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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11月7日。

天晴, 多雲，吹西南風。

明日香踏進警備部的瞬間，所有人齊刷刷轉頭看向她。

他們盯着明日香 , 卻又因為她的威嚴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明日香逐一掃過衆人，随即面不改色地大步踏進獨屬于她的辦公室。

她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麽。

四年前, 殉職的人不止萩原研二, 還有他帶領的一整支小隊。浩浩蕩蕩近十人，全部無人生還, 屍骨無存, 甚至連一灘血肉都沒留下。

不是只有松田陣平在難過，整個警備部和殉職警員的家人, 同樣也在難過。

明日香從來沒有因為萩原研二是警備部絕無僅有的天才而忽略其他人。

她只是……

找不到其他人的靈魂了。

警視廳森嚴的規則和等級制度把所有人牢牢束縛在原地, 但松田陣平不一樣。他是天才，聰慧過人, 被所有上級偏愛。他任性, 從入職警視廳時起就已經被默許亂來。

松田陣平孤身一人, 但他也背負了無數期望。

星星點點的祝願和祈禱成線, 鋪成路，蔓延在松田陣平腳下。

厚重的雲層似一只大手遮住天光。部長辦公室內, 明日香沒有拉窗簾也沒有開燈，整個人隐于陰影裏。

“明日香。”

萩原研二今天沒有變成小狗，他穿着殉職時的防暴服，坐在桌沿, 臉上是故作輕松的笑。

大概因為是忌日的緣故，又或者死亡時的回憶快開始洶湧, 作為地縛靈的萩原研二身上開始散發出淡淡的硫化物味。

“明日香。”

他不停重複明日香的名字，像在念一段咒語。

他又何嘗不是在求佛。

明日香就是他的佛。

明日香被念得煩了, 終于放下筆：“要去看松田嗎。”

萩原研二沒有回答。他仰頭看向天花板，被白熾燈灼得眼睛疼。

漫長的沉默後，萩原研二沖明日香笑道：“不了。”

他垂着眉眼，揚起嘴角，像在向家人炫耀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朋友：“他可是小陣平啊，不會有問題的。”

“哼，”明日香也笑了，她低頭重新開始翻閱文件，“是啊，我也堅信松田沒問題。他可是依靠野獸般敏銳的直覺和洞察力，差點讓我掉馬的男人。”

一番交談，萩原研二也放松了下來。

辦公室門卻在此時被敲響。

是機動隊管理官，四年前親自前往警校邀請松、萩二人入職爆炸物處理班的男人。

戴着眼鏡的男人膽子不大，經常被松田的惡人顏，或者明日香冷冰冰的眼神唬到。

但此刻，他像只磕了不服輸的鬥雞，在明日香辦公桌前站得筆直。

明日香睨來人一眼，視線重新落向受衆的文件：“刑事部确認炸彈位置了？”

“沒有。”

“那你來做什麽？”

機動隊管理官咽下一口唾沫，直勾勾盯着明日香的眼睛，不肯後退半步：“部長，我放心不下。”

明日香挑眉，擡眸看向管理官。她鎏光藍的眸子常年積雪，目光淩厲似要看穿面前的男人：“就因為這個？”

管理官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後退半步，又強行讓自己定在原地。他定定地看向明日香的雙眼，不可能後退半步。

明日香心知管理官不會輕易離開，于是丢下手裏的文件，十指交叉擱在桌上：“松田陣平是你親自招進來的，你應該知道他的實力。”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他和萩原都是天才，不然我也不會放下身段，親自去警校挖人！”

管理官攥緊拳頭：“萩原殉職的時候才22歲，正年輕。松田現在也才26，我真的很難不怕。”

管理官把後槽牙咬得咯咯響，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暴怒的情緒：“他們還有大好的年華！他們不該折在這裏！要不是我……！”

即将噴發的火山撞擊冰川，他垂下眼簾，情緒跌入谷底：“是我太沒用了。”

明日香一言不發地盯着管理官，泛冷的眸子微眯。

雲層被風推着緩緩前進，半截陽光灑進房間，在明日香周身留下道模糊的光暈。

她啓唇，冷冷道出管理官未說完的話：“機動隊現任管理官，于七年前執行任務時受傷，左眼近乎失去所有視力。自此，再無上一線的可能。”

“你想說，如果你沒受傷，萩原興許就不會死，松田也不用冒險。”

管理官一驚：“為什麽您會知道？”

“哼，”明日香揚起嘴角，笑了，“上任部長退休，SAT管理官是最有可能接替部長職位的人。他被我截胡卻依舊選擇效忠我，除了實力，還因為我有用心去了解你們所有人。”

