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變形記1

第二十四回 變形記1

第二十四回 變形記

曾經此中有真意,

夢作飛鳥相與傳。

“你好哇!”

謝流水驚了一下,誰在叫他?

“我來找你玩啦!”

謝流水想看看是誰,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他全身又冷又痛,像掉進了插滿尖刀的冰窟窿,掙紮翻滾不得脫。

“為什麽不理我呢?”

忽而伸來一只溫暖的手,謝流水縮了一下,躲開,但漸漸覺得并不危險,于是往手心裏蹭了蹭,他緩緩睜開眼——

陽光和暖,眼前,是一張巨大的楚行雲臉。

準确而言,是一只七歲的小行雲。

雲腦袋從盒子外邊探進來,伸出手,一把抓住謝流水的大尾巴,摸一摸,稚嫩的小臉笑起來,甜甜的:

“好可愛啊,毛茸茸的!”

……大尾巴?

謝流水低頭看了看自己:似鼠卻玲珑,尾大躍松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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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松鼠。

謝流水一頭往盒子壁上撞去,他不要做這個夢。楚行雲這種人,二十三歲老大一頭,都養不清楚自己,家裏亂成那狗窩樣兒,現下七歲小屁孩一只,怎麽可能養得清楚松鼠,鐵定是把小動物們抓來玩去,最後給玩死了。

果不其然,小行雲一把揪住謝松鼠的大尾巴,将他倒拎起來,興高采烈道:“小松鼠,來,給你蓋一個小雲章,以後你就是我的了!”

不由分說,就拿起一枚印章給謝流水蓋戳,謝松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上被印了一朵小雲,雲裏還寫着一個大大的“楚”字,也不知是誰給楚行雲刻的章。小行雲倒退了幾步,自己欣賞了一番,很是滿意,伸手摸了摸只屬于自己的小雲鼠,絨絨的、雪白的肚子,越看越可愛,他滿心歡喜地将謝流水裝進籃子裏,一蹦一跳地跳出家門。

謝松鼠雙手耷拉在籃子邊緣,百無聊賴,不知為何自己變成這樣,難道是那頭楚行雲夢回七歲養松鼠?真實記憶裏的活松鼠才不會由着人玩弄,揪尾巴蓋章時肯定死命掙紮,弄不好還咬小雲一口,這樣的夢追憶起來甚不美好,于是就抓他這個外來魂去成全一下?

七歲小童楚行雲,歡天喜地玩耍去,裝松鼠的籃子都舍不得只是提着,要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邊走邊跟他的小雲鼠說話:

“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個被我蓋章的小動物,以前養的那些都不如你可愛,只有我最最喜歡的東西,才有蓋小雲章的資格。你要感到驕傲。”

“……”

謝流水聽得既無語又好笑,只見小行雲把籃子舉起來,一本正經地盯着謝松鼠,說:

“蓋過了小雲章,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後,我會保護你的。”

明知不是對自己說的,謝流水卻莫名覺得有一點感動,可還沒品出味兒,又聽小行雲道:“不過呢,做我的小弟,你也要會一點本事,來,今天教你上臺階。”

不容置喙,楚行雲就将謝流水抱出來,放在地上,讓他的兩只前爪搭在山邊小徑的石階上,耐心教導:“你看,先這樣,伸手撘住,然後肚子用力,接着後腳一瞪……”小行雲剛想去拖一把他的松鼠,将他往上一頂,結果謝流水一發力,蹭蹭蹭,連瞪數階,一扭頭,蹿爬上松樹,跳進山林的懷抱。

不管了,他要醒過來,不要待在這做夢,聽一個七歲頑童發號司令。

然而雲夢不由水,謝流水覺得自己已是回歸山間,如魚歸海,楚行雲再不能找到,然而下一刻,小行雲的腦袋就出現在樹下,笑嘻嘻地往上看——

忽然,楚行雲叫了一聲:“小心!”

話音剛落,身為松鼠的謝流水,莫名其妙地,竟然就從樹上掉下來,被小行雲接了個正着,他九分高興一分愠怒地戳了戳小謝的絨毛:

“為什麽要亂跑,和我呆在一起不好嗎?”

