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50章

六年級教室第一排, 澤田弘樹低着頭專注于面前的筆記本電腦。

手指敲動,一串新代碼在電腦光标處延續。澤田弘樹決定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設計娜娜父母未能完成的代碼。

“澤田弘樹, 你又在擺弄電腦!”

訓斥聲響起,澤田弘樹敲打鍵盤的手指微頓。又來了, 周圍人的目光和低聲竊竊私語。

澤田弘樹所經歷的一切和影視劇裏的動手動腳不同, 他們只是不跟他說話,用異樣的眼神看着他。眼神也是刀, 只是更鈍, 一點點刮着他的肉。

澤田弘樹偶爾能聽到一些關于他的竊竊私語,他們說得小聲, 他聽不清, 但應該不是什麽好話。每次澤田弘樹回頭,他們又閉上嘴, 一副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沒人願意跟他玩, 所有人都躲着他。

無聲的霸淩。

他們什麽都沒做, 只是看着他, 遠離他。

壓抑的氣息似一條透明的漁線,一點點纏住澤田弘樹的脖子, 勒得他喘不過氣。

超薄筆記本被抽走,澤田弘樹低下頭,沒有說話。

體态圓潤的中年男人推了下眼鏡,快速掃過屏幕上亂糟糟的符號, 痛心疾首道:“整天弄這些不務正業的東西,聰明勁不放在正處……”

他不停碎碎念, 順勢合上電腦:“罰你今天留下來打掃教室,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 知道嗎。”

澤田弘樹緩緩點頭,沒有反抗。

他仰頭看向黑板,對其他同學而言略顯複雜的數學題落在他眼裏和“1+1”沒什麽區別。太無聊了,日本小學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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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田弘樹不太明白。

不都說老師會喜歡學習好的孩子嗎,為什麽比起天才,老師們更多把他當怪胎。總是用一種憐憫的、看誤入歧途的羔羊的眼神看他。

電子産品,真的那麽可怕嗎。

中年男人看向全班,笑着敲了敲講桌:“警視廳今天會有警察過來,大家現在收拾東西,去會堂集合。”

一片歡呼聲中,澤田弘樹的手機震了兩下。幾天前強行在他手機裏留下電話號碼的警官發來一條訊息:「松田to弘樹:我現在在去你的學校路上,一會見。」

澤田弘樹瞪大眼睛,錯愕的同時又隐隐有些期待。

“澤田弘樹!”

鬧哄哄的笑聲裏,澤田弘樹被吓得一激靈。他連忙收起手機,端正坐好。作為班裏唯一有手機的孩子,他的行為在其他人看來确實有些離經叛道。

講臺上的老師又說了幾句話,才背着手緩緩離開。

老師一走,教室再次變得鬧哄哄的。大家三兩人聚在一起,熱情讨論着警視廳入校的事。對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而言,上課以外的其他事都充滿了趣味性。

“會是什麽樣的警官?”

“不知道長的帥不帥。”

同學們簇擁着往外走,只有澤田弘樹獨自一人綴在隊伍最後面,一言不發。

澤田弘樹是跳級生,八歲就已經就讀六年級。其實他可以跳更多級,只是媽媽擔心他去了國中、高中,會被欺負得更厲害,刻意壓緩了他的跳級跨度。

澤田弘樹仰頭看向前方正熱情讨論的男同學,他們個頭只到老師胸口,但對澤田弘樹而言已經算得上高大。

“我記得你爸爸也是警察吧。”

“對哦,而且去年剛被從警察署調到警視廳。”

說罷,周圍的同學都發出驚嘆聲。雖然不太明白從警察署到警視廳意味着什麽,但聽上去很厲害的感覺。

他們勾肩搭背,開始暢想未來:“你們有沒有看最新播出的電視劇,裏面的警察好帥。”

“我看了,開槍那一幕真的好帥!真好,我以後也想當警察!”

“聽說這次會有個大人物來,也不知道會是誰。”

大人物?

澤田弘樹心想,松田警官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會和他同行的大人物……

澤田弘樹盯着前面同學的背影,生出了別樣的想法。他鼓起勇氣,小跑兩步追上前面的同學:“說不定我知道你們口中的大人物是誰,”

聞言,面前的同學果然停下腳步,滿臉詫異地看向澤田弘樹:“你知道?”

“嗯,”澤田弘樹點頭,“是警備部部長。”

幾個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狐疑道:“你怎麽知道的?”

澤田弘樹向幾人展示出手機:“松田警官剛剛發來短信,他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會和他同行的大人物只可能是明日香警官。”

他說完這番話,其他同學都熱切地圍了上來,叽叽喳喳問個不停。但一個男生突然發問:“你說的這個松田警官,他是哪個課的人。”

澤田弘樹老實回答:“機動隊□□處理班。”

他說完,周圍人發出一連串哄笑:“弘樹你果然是在騙人!剛剛老師說了,這次來的警官是警察犬部隊的人,才不是什麽□□處理班!”

