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宴會
穆瓊和魏亭一人一輛黃包車來到目的地。
霍二少的宅子門口已經停了很多汽車, 不少或是穿着長袍,或是穿着西裝的男人從車上下來, 當然了, 也有穿着洋裝的女人。
倒是穿旗袍的女人,穆瓊一個都沒瞧見——這時候穿旗袍的女人還很少。
古時女人的衣服,都是上下分開的, 男人才穿長袍,民國時期女子穿旗袍,最初其實根本就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向男人看齊,學着男人穿長袍。
而這, 差不多也要等新文化運動之後。
穆瓊和魏亭在從黃包車上下來,付了車費, 就往宅子裏走去。
穆瓊曾經去過魏家, 自覺已經長了見識,現在才發現,自己見識的還是太少。
跟霍二少的這個宅子一比,魏家的宅子都算不上什麽了。
霍二少的宅子門口有荷槍實彈的士兵站崗看守, 進去之後則是一個大花園,等穿過花園,就是共有三層的洋房了。
洋房門口,幾個穿着西裝的侍從、一個穿着長衫的中年男人還有兩個穿着軍裝的年輕男人正在迎客。
那個中年男人一看就是交游廣闊的, 來的每個客人,他都能叫出名字來, 然後跟人寒暄幾句,再讓侍從把人迎進去,至于那兩個穿軍裝的年輕男人,他們的腰上別着搶,淩厲的目光從每個客人的身上掃過,但一直一言不發。
“魏先生,您來了,這位是……”看到魏亭,那個中年男人立刻就笑着打招呼,然後又疑惑地看向穆瓊。
穆瓊可以感受到,那兩個穿軍裝的年輕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若是換個膽小的,這會兒怕是會忍不住發抖……好在他心理素質不錯。
魏亭笑道:“吳掌櫃,他是我的朋友,叫穆瓊。”
“原來是穆先生,裏面請。”吳掌櫃道,他說完,便有一個侍從過來,領着穆瓊和魏亭往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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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洋房的底樓層高有四五米,它并沒有隔斷,只用一些大理石柱子做支撐,行成了一個巨大的宴會場所,它的中間是供跳舞的地方,周邊有沙發,提供冷餐和酒水。
而就是這麽一個空曠的巨大空間,它竟然還很熱。
穆瓊今天穿的是西裝,雖然他在西裝裏面穿了襯衫毛衣,還加了一條秋褲,但一路過來依舊被凍得不行。
可進了這屋子,他卻立刻暖和起來了。
一些披着皮毛披肩的女人,一進來就将手上的披肩取下交給侍從,侍從接過披肩,鞠了一躬就走了,也不知道将之放到了哪裏去。
穆瓊還是第一次見識這個時代的宴會,這會兒很慶幸,慶幸自己寫《留學》的時候,将宴會模糊寫了。
“站在門口的吳掌櫃,是霍二少在上海的代言人,霍二少手上的貨物,基本都是通過他賣出的,上海的商人,他幾乎全都認識。”魏亭道:“至于那兩個軍人,應該是霍二少身邊的,專門在門口盯着,看有沒有可疑的人。”
穆瓊點了點頭。這樣的場合,是要檢查的嚴格一點。
說起來,幸虧這時候局勢還沒二三十年後那麽嚴峻,要不然……他這樣的新面孔多半進不來這樣的場合。
魏亭的父母并不是上海人,但他已經在上海住了好幾年了,認識很多人。
這會兒,他帶着穆瓊,跟其中好些人打了招呼。
而他這一打招呼……穆瓊突然發現,魏亭好像不怎麽受人待見。
在生意人中間,魏亭估計是個異類,自然也就沒人喜歡他,尤其是那些年紀大的,那份不喜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了。