謝流水真想把眼前小行雲說的話,一條條記記錄在冊,往後楚行雲再給他甩冷臉看時,就把《雲語》摔他面前。小行雲抱着謝松鼠,邊走邊道:“我以前教我的小白兔們爬石階,辛辛苦苦苦教了十天大半月,它們才勉強會上下臺階,好笨哦!沒想到你這麽聰明,不愧是我的小雲鼠!那今天只好先教你明天的訓練:跑輪子。”

說着,楚行雲手裏就有了一個跑輪,莫名其妙還多了一些他的小夥伴,不知從哪鑽出來叫着:“楚哥!”圍成一圈,道:

“哎,你又弄來一只小動物啊?好可愛!”那人說着就要來逗一逗謝松鼠,小行雲一把打開他:

“不許碰。”

“哼,了不起啊,小氣吧啦雲。”

“你想要我下次可以幫你抓一只,但這只是我的,你不可以碰。”

“真的?一言為定啊,你一定得幫我抓一只。”

“嗯。”

另一人湊過來道:“這是松鼠啊,我和我弟都養了一只,就上次給你們看的,小黃和小黑。哎對了,楚哥,你這只叫什麽?”

楚行雲一本正經地回:“平雲君。”

“……什麽?”

“我說,這只松鼠叫平雲君。”

“這是松鼠的名兒嗎?”

小行雲不以為然:“這是我賜他的封號,只有被我選中的松鼠才有資格這麽叫,聽起來就像是個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一般的松鼠,那就只配叫小黃小黑咯。”

謝松鼠被楚行雲捏在手裏,不可逃脫,于是雙手合攏,叩謝雲恩。

“是是是。楚哥的松鼠就是厲害,可是話又說回來,你這只松鼠有什麽特別的啊?看起來傻頭傻腦的。”

謝松鼠躺在楚行雲掌心裏,享受無上雲寵,楚行雲根本不理那小子,只對謝松鼠道:“我要開始數了!你必須跑夠三百轉!”

說罷,就将小謝放進跑輪裏。

謝流水心想:我就不跑你又能奈我何啊?沒想到這只松鼠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小行雲一聲令下,兩條後腿情不自禁就開始噔,輪子呼啦啦地轉起來,小行雲在一旁看得高興,與一衆小夥伴拍手稱好。

那輪子越轉越快,謝小鼠越跑越累,看着身旁的楚行雲,真是越看越讨厭,醒時為你出生入死,夢裏為你跑輪三百,這麽欺負人,不活了不活了!

謝流水用前肢使勁紮了紮自己的臉,為何還不醒來?明知是夢卻不可醒,真他媽難受。好不容易跑完了輪子,還沒結束,楚行雲又帶着他滿村裏轉悠,逢人便要炫耀一下謝松鼠肚子上的小雲章,楚行雲一票小夥伴都知道了,楚哥有了個新寵:一只松鼠,喚作平雲君。

天色在謝松鼠的期待下,終于一寸一寸地暗了,傍晚時分,小行雲要回家了,謝雲鼠被他捧在手上,帶回去。小雲回家第一件事,不是進家門,而是從狗洞裏溜到鄰家院裏,采了一大袋桑葉,溜回自己屋中,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罐子,打開,放到謝流水面前:

“你看!我的蠶寶寶,很可愛吧。”

軟軟白白,咯叽咯叽,一爬一爬,謝流水對這種東西實在是敬謝不敏。

楚行雲拿出一個紙板,自說自話:“我每天傍晚都會跟我的蠶寶寶玩。喔,對了,我最近給它們新想了一個游戲,叫作抛高高。”

說着,他将一只只蠶從罐子裏倒出來,放在紙板上大幅抖動,讓它們高高彈起,又重重摔落,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蠶寶寶們從高空飛下,摔了個短足朝天,努力爬起來,還沒站穩,又再次被抛高、摔下……小行雲興致勃勃地看着它們仰起頭部,一點點艱難地扭動軀體,以此為樂,樂此不疲。

玩完了,小行雲轉過頭,對謝松鼠微笑道:“你不要妒忌,很快,我也會想一個游戲,到時候我們一起玩兒!”