“嘁,什麽嘛……”

“弘樹你該不會是為了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才這麽做的吧。”

老師說了嗎?

澤田弘樹低頭陷入回憶,心想可能是他走神的時候提的。

他看向幾人:“可是我真的認識。”

随即又引起一連串哄笑。只有少數幾人面帶猶豫,不确定該不該相信澤田弘樹,又不敢主動出聲。

澤田弘樹垂下眼簾,不再說話。他沒有必要向周圍人解釋一切,毫無意義。

會堂裏已經坐滿了同年級的學生,受身高影響,澤田弘樹每次都會被安排在第一排。但學校似乎怕他當着警視廳的面又掏出筆記本電腦開始敲敲打打,這次給他安排了個靠角落的位置。

澤田弘樹剛坐定沒幾分鐘,幾個穿着警服的男人在一片歡呼聲中走上講臺。

松田陣平跟在隊伍最後面,手裏牽着幾只到他腰的大狼犬。他轉頭,深邃的眸子快速掃過會堂各個角落。視線和澤田弘樹對上的瞬間,他朝澤田弘樹露出一個極淺的笑。

有同學目擊到這一幕,小聲交談起來:“澤田弘樹該不會真的認識警視廳的人吧。”

“這個看上去兇兇的警察走在了隊伍最後面,說不定真的是老師說的大人物。”

他們轉頭看向澤田弘樹,眼底湧現起或猜疑或羨慕的情緒。

但松田陣平上臺後,只是牽着手裏的狼犬,和其他警員一起站在一邊。反倒是隊伍最前面的人站到講臺前,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澤田弘樹周圍再次響起竊竊私語,他們交頭接耳,不時扭頭看向澤田弘樹,熱辣的視線像要從他身上刮下一層皮。

臺上已經進入到和警犬互動的趣味環節,澤田弘樹低下頭,垂落在腿上的手攥緊成拳頭,緊緊揪住褲腿。

好想逃走。

歡呼聲,犬吠聲,一切聲音都變得刺耳尖銳,像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拳頭一點點收緊,澤田弘樹低着頭不知所措。

講臺上,套着寫有“警視廳”字樣的大狼犬高高躍起,一口咬住被馴犬員抛向空中的繩結。狼犬跳得很高,比馴犬員還高。一片歡呼聲中,澤田弘樹面露羨慕,星光從眼底流淌而出,卻又化作無聲的淚被咽下。

他低頭喃喃自語:“真好啊,能和大家一起玩。”

澤田弘樹翻出手機,打開記錄着代碼思路的記事簿。明眸倒映出屏幕上單調的黑白字符,一抹苦笑在嘴角蕩開:“但可惜,好像只有你能陪着我。”

他完全沉迷于眼前的世界,以至于忽略了周圍忽然停下的歡呼聲。世界陷入沉寂,只剩簌簌腳步聲向他徐徐走去。

“喂弘樹。”

澤田弘樹擡頭,正巧對上一雙蔚藍色的眸子。

松田陣平逆光走來,被光暈勾勒出高挑的身影。他牽着幾匹大狼犬,威風飒氣,仿佛是這裏唯一的主宰者。松田身後,孩子們伸長脖子,目露羨慕。

松田陣平笑問:“現在是互動環節,要上臺一起玩嗎?”

松田陣平問完這句話,澤田弘樹聽到周圍傳來驚嘆和倒吸冷氣的聲音,他們小聲耳語,感嘆着澤田弘樹居然真的認識警視廳的人,他沒有在騙人。

澤田弘樹顯得有些局促,瞪大的雙眸卻寫滿渴望:“我可以嗎?”

松田陣平沒有說話,而是從高高鼓起的上衣口袋了揪出一只足月金毛。他把金毛遞了過去:“要摸摸看嗎?”

萩原研汪趴在松田陣平掌心,垂着四只小腳腳,氣鼓鼓的臉蛋上寫滿不開心,卻豎起尾巴開始搖擺。

萩原研汪擺爛一整天了,但如果對象是澤田弘樹,他很願意僞裝成狗狗的樣子哄他開心。

澤田弘樹把研汪抱進懷裏,開始撫摸他的頭:“這只小金毛叫什麽名字。”

“研汪,是為了紀念我朋友才起的名字。”

“這是松田警官您的狗?”

“不是,是部長的。”

“松、松田警官……”

一道稚嫩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和澤田弘樹同班的男孩子舉起手,“我也想摸研汪。”

“抱歉,不行。”松田陣平毫不猶豫直接拒絕。

“為什麽?”

