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變形記3

第二十四回 變形記3

忽地,十八壯漢一齊跳進坑裏,拔蘿蔔似的将孩子們拎出來,抖一抖,楚行雲嘴裏的土塊霎時掉出來,一口氣灌入,才沒讓黑白無常勾了魂,他眼睛耳朵都是個土,倒在地上揉眼打滾,咳到抽搐。一位大人走來,踢了他一腳,道:“都給我站起來!”

一群小蘿蔔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但有兩三個孩子,永遠也站不起來了。壯漢将屍體揀出來,堆在一起,領頭的那位紅衣大人,吹了一聲口哨,驀地,坑頭出現數匹狼,俯沖而下,乍然間,便将屍體撕咬成碎片,突然,屍體中傳來一聲尖叫:“啊——”

原來有一個孩子只是暈了,被狼一踩,痛得醒過來,然而他這一聲剛喊到一半,狼已咬破他的肚子,黃腸流了一地,狼分食羊。活着的孩子個個青白着臉,四肢癱軟,褲子滴尿,楚行雲呆呆愣愣,杵在那,幾步之遙外,狼在吃人,而人在看着,過了一會兒,一顆頭骨碌骨碌滾到他腳邊,正是當時他爬出籮筐後回身攙扶的那個孩子。

楚行雲哇地一聲,轉頭吐了。

炎炎夏日,熱風裏的血腥、屍肉的爛臭、嘔吐的酸味,彌漫在一處,撲鼻而進肺腑。等狼啃得骨頭都不剩,紅衣大人踱步而來,道:“你們既已成羊,就該把過去做人的一切都忘記!從今往後,你們就只是羊,嚴格遵守牧羊人的一切指令,若有半點不從,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都給我記住,狼永遠在你們身後!”

說完,十八壯漢牧羊人,用繩索将各個孩子套牢了,趕回羊舍,涮洗一番,明日好給客人挑選。

發黃的小床榻,潮爛斑駁的牆,長着一塊一塊黴綠,二十只“羊”一間屋,燥熱難當,蚊蟻肆虐,汗黏黏膩膩浸濕了衣,楚行雲挨了一會兒,受不住,貓到門縫後瞧瞧情況,外面有兩個牧羊人,牽着兩條大犬,一遍遍巡邏,小行雲沒辦法,只好又躺回床上,被衾冷硬,沒兩下,大只蚊蟲又來煩擾,楚行雲一晚上被咬了十八個包,越扒越癢,紅腫一片。

第二天,他們又被牽出來,牧羊人将他們趕進一處栅欄裏,脖子上的繩索綁在栅欄上,等待買主。謝飛鳥收了翅膀,落在一樹枯枝上,不夜城他呆過一段時日,賣羊頗有一番講究,分福羊、神羊、琥珀羊。福羊,殉葬坑裏湊個數,價格最低賤;神羊,有地方要活人祭神,又不舍得拿自家孩子,就來這買。至于琥珀羊,工序繁雜,最為貴重,名兒好聽,但其實最殘忍,将人活活做成屍繭、水銀屍,成為墓中陪葬。不管哪一個,都沒有活路。

當下只見一位長須老漢,拄着黑木杖,緩緩而來,一對渾濁的眼,一雙枯槁的手,在羊堆裏挑挑揀揀,牧羊人迎上去,舔笑道:“王村長,還照往年,來四只小神羊祭祭水神?”

“今年是十年大祭,還要五只母羊。”

“得嘞!”

“看看這只。”王村長拿着木杖,挑起小行雲,牧羊人拽了一把繩,小行雲脖子上的繩索一緊,踉踉跄跄地被拽出來,王村長左看看,右看看,嫌惡道:“你們這裏的羊真是越來越磕碜了,挑來挑去就這只還算湊合。”說着,拿木杖撩起小行雲的褲管,跳起來叫:“嗬!你們這些人真是黑心啊,這羊都皮膚病了也敢拿出來糊弄人!你瞧瞧,這滿身紅疙瘩啊,怎麽拿去祭神!”

“王村長,那不過是蚊子咬的,過兩日就消了。”紅衣大人從不遠處走來,“我說句實在話,您可別生氣,這孩子要是真的膚如凝脂,早上捧春閣裏穿金戴銀了,哪輪得到我們來管教,一分錢,一分貨,王村長,您說是吧?”

“你!”

牧羊人拉了一把,勸:“王村長您是我們的常客了,這麽多年,我們做事您還不放心?這孩子呢,我們拿去泡泡粉水,保證出來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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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粉水……”

“不收您錢。”

“不是錢的事兒!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們這樣造假,渎神吶!”

紅衣大人上前一步:“不然這樣,您不是要四只小羊、五只母羊嗎?今年又是你們村的十年大祭,幹脆買六只母羊吧,四方定,六六順,讨個吉利,這只小羊……”他伸手抓過楚行雲,“就當白送您的,您看如何?”

王村長猶豫,牧羊人趁熱打鐵:“您嫌這些小羊的皮不好,這不打緊,四只羊都給您泡泡粉水,不收錢,成不?”