可算了吧,謝流水聽得膽戰心驚。接着小行雲又不知從哪掏出一本破爛冊子,攤到毛絨謝的眼皮子底下:“給你看,我畫的蠶寶寶觀察日記。我從它們還是卵的時候開始記錄,養到現在馬上就要吐絲結繭了!到時候變成蛾子就可以再生一堆小蠶寶寶卵給我。”

楚行雲一頁一頁向謝流水展示自己醜陋的畫,平心而論,雖醜,但是很用心。每一只蠶的斑紋都畫了,每一次蛻皮都記了,說這孩子不喜歡這些蠶吧,也不是那麽回事兒,可說他喜歡吧,這些蠶被他養着,還真挺痛苦。

小行雲滔滔不絕,仿佛要把這一生的話都說盡,俨然把謝松鼠當成個朋友,然而,楚娘突然站在小行雲背後:

“楚行雲!你又在外面抓這些亂七八糟的回來!”

“娘——”

“這什麽東西啊!我的天,松鼠!你怎麽能去抓小松鼠呢?”

“我……我……”小行雲說着,眼睛就紅了。

楚娘見孩子似乎認識到了錯誤,于是放軟了聲音,溫柔道:“好孩子,你想,小松鼠也有爹娘,你這樣把它抓走,它們骨肉分離,你覺得好嗎?”

小行雲手捏衣角,咬着下唇,憋了一會,叫道:“我不管!我抓到的就是我的了!”

此話一出,楚娘那臉就要青下去,楚行雲見了,趕緊改口道:“娘——就這一次嘛,我就抓這麽一次,我們養嘛——”

“不行!必須放回去,家裏不可以養松鼠,你每次說要養要養每次都是我在替你照顧,你的小兔子、小竹鼠,哪一次你自己喂過!”

“我會喂的!這次我一定自己喂,娘——讓我養吧,我的蠶寶寶就養的很好——”小行雲一邊求饒,一邊把蠶罐子推到母親面前,楚娘往後縮了一步,她怕這些蠕動的蟲,大聲道:“蠶寶寶我最開始也堅決不讓你養,是你發誓說絕對是最後一次養,我才勉強同意的,現在又要養什麽松鼠!你個壞東西,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趕快!哪裏抓來的給我放回去!”

“我不!我不要!”

“你這孩子怎麽講話不會聽的啊?快一點,不要讓我拿藤條來。”

小行雲憋着眼淚:“娘——”

“別叫了,沒用的,松鼠不可以養,你養了不到幾天就被你玩死了,殘害小動物。”楚娘厲聲講完,又蹲下來,抱了抱他,“乖,阿雲聽話,把它放生,你看天這麽晚了,你都知道要回家,它肯定也想家了。”

“他以後就住在我們家,不好嗎?”

“傻孩子,松鼠怎麽會喜歡人的家,你試一試,你把它放到院子裏,兩下半就跑掉了,理都不會理你的。”

楚行雲癟起小臉,嘟起小嘴,一臉的不高興,可是又無可奈何,抱起小謝松鼠,把他放到後院裏,低着頭,說:“你走吧。”

說完,立刻掉頭跑回屋子裏,估計大哭大嚎去了。

謝流水蹿上樹枝,躲起來,偷看雲。

過了一會,小雲打開後院門,跑出來四處找、看,他的小松鼠,獨一無二的小雲鼠,真的跑掉了。

小行雲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吸溜吸溜地要掉淚,在他想象中,平雲君還會在院落裏,沒有走,還在等他。

可是沒有,院落裏空空如也。

楚行雲不知為何,好生氣,一頭往後院林子裏跑,瞅準了一顆高木,猴子上樹般就蹿了上去,越爬越高,毫不膽怯,坐在枝頭,看夕陽西下。

越看越難過。

謝松鼠躲在樹後面,瞧小行雲這一天,興高采烈出門去,垂頭喪氣回家來,于是一偏腦袋,露出毛茸茸的一個頭,小爪子敲了敲樹幹。

楚行雲不經意間擡頭,大叫一聲:“平雲君!”立刻轉悲為喜,一手抓過謝流水的大尾巴,把他抱到懷裏,甜甜地笑起來:“太好了!你還在啊!”

