枚銅元:“給我來一份。”

報童立刻就給了她一份大衆報。

她帶着報紙來到學校,翻到後面,看起了《留學》。

江振國登船時說的話還有想法,讓她熱血沸騰,船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卻又讓她眼睛酸澀……

作為一個中國人,她對江振國的種種感受感同身受。

等看到船上的中國船員病死……明明很讨厭這個人物,但她的淚水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甚至于連老師進了教室,都沒有發現。

看大衆報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而這些人,基本上都看到了《留學》這個故事。

他們每個人的身份都不同,但看到這個故事,卻又有一樣的酸澀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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