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火溪逢1

第十回 火溪逢1

第十回 火溪逢

尋雪墨冰釋前嫌,

憶峥嵘千裏追燕。

“行雲……楚行雲?”

宋長風看着面前人死死盯着這塊玉,神色略微反常,不由得低聲喚他。

楚行雲猛地回神,含糊應了一聲。這三兩天裏接連發生的事實在太亂,無數個問題在腦海中翻滾盤旋,連他都有些吃不消。

回想前日───三月十五,賊人偷入府,千金遭失貞;三月十六,鬧華樓蒼林幻境,山奸夜李家滅門;三月十七,六爻屍卦陰陽魂共體,天陰血蟲真假窮奇玉。過多的人與事盤根錯節,仿佛蔽日密林,又似乎僅是冰山一角。楚行雲只覺得千頭萬緒攪成一團漿糊,黏在腦仁上發酵。弄得他隐隐發暈,唯有這窮奇雕紋清晰無比,像是被人拿着把刀,在腦溝回上一筆一劃地刺進去。

再要細看這墨色玉璧,驚詫之餘,心頭竟又猝然湧起一股狂熱的波動,那種莫名劇烈的瘋狂勁,似乎源于謝流水,宛若風刀血雨般暴虐地灌進胸口,嗆得楚行雲喘不過氣。

他試圖用心力強壓下這種波動,不讓謝流水的情緒影響自己,但這由靈魂同體引發的共情感強烈得讓他難以自控。體內這家夥此時雖默然無言,但卻受了刺激般異常躁動。

“你……能不能平靜點?”楚行雲在心裏發問。

倏忽之間,謝流水将一切情緒退潮般收得幹幹淨淨,轉而恢複了那種輕浮欠揍的語調:“楚美人這是能跟我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楚行雲不再理會,只是微微低下頭,錯開眼前宋長風關切的目光,緘默着垂眼看玉。

“……能看出點什麽嗎?”宋長風靠近了些,低聲問道。

楚行雲佯作沉思狀,接着微微搖頭,此時若真和宋長風攤開說,那什麽局、什麽四塊玉、連謝流水現在跟他靈魂同體着估計都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下去,況且,他本能地不想和別人提起十年前那個人的一切,因而也從沒人知曉那半塊殘玉的事。

思量片刻,他收住心緒,略顯無奈道:“我實在看不出什麽,只是這玉上雕刻甚奇,又被人如此用心地藏着,想必是有玄機的,不如找個玉石行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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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找。”謝流水突然出聲,“這玉,就是送給你們的見面禮。”

“你什麽意思?”

謝流水笑而不答,反問道:“這小屍體大晚上如此可愛地爬來送禮,你們都不犒勞它一下嗎?難為它能這麽精準地把禮物送到。”

楚行雲頓時蹙眉,先前一直覺得窮奇玉是事态之關鍵,必是多人争奪的焦點,該是被藏得越緊越好,因而愈發不能理解這屍爬之由。滅門重案,以宋長風和王大人的官位肯定得來管,及了晚間定是嚴加守衛,屍體一爬,必然引起騷動,到時不論是宋長風還是王大人,肯定會從頭到腳地細查,這屍肚裏的窮奇玉也跟本瞞不住。可若這破肚放蟲的裝置本就是用來直白地送玉……

“聽你之前所言,這窮奇真玉如此重要,就這麽拿來送人?”

“楚俠客,有些東西越是玄妙、越是隐秘,就越是要讓它回到江湖中去,否則藏在密室暗窖裏,總跟那青岩冷石為伍,怎能掀起風浪來?你瞧,無拘無束的楚閣下,您不就正一腳踏進渾水裏來了嗎?”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拿宋家和王家的勢力當跳板,要把這窮奇玉的消息高調放出來?”

“一種猜測。倘若我截到的密信上所言屬實,窮奇玉就是被藏在李家,那滅門之後,如果來查案的沒找到,可就算是埋沒了。即便找到了,沒有局中知情人在,很可能只會被當做一件名貴的玉石,并不會引人注意。可若藏在這屍體裏,到了晚上,一動一爬來一出大戲,那可就像今夜這般精彩了。”

楚行雲頓時冷然,隐隐升騰起一種不安,瘴氣般缭繞心頭。七年前的侯門案,到如今的李家案,兩起滅門,究竟有多少勢力混雜其中。從宋長風的反應上看,他應沒見過什麽窮奇玉,但不知,是不是宋家上上下下,也都沒見過。

“……行雲,行雲!你沒事吧?這一整天太累了?”

宋長風見他竟接連晃神,心下十分擔憂。更何況,他還未弄清昨夜楚行雲到底去了哪。雖然他自言只是被不落平陽的幻陣牽制,并且也确實安然歸來。但若此言屬實,那不落平陽的行徑就十分蹊跷了。華碧樓一事很明顯是他早有預謀,先毒馬,再下藥,借薛勢,鬧華樓,如此費盡心思,難不成就為用幻陣困人?

“我沒事……”楚行雲擡手捏了一下太陽穴,宋長風霍然一怔,一把抓住他的手───

那指尖處,已然發黑。

“怎麽弄成這樣的?你……碰過那蟲?”