謝松鼠靠着行雲稚小的身軀,心想,反正是夢,誇張一點也沒什麽,于是他拿出一個松果,遞給小雲。

“哇!給我的嗎?”

謝松鼠點點頭。

黃昏,夕晖映得小行雲一張俊臉紅撲撲,他高興壞了,一把抓過松果,愛不釋手,過了一會,又把果子放下,問:“我吃了,那你怎麽辦呀?”

謝流水忽而從大尾巴後面又掏出了一個果子,朝他晃了晃。

小行雲甜甜地笑起來,伸出手,摸了摸謝松鼠的腦袋。

這只手很小,但很溫暖,謝流水不禁想:

要是楚行雲就這麽一直無憂無慮地長大,多好。

沒有饑荒,沒有錢老爺,沒有不夜城,沒有十陽武功,沒有宋家以及之後所有的一切。

就和他的家人,在這個小小的村子裏,永遠永遠……

“咦?平雲君,你為什麽不吃啊?你自己摘的松果呢。”

謝流水回過神,楚行雲一手捧着他,黑溜如荔枝核般的眼睛,正盯着他看,謝流水委實有點受不住,只好轉頭看夕陽,拿出作松鼠的本分,抱住松果,嘎吱嘎吱。

一人一鼠,享食松子笑,坐看晚霞風。

忽然,樹枝上的小行雲說:“這裏好黑,我好冷啊。”

謝松鼠心中稱奇:此時才日薄西山,何來好黑?

“好痛苦,你也是吧?”

謝流水心中皺眉,這孩子是傻了嗎,在說甚麽胡話。

小行雲低頭,看着他,忽然抓住松鼠的大尾巴,喚了一聲:

“謝流水。”

霎時盈天一潑墨,将四周的一切盡數染黑,一股黃風襲來,将謝流水甩出去,接着掼到在地,然後什麽東西一合,“啪”地一聲,掉在身邊。

是一本書。

一本全黑的書,被鎖鏈鎖住,謝流水勉強從地上站起來,眼前是一長溜書架,謝流水認得,上次他夢裏看到楚行雲村中饑荒,就是在這,只不過這次他似乎站在書架背面,這裏的書,全是黑封皮,鐵鎖加身。

謝流水嘗試再去觸碰,被狠狠彈開了,打到地上。

禁止閱讀的記憶。

每個人自然都有一點不想回顧的過往,謝流水也沒有撕開傷疤去窺探裏邊血肉的癖好,于是準備轉身去書架前面,看看小行雲以前在村裏的可愛事。

沒走出幾步,身後的書架,另一本書兀自飛出,懸空而停,瞄準謝流水,狠狠砸中他後腦勺。

謝流水迎面往下倒,那本書霎時攤開書頁,接住他,驟然,一股巨力将他往書裏狠狠按進去……

“哎,聽說了沒?前兩天老爺罰了一個小孩,關在地窖裏。”

“是嗎。”

“啧,我在老爺跟前跑的還會不知道?你是沒看見,那打得可兇了啊!那孩子這邊腫一塊,那邊青一塊的,就給扔進去了,怪可憐見的。”

“可憐的人,天天都有。”

“你說你這人!怎麽就沒一點同情心,八九歲的小孩,這麽幾天不吃不喝的,待會要是死了可咋辦哝!”