機動隊管理官沉默少頃，低下頭。

明日香眼底的冰川些許融化，她重新翻閱起手裏的資料，淡淡道：“我看過你的資料，米花大學機械工程專業研究生畢業。以你的學歷，完全可以找一個安全的機械工程師的工作。”

她盯着管理官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訴我，二十年前你為什麽會選擇報考警校，為什麽要選擇這條意外可能還會比明天先到來的路。”

管理官攥緊拳頭沒有回答。

明日香不需要他回答。

她繼續道：“有人參加警校公務員考試只是為了獲得一份鐵飯碗。但你不一樣，以你的本事，随時可以求得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

“我……”

明日香咬重音節，字字振聾發聩：“你當初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加入警視廳，松田陣平就是抱着同樣的心情踏進機動隊。”

“多數警察在換上警服的那一天，就做好了殉職的準備。”

“我明白，但是……”

管理官死死咬住下唇，沉默良久才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明日香：“部長。”

“我不會去的。”

明日香道：“我現在是警備部部長，我得統籌全局。炸彈犯會在今天來襲，我必須在警備部坐鎮，随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

“到時候刑事部送來情報，發現警備部部長辦公室沒人，警備部群龍無首，你覺得這像話嗎。”

明日香看向管理官：“你能被上任部長提拔為管理官，難道是因為你前線沖得兇嗎。”

“……”

“我同樣不知道未來和意外哪個先來，不知道哪起案件會導致手底下的人殉職。你總不可能要求我，只要案子有危險，就一直出現在第一線随時準備撈人吧。”

“……您說得對，這不現實。”

明日香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資料：“行了，出去吧。”

事已至此，管理官再沒有辯駁的餘地，只能垂着腦袋準備離開。

下一瞬，房門被人從外面撞開，SAT管理官急切道：“搜查一課收到炸彈犯寄來的挑釁書，他們出動了！”

“！！！”

·

有了松田陣平，搜查一課這次反應迅速。他們甚至在收到挑釁書的瞬間推理出炸彈的位置。

明日香拿到挑釁書複印件并推理出坐标時，松田陣平已經抵達杯戶購物廣場。

一支□□處理班小隊已經坐着廂車趕往現場，明日香坐在廂車副駕，手裏握着正在播放現場直播的平板。

畫面裏，握着話筒的女記者正字正腔圓地播報着現場信息：“我們得到消息，一名刑事部的男警已經坐上了放有炸彈的摩天輪，現在——”

“砰！！”

一聲巨響打斷了女記者的報道，氣流卷起火舌，向四面八方撲去。

女記者披肩的長發被海草般掀起在空中，她被熱浪推着踉跄幾步，發出惶恐的驚呼。

直播鏡頭也在爆炸沖擊中來回晃動。

過了幾秒，攝像大哥才重新穩住身形，把鏡頭拉向女主持身後的摩天輪。

“我們可以看到，摩天輪現在已經停了下來。”

……

通往杯戶町的路上，試圖從杯戶購物廣場逃離的私家車把城市道路擠得水洩不通。

但在注意到閃着警車燈的機動隊廂車時，螞蟻般排成長龍的私家車紛紛往人行道的方向擠，在馬路中間讓出一條狹窄但能勉強通行的通道。

負責開車的男警踩着油門，額頭滲出一層冷汗。

記者無法從警視廳那裏獲取深度情報，只能進行簡單的現場直播，但有明日香坐鎮的警備部卻對刑事部的動向一清二楚。

摩天輪·操縱室被炸毀，裝有炸彈的72號轎廂被固定在半空。幸好松田陣平是絕無僅有的天才，機動隊不擔心他是否能完成拆彈工作。

明日香出現時，在場的刑警慌亂了一瞬。東京以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過爆炸案，但這是第一次有部長級別的人親臨現場。

明日香用眼神勸退試圖上前采訪的記者後，大步走到現場負責人目暮警官面前：“現在什麽情況。”

“喲，部長，你怎麽也來了。”

松田陣平的聲音混着電子雜音從不遠處傳來

明日香回頭，正好對上佐藤美和子的視線。佐藤舉着一部打開免提的手機，屏幕上赫然寫着「松田」和「通話中」的字樣。

佐藤美和子把手機遞給明日香，只聽電話那頭的男人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錯：“放心好了，這種程度的炸彈，只需要三分鐘就搞定了。”

“搞定這起案件，我就回你那裏。到時候——”

松田陣平頓了頓，倏然改了副嚴肅的口吻：“勇敢的警察，我要稱贊你的勇氣……”

“在爆炸前3秒，我會顯示一個提示，告訴你另外一個更大的煙火的位置。”

明日香蹙眉，隐約猜到什麽，一顆心緩緩下墜：“什麽？”