“唔……我……”

楚行雲對着宋長風焦急的神情,一時說不出話來。先前在府門為那受傷之人二指夾蟲,想必是沾了毒,只是後來感覺疼痛止了,便沒再管,不料就一會的功夫,竟這麽嚴重了。

“疼嗎?”宋長風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指尖。

楚行雲搖搖頭:“不怎麽疼,待會給決明子看一下就好。”說着,不動聲色地想抽回手,卻再次被握住。

宋長風最見不得楚行雲這般不把傷口當回事的态度,從懷裏掏出一塊幹淨的雲紋巾帕,撕成細條──

“我自己來就好……“楚行雲左手想伸過去接,卻被宋長風止住了。他又從袖裏取出個綠玉瓶,分別倒出兩粒藥放在細條上,右手隔着布将那藥丸碾碎,左手拉着楚行雲的手,握着,一點一點、輕柔地将他的掌撫平,然後把那細條慢慢地覆在指尖上,微微調整,讓藥準确地敷于毒處,再仔仔細細地開始包紮。

謝流水在體內簡直沒眼看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撇過頭去瞧庭院裏那群手忙腳亂的官兵。

自有人被咬後,衆人都小心了許多,但似乎過于驚怕而顯得有些可笑。血蟲蹿過來時就像熱鍋上的猴子跺起腳來蹦得老高,生怕被碰到,待血蟲溜過去,才弓腰拘背,長臂猿那樣捏着火把,抿緊嘴顫抖着捅一下,動作極是滑稽。

而唯有一人看起來不那麽狼狽,自待在前院一隅,似乎圈地為界,先是站立不動,待一群血蟲離他近了又近,突地将手上火把往腳邊猛晃一圈,将一票血蟲燒死,再用幾個精準的點、碾、轉、撩,狂風掃落葉地把餘蟲也一并清了,動作娴熟利落,行止之間,還隐隐帶些游刃有餘的韻味。

謝流水再想去細看那人面容,卻聽得門外傳來一聲高呼:“宋大人────”

只見一位瘦小的官兵跳進來,見了滿院的血蟲,驚恐異常,像只受驚的青蛙又跳出去,在那府門高檻處逡巡不敢進,幾番張望,不知所措。

宋長風此時已包紮好了中指,楚行雲見狀便一點點把手收回,自己用左手開始處理食指尖的毒,示意他去忙正事。宋長風略微無奈,起身走向府門,回道:“何事?”

那小子畢恭畢敬地答:“宋大人!展大哥讓我再來報聲平安!現在天陰溪的蟲基本清幹淨了,也沒再有人死傷,請大人放心!”

宋長風點點頭,又道:“這山火還需多久能滅?那邊人手夠嗎?”

“回大人的話,人是夠的,先前被咬着的幾位,傷口拿了山民的草藥處理,都已經好了,這火,展大哥說只燒了蟲不夠,還得再燎一把蟲窩,等把這蟲斬草除根,火便能滅下去了。”

宋長風神色微帶贊許,道:“我跟你們展大哥交情不淺,他做事向來很靠譜。只是你前面說,那些被咬的人都好了?你們用的是什麽草藥?”

“這……這我也不清楚,就是一些山民給的草藥。說實話,真是有奇效,本來傷口發黑還腫得老大,敷上去不一會兒,全消退了!再過段時間,就都好了!”

宋長風一聽此話,心下甚喜,忙回身喚行雲來。想着他指尖處雖已敷了藥,但終是治标不治本的,那發黑的顏色看得他心裏都慘然。就算等到神醫決明子來,也肯定是先全力救治那重傷之人。像楚行雲這種小毒傷,時間一長,就易擴散,嚴重點甚至會神經壞死,與其讓他在這白白等着,倒不如随這報信的上山,去敷展連那的草藥。

楚行雲倒沒什麽異議,臨走時看了一眼躺着的重傷者,補道:“我去去就回,正好看看那邊草藥還夠不夠,能帶些給這人。”

宋長風溫和地笑了笑,覺得心頭有點暖。

楚行雲随這報信的小子一同走,這天陰溪就在李府後山,以前還同展連一塊去那兒打過獵,山勢不陡,路也好走,只是現已深夜,山風幽咽,樹影婆娑,看不出白日裏的蔚然麗景。身旁這少年估摸着十五六歲,倒是個話唠,一路上一口一個展大哥叽叽咕咕地叨個不停,楚行雲也沒怎麽細聽,他正忙着密切研究謝流水。

很明顯,這人不只是一個采花賊那麽簡單,一肚子不知藏着多少秘密。但惱的是,自己沒辦法保證這家夥吐出的都是真話。不怕全說謊的,就怕這種分明知曉內情,卻要來個三分真心話、七分瞎扯淡,最能忽悠得人摸不着東西南北。他思量着,這淫賊既已附在體內,那也算得上是個附屬品,應是要由着自己支配的,不知可否通過精神對其靈魂進行施壓或毆打,逼他把知道的東西像倒豆子般吐出來。

謝流水感覺自己似乎已成功引起了楚行雲的注意,有一種來自宿主的壓迫感隐隐環繞着他,他沒說話,倒是悠悠閉上眼,享受這種全身、心的“關注”。

沒等行雲想出掌控謝流水的計策,就聽身旁的少年喊道:“到了!到了!就是這了!左拐進去就能見到展大哥了!”說着,回頭朝楚行雲一笑,“本來夜這麽深,我還挺怕會迷路的,幸好有個人陪着,楚俠客,這邊請!”

說完,他便從山路岔口拐進去,楚行雲正準備跟着,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他環顧四周,黑夜同樹影膠着,成了化不開的濃墨,雖看不清周邊地形,但他仍清楚地記得───

來天陰溪的路,是沒有岔口的……

“你等等!”楚行雲厲聲喝道。

那少年全不理會,自顧自地向前走,楚行雲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

“你是什麽人?”

被拉住的少年突然反手擰住楚行雲,接着他慢慢轉過頭來

楚行雲瞬間渾身冰冷,仿佛有只手攥緊了心髒。

眼前這少年,并不是任何人,切确地說───

他沒有臉。

那張沒有五官、只有肉的臉,卻不知從哪發出了聲音,仍在笑着說道:

“楚俠客,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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