“你我也不是收屍的,操那份心幹嘛。”

說者見說不通,只好搖頭走了。然而聽者并不似面上那般冷面,此人名叫李柴,是個瘸子,小時候被人打殘,聽得有孩子也這般遭遇,心下不由得生了一絲同情,然而這絲同情實在太細,不值得他去注意。

又過了一會兒,管事兒的走來:“李柴,去!去那小地窖裏送份飯菜。”

李柴依言行之,領飯時和庖廚聊了兩句,問起那孩子到底當的什麽差,犯了什麽事兒,這麽罰。

廚子有點暧昧地笑起來:“還能當的什麽差啊,小兔子,沒伺候到位呗。”

李柴提飯的手一滞,那絲線般細的恻隐之心,忽而斷了。

他提着飯,從小門進入地窖,站在半光半影裏,一面想起自己小時候被人毒打的樣子,一面想起這些小兔子吃好的穿好的,沒臉沒皮待在院落裏不用幹活。

最後他将飯菜撈出來,拿在手上,開了機關,移開地窖的磚,伸進去,給裏面的人吃。

餓瘋了的小行雲把臉埋進去,毫無防備,李柴一手伸着讓他吃東西,一手伸進去,抓住他,揪他的頭發,把他當作小時候欺負自己的家夥,打罵報複。

反正這小鬼無處伸冤,只能在這地窖裏等死。

李柴開始喜歡送飯了,一次送的比一次勤,他小時候被人打瘸,長大了又因為瘸被人看不起,在府裏地位低`賤,任誰都敢來踩他一腳,只有……只有欺負這小鬼頭時,他才能找到一點信心。

地窖裏的楚行雲作了好幾天出氣包子,他不喊不叫,只是好好吃飯,恢複體力,接着開始沒日沒夜地摳磚,地窖的牆體很厚實,但功夫不負有心人,楚行雲終于摳出一塊鐵硬的青石磚。

李柴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天有些熱,他也有點熱,這份熱讓人覺得煩躁,別人煩躁,就把氣撒在他身上,他煩躁,就來送飯。

照例,開機關,移地磚,抓一團飯菜,把手伸進去,然而并沒有人來舔食。

李柴沒有多想,也沒有防備,他又把另一只手伸進來,喝道:“喂,來吃飯了。”

說時遲那時快,楚行雲手起磚落,對着伸進來的雙手,狠狠砸下去,——

“啊————————!!!”

李柴瘋了般尖叫,不知裏頭的小鬼動了什麽手腳,他雙手被卡住了,怎麽拔不出來,楚行雲拿着磚,關門打狗,不停地往下砸,一下、兩下、三下……。

直到砸得稀巴爛。

那雙手十指盡斷,血肉模糊,徹底變成兩團粉肉泥。

外邊,再無聲息。

很快,更外邊傳來陣陣騷動:“怎麽回事?誰在那叫!”

“地窖那裏怎麽了?”

“去看看!”

楚行雲靜靜地把磚頭壘好,坐在一旁,冷笑。

後面的一切混亂不堪,發現暈倒的李柴,一波又一波的人進來大叫,楚行雲終于被拖出來,得見天光。

李柴雙手廢了,又瘸腿,府上辭了他,他無處可去,幾日後餓死街頭。而楚行雲很快就因打傷家仆,被關進另一個地方,昏天黑地,永無止境。

好黑、好冷、好痛。

小行雲被綁在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瞅見一只灰不溜秋的東西,毛乎乎的一團,在牆下的小洞邊探頭探腦,窸窸窣窣地鑽出來。他一笑,叫道:“嘿,小老鼠!”

謝流水,一只灰皮鼠,叽叽吱吱地溜過來,他自覺老鼠髒又多病,不想離小行雲太近。

楚行雲低頭看着灰絨絨的一團小東西,在自己腳邊轉來轉去,無比鮮活,忽而有些開心,活着真好,活着,才可以遇到這麽多可愛的小東西。

“小老鼠,我們做朋友吧,我不被打的時候,我就跟你說說話,好不好?”

謝灰皮吱了一聲。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就叫……嗯……灰溜君。”

“……”謝小鼠無語,但為了讨小行雲的歡心,便還是吱了一聲。

楚行雲笑起來,他遍體鱗傷,卻依然像七歲時坐在樹上看晚霞那樣,笑得甜甜的。

謝流水忽然想到,二十三歲的楚行雲,似乎已經,不再這麽笑了。

“好可惜,我現在沒有小雲章了,不然我就給你蓋一個,你将有幸成為第二個被蓋小雲章的小動物。”

“我的小雲章是我爹偷偷給我刻的,他不敢讓娘知道,因為我娘老覺得我爹太溺愛我。”