“是炸彈液晶顯示屏上顯示的文字，”松田陣平冷哼一聲，“很明顯，犯人一開始就打算把某個警察困在摩天輪的轎廂裏。”

明日香沒有說話，她垂下手，仰頭看向72號轎廂。

雲卷雲舒，天空碧藍如洗，是個适合郊游的好天氣。可笑的是，松田陣平即将死在本該是帶來歡笑的摩天輪裏。

松田陣平的聲音還在繼續：“部長，你應該也看過那封挑釁書吧。如果是你，一定已經猜出下一個地點是醫院了。等我看到最新提醒，再——”

松田陣平倏地頓住嘴邊的話，改口道：“我這邊有客人，一會再聯系你。”随即挂斷電話。

72號轎廂內，神奈遙倏然出現在松田陣平面前。

轎廂高度不夠容納成年人直起身，神奈遙坐在松田陣平背後。她冷得像一尊雕塑，平靜的海面下哀切翻湧。

“是你啊。”

松田陣平随意地掃了一眼便收回實現：“來做什麽。”

他咬着根煙：“雖說轎廂內禁止吸煙，我也不該讓你吸二手煙，不過我快死了，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神奈遙倏然收緊下颚線，表情又冷了幾分：“松田陣平，你知道還有人在等你嗎。”

松田陣平低頭不停在手機鍵盤上擺弄：“你們幽靈警察果然消息靈通。”

液晶顯示屏上的數字已經跳到「00:30」

神奈遙問：“你在給誰發信息。”

“萩，不能給他報仇了。”

“萩原要你活着，而不是報仇。”

松田陣平只是笑笑，沒有回答。然後扭頭看向窗外。

72號轎廂離天空極近，風吹過時，轎廂輕微晃動。但好在這點震動不足以啓動炸彈裏的水銀汞柱裝置。

松田陣平突然道：“今天天氣不錯。”

他滿臉坦然，甚至有心情勾起嘴角：“你說，我死了以後，是不是就能見到萩了。”

神奈遙答：“也許你會在7天後消失。”

“消失？”

“98%的死靈都會在七天後消亡。”

“說不定我可以加入你們幽靈警察，你覺得呢。”

神奈遙沒有回答，她臉上浮起一絲愠怒，随即垂下眼簾。

松田陣平問：“你在難過？”

神奈遙唇瓣翕動，半天沒有擠出一個音節。

她想過松田陣平會死，死于某次兇險的案件，或是病老死去。但沒想過他會死在這裏，死在這起爆炸案裏。

明日香查閱過東京過去十年的犯罪記錄，挑釁并主動向警察發起襲擊，這是頭一遭。

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偏偏被松田陣平遇上了。

炸彈犯的目标一直很明确，要麽炸死警察，要麽搞臭警察名聲。

明日香不會被炸死，她可以代替松田陣平守在炸彈旁邊，把顯示器上的內容傳遞給警方。

但明日香沒辦法把松田陣平從摩天輪裏送下去。

她不會飛，也不會空間傳送，不然也不會借助正義手冊的力量把這具身體投放到摩天輪裏。

“只剩十秒了，你還不走嗎。”

神奈遙用行動給出了回答，她坐在原地，一瞬不瞬盯着松田陣平。

“随便吧。”

顯示屏上出現文字，松田陣平擰眉，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靈活的手指快速按動，寫着下一個爆炸地點的信息被順利發送出去。

倒計時結束的瞬間，松田陣平笑了。

萩，我終于可以來找你了。

……

一聲巨響，火光把天光映成夕陽般的紅色。金屬碎片從天而降，被爆炸蹦出十幾米遠。

底下圍觀的人群尖叫着散開，新聞記者難過到捂着嘴發出嗚咽。在場警員仰着頭，眼睛被刺眼的光灼出淚。

明日香只瞥了一眼便拉回注意力，她提高音量冷靜道：“別發呆！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刑事部疏散人群！警備部繼續檢查周圍是否存在其他危險品！”

衆警察忍住即将奪眶而出的淚，又或者已經淚流滿面，他們挺直背脊：“是！”

他們沒時間為松田陣平的死而難過，也沒心情計較明日香是否越權管理刑事部，他們還有必須做的事。

身為警察，他們居然連停下來為松田陣平默哀這樣稀松平常的小事都做不到。

“叮咚。”

短信提示音。

明日香低頭看向手機。

是松田陣平發來的。

「米花中央醫院。

我喜歡你，明日香。」

明日香低下頭，淩亂的長發遮住她臉上的表情。

幹冷的西北風吹過，不該會冷的明日香竟然意外地覺得今日的有些刺骨。

她近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愚蠢……”

極淡極淺，但又充滿憤怒。

她沒有猶豫，扭頭沖機動隊道：“立刻聯絡在警視廳待命的B小隊！米花中央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