魏亭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幹脆和穆瓊一起,找了個角落待着。
宴會還沒開始,但人已經來了很多,這會兒正三三兩兩地聊天。
在這樣的場合,大家基本都是不談私事的。
男人們聊什麽洋貨比較賺錢,女人們則聊衣服首飾,再不然……就聊聊最近看的書。
“我最近看了《留學》,這是一部好書。”
“我也看了,我還看了《求醫》,也不知道作者樓玉宇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聽說樓玉宇是個留學生,但不是庚款留學生。”
……
“穆瓊,你現在的知名度,一點都不比我低。”魏亭聽到這些議論,笑道:“再過不久,樓玉宇這名字,估計就比我這個敗家子更有名了。”
“魏先生,你做得是利國利民的事情,跟那些敗家子可不一樣。”穆瓊道。
上海有很多真正的敗家子,抽大煙捧戲子什麽都玩,而魏亭跟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魏亭笑笑,轉移了話題:“我們去拿點東西吃吧,我要打打牙祭。馮小丫做的菜,味道實在不怎麽樣。”
魏亭都這麽說了……那就拿點東西吃吧。
穆瓊吃了點東西,就看到宴會的主人,赫赫有名的霍二少出現了。
穆瓊印象裏的“霍爺爺”,是個滿頭白發,不拘言笑,看着非常嚴肅的老人。
但現在這個霍二少……
霍二少很年輕,也就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但身上卻沒什麽年輕人的朝氣,看着倒是有點陰沉。
“霍二少性格不太好,但他人不錯,信守承諾說一不二,大家都願意跟他做生意。”魏亭道:“我們也過去。”
穆瓊跟着魏亭過去,就看到有個禿頂的男人正在恭維霍二少,他将霍二少誇了又誇,然後又提到了自己的女兒……
他話裏話外把霍英跟他的女兒扯到一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想撮合霍英和自己的女兒。
“你話太多了。”霍英突然看向他:“浪費我的時間。”
那個禿頂的中年男人表情一僵,穆瓊也挺意外。
他沒想到熱衷慈善事業的“霍爺爺”,年輕時竟然是這樣的性格,在這種場合,都能這麽不給人面子。
不過,就算霍英這麽不給人面子,大家還是要捧着他。
霍家可不好惹!
霍英雖然對那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很不客氣,但接下來跟人聊天的時候,雖然不熱絡,倒也不至于說難聽話。
“二少,好久不見。”魏亭走上前去,跟霍英打了個招呼。
霍英看向魏亭,扯了扯嘴角:“确實好久不見了,魏先生最近在做什麽?”
魏亭這人,霍英是認識的,以前他跟魏亭的父親做生意,見過魏亭。
不過他會稱呼魏亭一聲“魏先生”,卻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魏亭是傅蘊安的朋友。
他們一家子在國外,一開始是住一起的,但後來不缺錢了,又有各自的路要走,也就分開了。
當時大哥先找關系花錢進了一所軍校,學了幾年之後又早早回國,而他去讀了商科,開始聯系國內的商人做生意,至于蘊安,卻是去讀了醫科。
他們那時的接觸就不太多了,但還是一直有通信的,魏亭的事情,他就聽傅蘊安說起過。
“我最近在籌建大學。”魏亭笑道,然後就說起自己建學校的事情來。
魏亭四處求學回國之後,幹過不少事情,學校也籌建了不止一所。
不過其中大部分學校,他都是跟政府合作籌辦的,也就平安中學是他自己辦的私立學校。
而他這次想辦大學,卻是因為如今大學的學費,除了少數幾所以外都很貴,他希望能辦一所普通百姓也能讀得起的大學。
霍英聽着,嘴角抽了抽,這樣的大學就是個無底洞……魏亭這是來跟他要錢來了?