“其實我爹我娘互相都覺得對方過于溺愛我,所以我每次犯錯,他們就會互相指責:都是因為你上次盡帶他去買糖果,都是因為你他要什麽你就給他,才慣成這樣,哈哈哈……”

“我娘還送了我一只一葉熊,很可愛,我一直戴在身上,我娘說,我戴着小葉熊,她留着大葉熊,晚上我抱着小只的,她抱着大只的,相隔萬裏,也好像我們在一起一樣。”

“可是……可是小葉熊被人搶走扔掉了,以後我娘睡覺,就沒法感覺到我了……沒有了小葉熊……是不是我以後……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想回家。”

小行雲哭起來,整張臉都是皺的,看起來醜醜的,謝流水不說話,想想楚行雲二十三歲的樣子,小雲終究,沒有回到家。

人世間,孑然一身。

“灰溜君,你有家嗎?看你這麽小一只,應該還沒有找母老鼠吧?”

謝小鼠吱溜吱溜,轉頭跑掉。

“啊!為什麽走了,嘿,灰溜君!灰溜君……”

小行雲喊了幾聲,沒有回應,他又垂下頭,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很喜歡小動物,可是小動物們都讨厭他。

但不一會兒,他的灰溜君就回來了,叼來一枝花,放在地上。

是一朵月季。

“哇!灰溜君!你……”小行雲看着,驚喜得忽而又說不出什麽來,最後全化在笑裏。

像一道光。

謝小鼠蹲在一旁,他很喜歡看小行雲這樣笑,就像十年前,他們相遇時那樣。

為什麽長大都不這麽笑了?

謝流水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永遠無法改變,楚行雲真實的八歲,沒有會叼來月季的灰溜君,只有被他聲音吓走的小老鼠。

以及無窮無盡的黑暗和毒打。

光曾落在他身上,現在正被一點一點剝掉。

歲月是暗的,日子是挨着過的,又不知多少時日,小行雲被押上一輛驢車,拖走了。

楚行雲睜眼一瞧,車上坐着一群嬌童,白白嫩嫩,獨他一個,傷痕累累,像個豬頭。

他環視了一圈,終于找到個面熟的:紅指甲小童,他一時高興,叫道:“嘿!你也在這啊!我們這是去哪,春游?”

紅指甲小童不理他,過了一會,悶悶回:“你真是心大能跑馬,我們被丢棄了。”

“什麽叫丢棄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什麽意思啊?”

紅指甲白了他一眼:“你個榆木疙瘩,就是老爺膩了,想換新人,所以要處理掉我們這些舊貨。”

“噢——那不是很好嘛,可以離開這——”

“你懂什麽!轉賣的貨,只會越來越不值錢,淪落得越來越慘……”

“我們是人,又不是貨物。”

“你看看你自己。”紅指甲指着楚行雲身上各處傷,“你把自己當人看,可誰把你當人看了?連個送飯的都敢欺負你。”

“我把自己當人看就好。”

紅指甲不說話,伸手想幫小行雲理一理衣服,可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嘆氣道:“你這個樣子誰會要你,到時候還是自己吃苦,待會見了人,你聲音要柔一點,細一點,裝得楚楚可憐一點。”

“哦。”小行雲應了一聲,“那我看我不用裝了,我是貨真價實的可憐。”

“楚楚呢!”

“我姓楚呀。”

紅指甲無語:“我實話跟你說吧,像我們這樣從府裏出來的,先拉到小倌院去,看看有沒有收人,沒有,再拉到周邊暗巷,還沒有,那就慘了,要被賣到南蠻不夜城去。”

楚行雲從沒聽過,問:“那是什麽地方啊?”