“……成吧。那再去別處看看。”

紅衣人微笑着領王村長走,牧羊人拽着楚行雲走,大步向前,小行雲跟不上,一下被絆倒,牧羊人也不管,小行雲只能抻着脖子,在炙熱的沙地上被活活拖着走,揚起一片塵,麻繩勒住幼嫩的頸子,勒得他哀叫,四周的人,習以為常。

很快,小行雲被拖進一間暗屋,扔給倆婆娘,她們将他剝光,摁進一桶粉水裏,水污濁渾油,上浮着一層紅粉,小行雲拼命掙紮,兩個婆子抓住他,将他雙手綁住,分別吊在兩柱子上,拿着涮布,不斷将那粉水往他身上擦洗,末了,拿鐵條,往他膝彎處一打,楚行雲登時跪下去,大桶底有個皮套子,霎時将他膝彎一扣,他便再站不起來了。小行雲被綁了雙手,跪在桶中,“阿婆阿婆”地叫個不停,兩婆子卻好像聽不見似的,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聊着笑着,上鎖走了。

仿佛他真的成了一只羊,說出的話都是咩咩咩,沒人聽得懂。

屋子很暗,只有左側開了一個巴掌大的小窗,不至于悶死人。楚行雲在那泡了一晚上,開始時還好,後來,大腿根處有些瘙癢,漸漸地,蔓延全身,奇癢無比,像有千百只蚊子,萦繞在他身旁,嗡嗡嗡地不停吸血,腫起滿身的包,可他雙手被綁,扒不得,抓不到,只能幹忍着,小行雲難受瘋了,他大聲喊:“救命——救命!救命……”

他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嗓子冒煙,也打不破夜的靜。

沒有人在乎他,沒有人把他當人看,他不過是一只羊在桶裏咩咩咩。

癢,好癢,恨不得把皮抓爛了,撓撓那血肉,小行雲受不住地拿頭去撞桶,卻不太夠得着,只偶爾發出一聲沉悶的“咚——”

終于挨到天亮,蒙蒙青灰間,楚行雲了無生機地垂着頭,忽而,聽了一聲清脆的“啾——”

他擡眼一看,巴掌大的窗旁,停了一只小鳥,黃澄澄,圓滾滾,黑溜的眼看着他,丹紅的喙一張,“啾啾”叫了兩聲。

“哎,小黃鳥……”楚行雲勉強笑起來,“你飛來這裏作什麽呢?”

飛來看你。

謝黃鳥收着小翅膀,毛乎乎的一團,歪頭看着小雲。小雲被吊着,也歪頭看着小鳥,信口說道:“我好難受,小鳥,你可不可以給我唱一支歌?”

謝黃鳥在窗邊跳跳跳,跳到離楚行雲最近的位置,叽叽啾啾叫了一連串。

其實謝流水一直就在那窗上,可是不知為何,只有到早上,楚行雲才能看得見他,之後的兩天,不斷有人進來換水、換桶,給他喂流食,楚行雲身上泛起一片片粉色,又從粉裏冒出一粒粒紅疹,到第三天時,楚行雲已經大面積過敏,皮膚整片兒地起麻子,癢到發疼,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兩婆子進來,繼續往他過敏紅腫的潰爛地兒,不斷地擦洗粉水。

到了第四天,楚行雲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像一只被吊起的癞蛤`蟆,全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紅瘤子,他看着自己,難受地閉上眼,對窗外道:“小黃鳥,我是不是很可怕啊。”

回應他的是一連串清脆的“啾啾”聲,不知何故,小黃鳥這一支歌很長、很長,唱了很久、很久。

到了第四天,婆子又來擦洗,拿着鐵絲刷涮他,楚行雲身上的瘤子“呲啦——”地往下掉,掉的滿桶粉水都是一塊塊皮屑,倆婆子看了,終于對他說了一句人話:

“呔,惡心!”

她倆收拾好,又走了,謝流水飛在上空跟着,只聽一個道:“明個兒就能收工了吧?”

“差不多。就那村長老頭兒錢少屁事多,這粉水泡完,不出半個月,那孩子全身皮肉都要爛了,圖啥子嘛!”

“拉去當祭品的,哪活得過半個月哝!”

等到第五天,瘤子掉光了,一身的皮肉,吹彈可破,瑩白得有些……不正常了。此時天剛亮,楚行雲吊在那,瞧着小鳥,說:

“就要分別了,他們馬上就會來抓走我。”

“這些天,謝謝你每天都給我唱歌。”

“不介意的話,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從此,你對我就是獨一無二的,和世上所有的鳥都不一樣了。”

“嗯……叫什麽好呢……”

謝流水看着小雲,這孩子真的很熱衷于給各個玩意兒取名,此時見他苦思冥想,估計是想弄個有水平的名兒,奈何肚中半點墨水也無,憋了好半天,道:

“叫你肥啾君吧。”

謝流水硬着頭皮,“啾”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聽見門外鑰匙連串響,牧羊人和兩婆子來了,他們打量着楚行雲,頗為滿意,遂将他放下來,裹了白布,用紅繩将“四蹄”綁住,四腳朝天地扔上村長的牛車,小行雲偏過頭,看向那窗臺,沖謝流水擺了擺手,說:“嘿,肥啾君,再見了!”

小行雲身旁的孩子問:“你在跟誰說話啊?”

“那邊——有一只小黃鳥,是我的肥啾君。”

那個孩子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邊明明什麽都沒有啊。”

楚行雲怔住。

“哪有什麽鳥啊,哎,你是不是眼花了?”

楚行雲回神,想了一會,自己笑了:他的肥啾君,自然只能給他一人看見。

謝流水忽然抖了一下,意識到了不對勁,楚行雲童年的松鼠平雲君,大概确有其事,之後的小鼠灰溜君,或許也有點真老鼠的影子,但到了黃鳥肥啾君,可能……已經完全是小行雲自己臆造出來的存在。

不妙,太不妙了。

牛車出發了,載着一群羊,浩浩蕩蕩,天邊一朵雲,遠去、又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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