算了,看在傅蘊安的面上,他給個幾萬塊也是可以的。
“辦大學不錯,魏先生好志氣。”霍英道。
魏亭道:“我是想為國內的教育事業略盡綿薄之力。”
“這樣的事,大家都該盡點力……這是?”霍英正打算花點錢把魏亭打發掉,突然看到了站在霍英身後的穆瓊。
“這是我的朋友穆瓊。”魏亭介紹道。
穆瓊雖然寫了兩部書,有點名氣,但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是樓玉宇,這就只有一個中學老師的身份了。
魏亭自己跟霍英都不熟,自然不好把穆瓊這麽一個小老師介紹給霍英,之前也就沒有介紹,沒想到霍英竟然會問起。
“穆瓊……美玉的那個瓊?”霍英問。
“是的。”穆瓊點頭。
霍英打量了一下穆瓊。十六七歲的少年英姿勃發,看着就精神……霍英的笑容裏,頓時多了幾分真心:“好名字。”
“多謝二少誇獎。”穆瓊道。他本以為跟傳說中的人接觸,他會有點不自在,可事實上……他還挺自在的。
“你是老師,教什麽的?”霍英又問。
“現在在教英文。”穆瓊道,然後就聽到霍英說起了英文。
穆瓊當即用英文回答起來。
霍英是用英文問穆瓊是哪所大學畢業的,又說穆瓊這麽年輕就能當老師很了不得。
穆瓊就将自己的經歷半真半假地說了。
不論男女,青春期剛發育的時候,長身高都是長在腿上的。
也是因為這樣,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往往腿都顯得長,占身高的比例也大。
穆瓊現在還在長身體,腿也就挺長的,這年紀的人又不可能胖……現在西裝一穿,他就顯得腰細腿長。
霍英對穆瓊這樣的長相,非常滿意。
而穆瓊的談吐和學識也不差……霍英看向魏亭:“教育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國家想要強大,必須要有好的教育,我是很願意支持教育事業的,魏先生的人品也值得相信。魏先生,我願意支持十萬銀元給你辦大學。”
魏亭雖然來了這裏找霍英,但其實不指望是霍英給錢,畢竟他跟霍英不熟。
沒想到……霍英竟然一張口就給了十萬!
有了這十萬,這大學就能建起來了!甚至馬上可以開始籌備招生的事情!
魏亭的心情很激動。
穆瓊也有些動容。
一個大洋相當于四百塊,十萬大洋,就相當于四千萬了!
霍二少只聽了他們幾句話,就願意拿出這多錢來支持教育事業……雖然霍二少的性格跟他記憶裏的霍爺爺不一樣,但這支持教育的态度,卻是一樣的。
穆瓊的心裏,冒出一個想法來。
不過,他沒空細想。
霍英在跟魏亭說過之後,就又問穆瓊:“你沒上過大學,打不打算去讀?”
“我不打算再讀大學。”穆瓊道:“我對理科不太在行,其他方面的知識的話,可以自學。”
這會兒棄文學理,以他的本事也學不出什麽來,既如此,還不如專心寫書。
“挺好。”霍英道。
霍英和穆瓊說了一會兒話,就不說了。
他是想跟穆瓊多接觸一下的,但也不好在這樣的場合表現地太明顯。
霍英身邊跟他聊天的人換成了別人,魏亭和穆瓊又來到了旁邊。
“沒想到霍二少這麽大方。”魏亭有些感慨:“我一定不能辜負他的信任!”