“殺人不眨眼的地方,總之千萬千萬不能淪落到那裏去,你會死掉的!一定要在這邊把握住機會,你就不要老端着你平時那副臭架子,跟我學着點,你看,我現在抛個媚眼……”

那小童桃花眼俏,忽而一閃,似蝴蝶撲心,撩香四動。

“哦,我知道了,這有何難?你看我——”

說罷,楚行雲就眯起一只眼,然而他似乎天生無法單閉一眼,于是兩眼眯成大小不一的線,學着在那擠眉弄眼,一車小童見了,笑作一團。

紅指甲簡直無可奈何,他覺得楚行雲對不夜城一無所知,才這般傻裏傻氣,氣道:“你真是!什麽都不懂!你不是還想回家嗎?要是被賣到不夜城,離家十萬八千裏,你怎麽辦!”

小行雲收起了滑稽的表情,過了一會,道:“那我又能如何呢?在錢府上,我也過得這副樣子,我還能怎麽樣?”

紅指甲小童擡起手,回:“你看看我,我就過得不錯,至少不像你,給打成這樣,你都不痛的嗎?哪一天把你打死了你就高興了?”

楚行雲沉默。晚風吹,驢車載着他們慢慢走,走向不知名的遠方。

過了一會,小童繼續補道:“你瞧你臉長得也不差,何苦呢?你連活都活不下去,又怎麽能回家?”

楚行雲低着頭。

紅指甲又勸道:“學着讨好點人吧,別老這樣,真的會死的,錢老爺迷信,很怕死人晦氣,才總不打死你,換了橫一點的主兒,當場打死,扒皮抽筋。”

小行雲聽後哈哈一笑:“你這話說的真像個小鸨母。別勸我了,我讨厭他們。”

“誰不讨厭?可是沒辦法……”

“真的是被逼到了沒辦法的境地?”

小童有些不高興:“我好心勸你走條生路,你什麽意思啊!”

“沒事沒事,多謝你。只是我的喜歡和讨厭,從小就克制不住,實在沒辦法憋着,憋着會死的,人各有活法,你就別勸我了,若真有一天被打死了,有緣幫我收個屍呗?”

“呸呸呸!什麽喪氣話!”

他們這一行人被拉到一處小倌院,紅指甲被拎到前邊,楚行雲被扔在最後,院裏的鸨母走出來,瞧了一眼,冷笑:“貴府可真是貴氣,又來找我收破爛吶?”

一群小童刷地白了臉。

府上的人幹笑:“橋姐,別這麽說話嘛,這些孩子都可出挑了”說着,指了指紅指甲小童,“您瞧,掐出水一樣的嫩。”

橋姐看也沒看,把末尾的楚行雲一把拎出來,譏笑:“掐出水一樣的嫩?喲嚯,我看這個都掐出血了。”

楚行雲不看她,也不作聲,做一塊木頭。

府上人還在賠笑,橋姐手一揮:“不用了,我一個也不買,都拉走吧!”

“這……”

“怎麽,還要我叫人來送客不成?”

府上人無奈,只好拉走,一出院落,就狠狠敲了一記楚行雲,唾罵道:“你個災星!”

紅指甲小童青着一張臉出來,各個小童也都垂頭喪氣,他們又要去更不堪的地方了。

楚行雲安慰紅指甲:“你別那麽難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你可閉嘴吧!我不像你那麽抗打,我受不住的,我還不想死,就想舒舒服服地有點東西吃。”

謝流水此時成了謝飛鳥,張開雙翼,在空中跟着,他們又被拉到暗巷,這裏招人,背地裏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不一定只看臉和身段,一堆小童,有三四個被買走了。

卻沒有紅指甲小童。

自然也不會有楚行雲。

最後,他們兩人跟着剩餘的那些,被府上人以低價轉手給人販子,販子将他們踢進小木屋中,關住,準備明朝,向南蠻去。

紅指甲小童抱着自己,蹲在角落裏,淚珠在眼眶裏打轉,終究忍不住,啪嗒啪嗒落下來,他哭了一夜,楚行雲陪在他身旁,默默地不說話。

第二天上路,一路向南,天越來越熱,蚊蟲愈來愈多,不少孩子病倒,販子拿起鞭子抽趕他們,實在抽不動的,塞屍體般塞進車裏,一路載過去。

楚行雲遭過毒打,身體比七歲時更差了,一點酷暑,就有點熬不住,以前他可是盛夏裏滿山遍野竄行的小猴子。此時他們途中休憩,正坐在樹下休息,光影裏,小行雲正和紅指甲說着什麽故事,兩人哈哈大笑。