松田陣平平靜地給出了事先準備好的臺詞:“因為這是警備部部長的私人犬,未經她允許,任何人都不準碰。”

他牽起澤田弘樹,在一雙雙眼睛的注視下緩緩走上臺。周圍再次響起竊竊私語,他們看向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嘲笑與戲弄變為羨慕和驚訝。

這個年紀的孩子,除了少數天生壞種,多數人的善和惡都過于純粹,瞬息萬變。

大家小聲地交頭接耳起來:“不是吧,弘樹和警視廳的警官居然熟絡到這種地步了。”

“他也沒騙人嘛。”

“切,澤田弘樹說的是‘認識這次到來的大人物’,邀請他上臺的人是走在隊伍最後面的警察,又不是開頭講話的警官,有什麽了不起的。”

“這倒是。”

……

零碎的低語鑽進澤田弘樹耳膜,他低着頭,臉上的情緒沒有太多起伏。

“弘樹,要不要試試?”松田陣平牽來一只站起來比澤田弘樹還高的狼犬,“對它發號命令。”

一名警員湊過來小聲道:“松田,這不太好吧。這批警犬經過我們專業訓練,只會聽馴養員的命令,馴養員不在場的情況下才會聽取穿警服人員的命令。先前上臺的孩子也都有試着讓警犬聽話,不都失敗了嗎。”

“沒事。”

“怎麽會沒事,這孩子可是被你親自邀請上臺的,要是失敗了,他得多丢臉。”

松田陣平沉默着垂下眼簾。他當然懂這些道理,但這是明日香安排他做的。雖然不理解,但明日香這麽安排,自有她的道理。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本該和他們一同前往的明日香被其他事絆住了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出現。

松田陣平甚至不知道明日香今天還會不會來。

松田陣平看向澤田弘樹,小聲道:“弘樹,風險你也聽到了,要試試嗎。如果不想,我可以改為其他互動,不會有人看出異常。”

講臺下,一衆師生已經交頭接耳起來,相互詢問着“怎麽還沒開始互動”的臺詞。

澤田弘樹看向講臺下方,掃過一雙雙曾對他抱有惡意的眼睛,而後笑着看向松田陣平,用力點頭:“我想試一試。”

他站到警犬面前,緊張地咽下口唾沫:“坐下。”

狼犬沒有動,只是朝他歪了下頭。

臺下登時發出失望的聲音。

先前也不是沒有人試圖命令警犬,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他們還以為被親自邀請上臺的澤田弘樹會有其他不同表現,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澤田弘樹壓制住不安,求助地看向松田陣平。松田陣平抿唇,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猶豫片刻,他答:“再試一次。”

他相信明日香。

澤田弘樹點頭,再次對警犬發號施令:“坐下。”

他面上平靜,心跳卻已經快似急促的鼓點。

狼犬依舊一動不動,吐着舌頭發出“哈,哈”的聲音。

臺下竊竊私語的聲音逐漸變大,澤田弘樹被置于燈光下,接受所有人的目光洗禮。松田陣平轉動眼珠,準備用動作悄悄向警犬發號施令,為澤田弘樹街解圍。

不等他動作,半人高的狼犬倏然收起懶散的姿态,衆目睽睽之下端正坐好。

“怎麽會!?”

現場一片嘩然,不僅是臺下的觀衆,就連臺上的警員錯愕地瞪大眼睛。

“是、是巧合吧?”

“一定是巧合,一定好警犬剛好想要坐下。”

異樣的情緒在心底竄動,那是一種比完成一段複雜代碼還要強烈的情緒,不斷沖擊着澤田弘樹的大腦。

驚嘆聲中,澤田弘樹垂落在腿邊的手指攥緊又松開,他深呼吸後再次開口:“起立。”

狼犬這次反應迅速,口令剛念到最後一個音節,它便唰一下站起身。它的動作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得衆人臉頰發疼。

這次再無任何自我安慰的借口,它就是在聽澤田弘樹的口令。

澤田弘樹笑着仰頭看向松田陣平:“松田警官,你看,我做到了。”

松田陣平本打算回應澤田弘樹,他剛挂起笑,餘光便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立正!”

講臺上,方才發表講話的男警員長呵一聲,挺起胸膛站好。若是換做平常,松田陣平是不屑于這種面子工程。但今天是對外展示日,來的人又是他欣賞之人,他願意做這種事。

臺上的四五名男警突然挺直背脊整齊地站作一排,他們并攏雙腿,警靴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音。

幾秒過後,清脆的腳步聲響起,有人順着門口的臺階一步步走來。

噠,噠,噠。

所有人伸長了脖子看向講臺後方,有些人甚至站起身,期望能早點一睹來者真容。

短暫但漫長的等待後,明日香背着手緩緩出現在衆人視野。她勾着嘴角,臉上是萬事皆在掌控中的漫不經心。

看到明日香的剎那,澤田弘樹驟然懂了“與生俱來”的含義。和周圍高大的男警相比,明日香的身子略顯單薄。但即便如此,在看到她的瞬間,一道無比清晰的聲音告訴澤田弘樹,她才是這裏唯一的上位者。

路過澤田弘樹時,明日香頓住腳步,側頭看向他。

她啓唇,用實際行動告訴所有人,澤田弘樹沒有說謊。

她說:“好久不見,弘樹。”

明日香眼底,一抹不易察覺的熒藍正漸漸消散,這是她強行命令警犬時殘餘的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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