“魏先生,你要辦學校,為什麽不辦小學,要辦大學?”穆瓊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其實按照穆瓊的想法,他是傾向于辦小學的。
辦小學花費要少很多,魏亭用來辦大學的錢,足夠他辦很多所小學,普及基礎教育。
“小學見效太慢了……我覺得當務之急,是培養出一些頂尖人才來。”魏亭道。
魏亭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但穆瓊還是更想辦小學,以及……孤兒院。
生活在這個社會,他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但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可以多救一些孩子。
這個宴會一直辦到了晚上十點多。
魏亭和穆瓊之前多給了錢,讓黃包車車夫在外面等着他們,因而倒也不用擔心回不了家,就是這一路上,實在有些凍人。
穆瓊決定以後若無必要,還是不在大冬天穿西裝了。
在現代的時候,家裏有空調,出門坐汽車,他一年四季穿西裝都沒問題,但這個年代可沒有這樣的條件。
當然,他已經過得比很多人要好了。
“大叔,天這麽冷,你們的日子過得怎麽樣?”穆瓊問。
“還不就是這樣?我能吃飽,不錯了。”拉車的大叔道。
“我之前在路上看到了餓死的孩子……”
“這種啊……這種不少見,有些孩子命不好,沒了爹娘,還能怎麽樣呢?”那大叔道。
這位黃包車車夫,性格跟趙嬸子的丈夫完全不一樣,他還挺健談的。
又或者是因為夜晚的路上只有他們,怪冷清的,他就想說話了——魏亭要回平安中學,他們已經分開了。
在穆瓊的詢問下,這個拉車的車夫說了好些跟流浪的孩子有關的事情。
穆瓊将這些一一記下。
回家之後,穆瓊早早地睡了。
平安中學要到初七才正式開始上課,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穆瓊也不出門,而是攤開稿紙寫了起來。
他寫的不是自己的新書《流浪記》,而是一封信,一封給霍二少的信。
穆瓊上輩子沒學化學物理,但他喜歡歷史,又看了許多雜書,倒也知道不少事情。
他沒辦法讓自己的國家造出遠超別的國家的槍支彈藥來,也沒辦法弄出什麽新發明,但他有不少賺錢的點子。
比如說,他知道開琺琅廠,生産搪瓷杯子搪瓷臉盆之類,肯定能賺。
但他自己是做不了的。
這個時代,根本就不讓沒後臺的人好好做實業。
國內某個人把工廠做起來了,不僅那些外國商人為了多賺錢,會想法設法把他的工廠擠垮,就連國內的官員,為了利益也可能出手。
在這個時期,其實很多商人都沒好下場,比如雲南白藥的創始人,就因為不願意獻出配方被害。
穆瓊知道自己本事有限,又沒有背景,肯定做不好,既如此……不如就給別人做。
而這個人選,他覺得霍二少最合适。
如果霍二少願意幫忙,他甚至還能做一些別的事情。
穆瓊的這封信寫得很長,他在信裏寫了一個賺錢的法子,然後又表示,自己知道一種神奇的藥品的制作方法,而那種藥品,可以救很多很多人。
穆瓊說的藥品是抗生素。
之前跟傅蘊安一起去義診的時候,他就無數次想到抗生素了。
如果這時候有抗生素,很多人就能擺脫病痛的折磨了,在戰争中,也能少死很多很多人。
要知道,在原來的歷史上,抗生素雖然在十年後出現了,又在四十年代被大量生産,但國內很難買到。
當時,它完全被控制在洋人的手中,只有外資醫院才有,價格更是昂貴地不行。
第二次世界大戰,抗生素挽救了很多歐洲士兵的生命,但在這個國家,拼死驅趕侵略者的士兵的傷口感染後,常常只能等死。
如果他們自己可以生産抗生素……
穆瓊深吸了一口氣。
這件事,其實一直壓在他的心裏,他之前考慮過告訴傅蘊安,讓傅蘊安去研究抗生素,但想到這時候混亂的官場,還有虎視眈眈的洋人,卻又遲疑了,怕自己這麽做,反而連累了傅蘊安。
不過,霍二少應該不怕這些。
至少,在他的父親還活躍着的接下來的十年裏,他是不用怕的。
當然了,抗生素也是有缺點的,但相比于優點,那缺點實在微不足道。
而且……濫用抗生素的危害,他以後自然會提醒這個時代的人。
擔心這封信落到別人手裏,穆瓊并沒有詳細說這藥品是什麽,只說霍二少若是感興趣,可以在希望月刊上登一則小通告。
穆瓊寫完了信,在信的末尾落款“天幸”。
而跟這封信一起寄出去的,還有《我在百年後》的第三份稿子。
在這份稿子裏,抗生素首次登場,主角張幸,也将見識到這種神奇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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