謝飛鳥落在枝頭,看着小行雲一步一步,正走向最可怕的地方。

走向他人生裏最黑暗的歲月。

又行了半月,他們到達不夜城,南蠻一路蠻荒之地,獨這一處繁華似大都,南門前有一大圍場,各路人販在這雲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麽人都有的賣。身穿繡虎銀甲的衛兵圍了一整圈,身着藍底紅花的評定人站在南門前頭,開設第一關:挑人分級。

姣女嬌童,自是第一流,評為娼與倌,品級相當于半個人,最高最好的存在。次一等,作猴,戲耍訓`誡,再次一等,作羊,活埋獻祭,再次一等,低進塵埃裏的東西實在太多,數不過來了。

紅指甲小童毫無例外地成為了半個人,戴上一朵白牡丹,被一紅衣美人領走了。走了好遠,他忽然回頭看了看楚行雲。

小行雲見了,朝他招招手,笑着沖他大喊:“再見——”

紅指甲看他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

彼時的楚行雲意識不到,他的未來有多黑暗。

謝飛鳥在上空看着,默默嘆息。

終于輪到楚行雲去評等級了,評定人先看他的臉,又看了看他的身量肢體,最後讓他轉過身來,在後脖子上蓋了個章,大大地刻着一個字:

羊。

從此,笑起來甜甜的、從小被寵大的、很喜歡和小動物說話的、活生生的小行雲,就這麽被判定為非人哉。

徹底失去了做人的資格,和豬狗牛馬,無異。

只見一個壯漢走來,把小行雲同其他孩子扔進一籮筐裏,仿佛他們都是一顆顆蘿蔔,孩子們擠擠挨挨地靠在一起,接着被拉到一個巨大的坑前,噗地一下,推下去——

謝流水心弦繃緊,然而他看不見後續了,一道厲風起,砂礫紮眼,他忽而覺得頭上劇痛,霎時驚醒——

眼前飄着一只楚雲魂,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這份面無表情的淡然其實是裝的,就在剛剛,楚行雲還在玩謝流水的頭發。

準确而言,是自己的頭發,但內裏裝着謝流水的魂靈。

說來也奇,楚行雲的頭發頗有些粗硬,有時梳子都梳不開,他自己也不喜歡它。可不知為何,被謝小魂附身後,這一水的頭發就怎麽看怎麽順眼,油光水滑,像緞子一樣,情不自禁就玩起來,沒想到謝流水竟然醒來了,一醒來就在心中老不正經:

“哎呀哎呀,這不是我們潇灑俊逸的楚俠客嘛,怎麽飄在空中蕩來蕩去的?噢,脫體成魂了?啧啧啧,風水輪流轉吶!”

嘶——痛痛痛……

謝流水才在心中回了一句話,腹上的破口鑽心地疼,他掙紮了一下,一旁的竹青見了,趕忙道:“楚行雲!你怎麽樣?神醫、神醫!他醒了!”

決明子趕過來,替他診脈,沉吟道:“暫時緩下來了,應該無大礙,再過一會,我們就出去,給他煎一副藥。”

謝流水睜眼瞧了瞧自己,貨真價實的楚行雲,而真正的雲魂,在頂上飄,不愛理人。他忽而覺得有趣,清了清喉嚨,試着張口說話,如假包換的行雲聲,遂壯大了膽子道:“竹青,能幫我個忙嗎?”

“好說好說,只要能幫得上,我竹青上刀山下火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想洗澡。”

“呃……這個恐怕不行,神醫說了,你這傷見不得水。”

“那,幫我找一面鏡子吧,要全身鏡。”

“哈?你要鏡子幹嘛?”

“換衣服。”

竹青心想,楚行雲怎麽受了個傷多出這麽多毛病,但諒在他是病人的份上,還是和聲和氣道:“你在這照樣可以換衣服,要鏡子作甚……”

謝流水看了一眼飄着的楚行雲,一本正色、十分嚴肅地回:

“不可以,我要對鏡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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